第2章 序幕
- 囚鳥
- (美)庫爾特·馮內古特
- 16103字
- 2023-12-14 16:50:24
是啊——基爾戈·特勞特又回來了。他在外面沒法混。這并不丟臉,很多好人在外面都沒法混。
我今天早上(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六日)接到一封信,是印第安納州皇冠岬一個名叫約翰·菲格勒的陌生年輕人寄來的。皇冠岬惡名昭著,因為關押著搶銀行的慣盜約翰·迪林杰。大蕭條最難熬的時候,他越獄了。迪林杰用肥皂做了一把手槍,涂上鞋油,以此威脅看守,逃了出去。看管他的看守是女的。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得到安息,還有她的靈魂。迪林杰是我少年時代心目中的俠盜羅賓漢。他葬在印第安納波利斯[1]的皇冠山公墓中我父母和我妹妹愛麗絲的墓地附近——愛麗絲比我還要崇拜他。葬在那里的,葬在全城最高點皇冠山頂上的,還有“本州詩人”[2]詹姆斯·惠特科姆·賴利。我母親小的時候跟賴利很熟。
迪林杰是被聯邦調查局特工當場拔槍打死的。他沒有逃,也沒有拒捕,但在公共場所被擊斃。因此,我早就對聯邦調查局不怎么敬重。
約翰·菲格勒則是一個奉公守法的中學生。他在信中說,他幾乎讀了我所有的作品,如今打算點穿我迄今為止的著作中的一個核心思想。下面是他的原話:“愛雖敗而禮必勝。”
我覺得這話說得很對,而且很全面。因此我現在——剛過五十六歲生日才五天——就非常尷尬,感到根本不需要寫好幾本書,人家一封七個字的電報就一語道破了一切。
這不是開玩笑。
可是年輕的菲格勒一針見血的話來得太遲了。我已經快要寫完另外一本書了——就是這本。
這本書中的一個次要人物——肯尼思·惠斯勒,原型是我父輩的一位印第安納波利斯人。他的真實姓名叫鮑爾斯·哈普古德[3]。有關美國勞工運動的歷史書中有時會提到他,因為他在幾次罷工和抗議殺害薩科—萬澤蒂[4]等事件中表現得很勇敢。
我只見過他一次。我同他,還有我父親和亞力克斯叔叔(我父親的弟弟)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市中心的斯特格梅耶餐廳一起吃午飯。我那時剛從歐洲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回來,那是一九四五年七月,第一顆原子彈還沒有扔在日本——那是大約一個月以后的事。真想象不到。
我當時才二十二歲,還穿著軍服,是個一等兵,在去參戰以前是康奈爾大學化學系學生,因為成績不及格而退了學。我的前途不妙,沒有家族企業要我接班,我父親的建筑事務所已經倒閉,他已破產。不過我還是訂了婚,心里想:“除了妻子,還有誰愿意同我睡覺呢?”
我在別的書里已經令人討厭地說過,我的母親不愿再繼續活下去了,因為她不能再做結婚時的那個人——城里最有錢的女人之一。
安排這頓午飯的是亞力克斯叔叔。他和鮑爾斯·哈普古德是哈佛大學同學。哈佛大學貫穿本書,盡管我自己從來沒有上過這所大學。我后來在那里教過書,時間很短,沒有什么成績可言,那時我自己的家庭也正瀕臨破裂。
我當時向一個學生吐露了這件事——我的家庭就要破裂。
對此,他的答復是:“這看得出來[5]。”
亞力克斯叔叔在政治上很保守,哈普古德要不是因為與他是哈佛大學同學,我想是不會樂意同我叔叔一起吃飯的。哈普古德當時是美國工會的負責人,當地產業工會聯合會的副主席。他的妻子瑪麗[6]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提名為社會黨的美國副總統候選人。
說實話,我第一次在美國副總統選舉中投票時,投的就是諾曼·托馬斯[7]和瑪麗·哈普古德,壓根兒不知道她也是印第安納波利斯人。那一次是富蘭克林·D.羅斯福和哈里·S.杜魯門贏了。我當時以為自己是社會主義者,我相信社會主義對老百姓有好處。我在軍隊里不過是個一等兵,當然算個老百姓。
這次我之所以會同哈普古德相見,是因為我對亞力克斯叔叔說,我在離開軍隊以后想到工會找個工作。在當時,要在經濟上從老板那里爭取一些公平待遇,工會會是個很令人欽佩的工具。
亞力克斯叔叔大概這么想:上帝保佑!要同愚蠢相斗,甚至天神也贏不了。好吧——至少有一個哈佛大學出身的人,可以同他討論討論這個荒謬的夢想。
(頭一個說愚蠢和天神相斗的話的人是席勒。尼采對此的答復是:“要同無聊相斗,甚至天神也贏不了。”)
這樣,亞力克斯叔叔就和我坐在斯特格梅耶餐廳,要了啤酒,等待父親和哈普古德的駕臨。他們說好是分開來的。要是他們一起來,路上就沒有什么話可說。那時父親已對政治啦,歷史啦,經濟啦這些東西完全失去了興趣。他常常喜歡說,空談太多。對他來說,感覺比思想更有意義——特別是手指摸到自然物體的感覺。二十年后他臨死時還說,他后悔沒有當陶工,不然可以一天到晚揉泥塊。
對我來說,這很傷心,因為他受過良好教育。我覺得他好像是在把聰明才智隨便扔掉,就像一個倉皇撤退的士兵一路上把步槍和背包都扔掉一樣。
別人卻覺得這很好。他在本市是個極受敬重的人,雙手極巧。他待人總是彬彬有禮,沒有心眼兒。在他看來,手藝人個個都是圣人,不論他們實際上有多么卑鄙或愚蠢。
附帶說一句,亞力克斯叔叔的雙手什么也干不來。我的母親也是,她連一頓早飯也不會燒,一顆紐扣也不會釘。
鮑爾斯·哈普古德能挖煤礦。那就是他從哈佛大學畢業以后干的事。別的同學都到家族企業、交易所或者銀行等地方去工作,他卻去挖煤礦。他認為要做勞動人民的真心朋友,本人就得是個工人——而且還應該是個好工人。
因此我不得不說,在我開始了解我父親的時候,在我自己說得上是成年人的時候,我父親是個從生活中全面撤退的好人。我母親早已投降認輸了,從我們家的組織表上消失。因此失敗的氣氛一直是跟著我的一個同伴。因此我一直很崇拜鮑爾斯·哈普古德那樣的勇敢老戰士,還有別的一些人,他們對于客觀世界中在發生的事仍然很想了解,他們對于怎樣從失敗的虎口中奪取勝利,仍有很多的主意和辦法。“如果我要活下去,”我這么想,“我最好以他們為榜樣。”
我曾經想寫一本關于我父親同我在天堂團圓的小說。實際上,本書的初稿就是那么開始的。我希望在小說里成為他真正的好朋友,但結果是小說寫得很不順手,寫我們熟悉的真人的小說常常是那樣。在天堂里,你愿意多大就多大,只要你在地球上活到過那年齡。比如,標準石油公司創建者約翰·D.洛克菲勒在天堂里只要不超出他實際在世年齡九十八歲,自己愿意多大就多大。古埃及國王圖坦卡蒙在天堂里只要不超出他實際在世年齡十九歲,自己愿意多大就多大。別人也是這樣。作為小說的作者,我感到很泄氣,因為我父親在天堂里只想保持九歲那么大。
我自己卻選了四十四歲——此時外表令人敬重,但對異性仍相當有吸引力。我見到父親時不禁感到又難堪又生氣。他就像一個九歲孩子那樣,像只小猴子,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雙手亂動。他有用不完的鉛筆和便箋本,老是跟在我的后面,什么都畫,畫完了就死乞白賴地要我說好。不相熟的人有時問我,這個陌生的小孩子是誰,我不得不據實回答:“他是我的父親。”因為在天堂里是說不得謊話的。
大孩子們喜歡欺侮他,因為他不像別的孩子,他不喜歡說孩子氣的話、玩孩子玩的游戲。大孩子們常常追趕他,捉住他,剝他的褲子、褲衩,剝下來扔在地獄口里。地獄口看上去像口許愿井,不過沒有水桶和轆轤。你趴在地獄口的邊上可以聽到輕微的聲音: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有希特勒、尼祿王、莎樂美、猶大那樣的人在叫饒命。我可以想象,希特勒本來已經吃盡苦頭,如今還不斷地讓我父親的褲衩蒙住腦袋。
每次我父親被剝掉褲衩,就跑來找我,臉氣得發紫。往往那是我剛交了幾個新朋友,正要給他們一個態度瀟灑的印象的時候,我父親就出現了,又哭又罵,露著的小雞雞搖搖晃晃。
我向我母親告他的狀,可是她說她不認識他,也不認識我,因為她只有十六歲。因此我甩不掉他,我只能斥責他幾聲:“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父親,請你快長大,好不好?”
事情就是這樣。這部小說一定會令人非常不愉快,因此我就擱筆不寫它了。
時間來到一九四五年七月,父親走進了斯特格梅耶餐廳,仍舊生氣勃勃。他當時的年齡大概與我現在相仿,是個對續弦毫無興趣,對找一個不論哪樣的情人都無明顯愿望的鰥夫。他留著一撮大胡子,就像我現在留的這樣。當時我是把胡子刮得光光的。
當時一場可怕的苦難——一場全球性的經濟崩潰,繼之以一場全球性的大戰——正要結束。到處都有戰士開始復員回家。你可能以為父親會對這件事,會對正在誕生的新紀元發表意見,哪怕是十分隨便的一帶而過的意見,但是他沒有。
相反,他卻說起那天早上他遇到的一件意外的事,說得十分娓娓動聽。他在開車進城的路上,看到一所老房子正在被拆除。他停下來,走近看了一眼屋架子,發現前門門檻的木材很少見,他最后判定那是楊木。他估計那個門檻的橫截面大約有八英寸見方,四英尺長[8]。他這么喜歡這塊木頭,拆房子的人就把它送給了他。他向他們借了一把錘子,把木頭上能夠發現的釘子都起了出來。
然后他把這塊木頭送到鋸木廠,要廠里的人把它剖成木板,以后再決定用途。他主要是想看看這種不常見的木材的紋理。鋸木廠的人要他保證里面沒有一顆釘子,他做了這樣的保證。誰知木頭里面還有一顆釘子沒有被起掉,因為它的釘帽已經掉了,所以看不出來。圓鋸碰到釘子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鋸子被卡住了,可是傳送帶還在轉,因此冒出了一股煙。
如今父親得賠一把新鋸子、一條新傳送帶,鋸木廠的人還叫他以后別再送這種用過的木材上門來。他卻覺得很高興。這故事可以說是一個童話,對誰都有教育意義。
亞力克斯叔叔和我對這個故事沒有很強烈的反應。像父親的所有故事一樣,這個故事像只雞蛋那樣包裝嚴密,自成一體。
我們又要了一些啤酒。亞力克斯叔叔后來成了酗酒者互助會印第安納波利斯分會的一名聯合創建人,盡管他的太太常常特別聲明他本人從來不酗酒。他此時開始談論哥倫比亞罐頭公司,這是鮑爾斯·哈普古德的父親威廉(也是哈佛大學出身)一九〇三年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創辦的一家罐頭廠。這家公司在工業民主方面的試驗很有名,不過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我以前沒有聽說過的事情可多著哩。
哥倫比亞罐頭公司生產番茄湯、辣椒醬、番茄醬等食品。它極其依賴番茄。這家公司直到一九一六年才轉虧為盈。不過它剛開始賺錢,鮑爾斯·哈普古德的父親就把他認為世界其他地方的工人自然都能得到的一些福利給了他的職工。公司其他兩個主要股東是他的兄弟,也是哈佛大學出身,他們同意他的意見。
于是他成立了一個由七名工人組成的委員會,就工資和工作條件向董事會提出建議。董事會未經任何人催促,就宣布以后不會再有淡季解雇工人的事發生,即使他們這一行是極具季節性的工業。董事會還宣布工人休假期間工資照付,工人及其家屬醫療免費,病假發病假工資,退休有退休辦法,公司的最終目的是通過以股票代替獎金這個辦法,把公司變成工人的產業。
“公司破產了。”亞力克斯叔叔說,語氣里有著一種達爾文式的惡意的滿足。
我父親沒有說什么。他很可能根本沒有在聽。
我現在手頭有一本邁戈爾·D.馬卡西奧著的《哈普古德們:熱心家三兄弟》(弗吉尼亞大學出版社,夏律第鎮,一九七七年版)。副標題里的三兄弟是哥倫比亞罐頭公司創建人威廉和他的兄弟諾曼、哈欽斯,后兩個人也是哈佛大學出身,都是在紐約市內和紐約一帶活動的有社會主義傾向的記者、編輯、作家。據馬卡西奧說,哥倫比亞罐頭公司一直到一九三一年受到大蕭條致命沖擊之前,都辦得相當成功。大蕭條后許多工人走了,留下來的人工資減了一半。公司欠了大陸罐頭公司一大筆錢,大陸罐頭公司堅持對它的職工采取比較傳統的態度,即便對方是股東。大多數職工確是股東。試驗就此結束,根本沒有什么錢再花在這上面。過去由于分享利潤計劃而得到股票的人,如今成了一家幾乎停業的公司的股東。
哥倫比亞罐頭公司沒有馬上破產。在亞力克斯叔叔、父親、鮑爾斯·哈普古德和我四人一起吃午飯的時候,它實際上還存在。不過它現在只是一家普通的罐頭公司而已,發的工資不比別的罐頭公司多一分錢。到一九五三年,它就被完全賣給一家大公司了。
這時鮑爾斯·哈普古德走進了飯館,他是個模樣平常的中西部盎格魯—撒克遜后裔,身穿一套廉價常服,衣領上別著一枚工會徽章。他興高采烈。他跟我父親不是很熟,跟亞力克斯叔叔卻很熟。他為遲到道了歉。那天上午他上了法庭,為幾個月以前一次罷工時發生的斗毆事件作證。他本人與斗毆沒有關系。他一身是膽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如今不再同人斗毆,也不再遭人痛打或關在牢里了。
他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說的故事比父親說的或亞力克斯叔叔說的要好聽得多。他在領導反對殺害薩科和萬澤蒂的示威運動之后,曾被關進一所瘋人院里。他曾經同約翰·L.路易斯領導的美國礦工聯合會的組織者斗爭,他認為他們太右傾。一九三六年他任產業工業聯合會的組織者,在新澤西州的卡姆登領導對美國無線電公司的罷工。他被關進監獄后,好幾千名罷工的工人包圍了監獄,有點兒像一伙暴民。不過他們不是想用私刑處死關在里面的人,而是要救他。監獄長細忖之下,覺得還是把他放了為妙。他說啊說,他說的故事,我把我所記得的一部分放在本書一個虛構人物的嘴里。
后來我發現,那一整個上午他在法庭上也是在講故事。法官聽得入了迷,法庭上的人幾乎個個都聽得入了迷——大概是因為他做這樣高度冒險的事卻毫無自私的動機。我想一定是法官慫恿哈普古德沒完沒了地講下去的。在那時候,勞工運動史可以說是一種誨淫誨盜的東西,如今更是這樣。不論是在學校里還是在好人家的家里,不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現在,工人受苦和大膽斗爭的事都是說不得的犯忌的事。
我還記得那個法官的名字,他叫克萊科姆。我之所以能這么容易記得他的大名,是因為我是他兒子“月亮”的中學同學。
據鮑爾斯·哈普古德說,月亮·克萊科姆的父親在中午休庭之前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哈普古德先生,為什么你一個出身名門又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愿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
“你問為什么?”據哈普古德說,他這樣回答道,“是因為基督在山上的教諭,先生。”
月亮·克萊科姆的父親聽了此言便宣布:“本庭休庭至下午兩點。”
基督在山上的教諭究竟是什么?
那是耶穌基督的預言。他說,精神上貧乏的人會進天國;悲痛的人會得到安慰;馴良的人會成為人世的主人;渴望正義的人會得到正義;慈悲的人會得到慈悲的對待;心地純潔的人會見到上帝;為和平而努力的人會被稱作上帝的兒子;為正義而遭受迫害的人也會進天國;等等。
本書中受到鮑爾斯·哈普古德啟發而寫的人物沒有結婚,有飲酒過度的問題。而鮑爾斯·哈普古德是結了婚的,并且就我所知,他沒有很嚴重的飲酒過度的問題。
還有一個次要人物,我叫他“羅伊·M.科恩”。他是以那個名叫羅伊·M.科恩的著名反共分子、律師、企業家為原型的(我不得不承認,這有點兒太直截了當了)。我把他寫在書里是昨天(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通過電話得到他的許可的。我向他保證不會對他有什么不利,要把他寫成一個不論對人起訴還是為人辯護都振振有詞、頗有成效的律師。
那天中午與鮑爾斯·哈普古德一起吃完中飯回家的路上,我親愛的父親在車上久久沉默。我們都搭父親的順風車,由他開車。大約十五年后,他因開車闖紅燈被拘。那時人們才發現他已有二十年沒有駕駛執照了——這就是說,我們同鮑爾斯·哈普古德一起吃中飯的那一天,他也沒有駕駛執照。
他的房子在鄉下比較遠的地方。我們將車開到市郊時,他說我們要是運氣好的話會看到一條奇怪的狗。他說那是一條德國牧羊犬,因為老被汽車撞,已站立不起來了。但是那條狗一見到汽車仍要蹣跚地追趕,目無懼色,怒氣沖天。
但是那天那條狗沒有露面。不過的確有那條狗,我后來獨自開車經過時看到過它。它趴在公路邊上,準備用牙齒狠狠地咬我汽車前面右輪的車胎。它沖刺的模樣叫人可憐。它的后半截身子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用兩條前腿所剩余的力氣拖著身體,仿佛拖的是一只旅行箱。
那是原子彈丟在廣島的那一天。
還是回過來說我同鮑爾斯·哈普古德一起吃中飯的那一天。
父親把汽車停在車庫以后,終于在這頓飯上說了一句話。他對哈普古德談到薩科—萬澤蒂案件時那種激動的樣子感到不解,那起案子當然是美國歷史上最聳人聽聞,引發了最激烈的辯論的司法誤判案件之一。
“你知道,”父親說,“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是無罪的。”
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純潔的藝術家。
本書提到的罷工工人和警察、軍隊的一次暴力對抗,叫作“凱霍加大屠殺”。這場大屠殺完全是虛構的,是把不久以前許多這樣的暴力對抗事件中的點滴拼湊起來的。
在本書主要人物沃爾特·F.斯塔巴克的心目中,這是一個傳奇。他的一生受到了這次屠殺的附帶影響,盡管這次屠殺發生在一八九四年的圣誕節早上,早在斯塔巴克出生之前。
故事是這樣的:
一八九四年十月,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當時產業最大的一位老板,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創建人丹尼爾·麥科恩,通過工頭通知他廠里的工人,他們的工資得減少百分之十。當時還沒有工會。麥科恩本人是蘇格蘭愛丁堡的工人階級家庭出身,一個自學成才的小機械工程師,飽經風霜,頭腦聰明。
他的一半勞動力,大約一千人,在一個有演講天賦的普通翻砂工人科林·賈維斯的領導下離開了工廠,迫使工廠關了門。就是工資不減,他們也幾乎無法靠它養家糊口。他們全都是白人,大多數是在當地長大的。
老天爺在那天也表示了同情。天空和伊利湖水一色,都是鉛一樣的死灰色。
罷工工人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家去,他們住的小屋就在工廠附近。其中許多小屋都是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的產業,街面上的雜貨鋪也是這家公司開的。
在這些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去的人中間,混著平克頓偵探事務所出高價秘密收買的間諜和坐探,他們也裝著像別人那樣怨憤、頹唐。那家偵探事務所現在還開著,生意興隆,是拉姆杰克公司的一家全資子公司。
丹尼爾·麥科恩有兩個兒子,小的叫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麥科恩,當時二十二歲;大的叫約翰·麥科恩,當時二十五歲。亞歷山大該年五月剛從哈佛大學畢業,成績平庸。他性格軟弱,害羞怕生,說話口吃。大兒子約翰是公司的繼承人,在麻省理工學院上一年級時就因成績不及格而退了學,后來一直是他父親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工人們不論是參加罷工的還是不參加罷工的,都一致痛恨他們父子兩人,但是又承認他們兩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懂鑄煉鋼鐵。至于小兒子亞歷山大,工人們覺得他女孩子氣,又蠢又膽小,不敢走近鼓風爐、鍛爐、落錘等工作中最危險的地方。工人們有時見到他就揮揮手帕,以此向這個無用廢物打招呼。
多年以后沃爾特·F.斯塔巴克——這個傳奇就存在于他的心目中——問亞歷山大,他在哈佛大學畢業以后為什么要到這樣一個不友好的環境中去工作,特別是亞歷山大的父親并不堅持他非去不可。亞歷山大結結巴巴地蹦出了一個回答,把他的話整理一下就是:“我當時相信有錢人應該對他的錢的來源有一點兒了解。我真是幼稚。對于大筆的財產,應該不加懷疑地接受,或者就一點兒也不要。”
至于凱霍加大屠殺以前亞歷山大的口吃問題,那不過是過于謙虛的客氣表現。從來沒有人能讓他沉默三秒鐘以上,并把他的思想幽禁在他的心里。
至于在他干勁兒十足的父親和哥哥面前,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多說什么話的。他的沉默掩蓋著一個日益使他暗自高興的秘密:他終于像他們一樣精通業務了。每次在他們還沒有宣布決定前,他就幾乎總是知道這會是怎么樣的一個決定,應該是怎么樣的一個決定,為什么是這樣的一個決定。天曉得,他也成了一個實業家和工程師,只是別人還不知道而已。
十月里發生罷工的時候,他就能夠猜到許多應該做的事情,盡管他以前沒有碰到過罷工事件。哈佛大學仿佛存在于另一個星球,他在那里學到的東西無法使工廠復工。但是平克頓偵探事務所卻能夠,警察也能夠——也許國民警衛隊也能夠。他父親和哥哥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亞歷山大就知道,在美國其他地方,不管工資多少,什么活兒都愿意干的窮哥們兒多的是。他父親和哥哥把這話說出口以后,他就又學會了一點兒生意經:有一些公司,常常偽裝成工會,其實真正做的卻是招這種工人的生意。
到十一月底,廠里的煙囪又冒煙了。罷工的工人沒有錢付房租,買吃的和燃料。他們的姓名早已被通報給方圓三百英里[9]以內的所有大工廠,讓他們知道這些人盡是些搗亂分子。他們名義上的領袖科林·賈維斯已經被關進了監牢,被控謀殺——當然是被誣告的——等候審判。
十二月十五日,科林·賈維斯的老婆,大家都叫大媽的,帶領二十個罷工工人的老婆組成一個代表團到工廠大門口,求見丹尼爾·麥科恩。丹尼爾·麥科恩寫了一張字條,叫亞歷山大下來見她們。亞歷山大這次居然一點兒也沒有口吃,向她們大聲宣讀了這張字條上的內容。字條上說丹尼爾·麥科恩太忙,沒有工夫見不再同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有關系的外人。還說她們弄錯了,公司不是個慈善機構。她們要求救濟,可以到教堂或警察局、派出所去,他們會給她們提供一份慈善機構的名單。但是前提是,她們的確需要救濟,而且自認為值得救濟。
賈維斯大媽對亞歷山大說,她要他帶回去的口信更簡單:罷工工人愿意無條件回去工作。他們大多數人如今已被房東攆了出來,沒有棲身的地方了。
“我很抱歉,”亞歷山大說,“要是你們愿意,我就再讀一遍我父親的字條。”
亞歷山大·麥科恩許多年后說,當時他對這次對壘一點兒也不感到苦惱。他說,相反他還很高興,因為自己居然是這樣一臺可靠的“機、機、機器”。
這時有個警長走上前來。他警告這些娘們兒,她們聚眾鬧事,妨礙交通,危及公共安全,違反了法律。他以法律的名義命令她們立即散去。
她們只好乖乖地散去,退出了工廠門前面的大廣場。廠房的正面按原來設計是要使有文化的人聯想起意大利威尼斯的圣馬可廣場的。工廠的鐘樓是圣馬可廣場那棟著名的鐘樓縮小一半的仿制品。
亞歷山大和他的父兄就是在這棟鐘樓的高塔上目睹了圣誕節早晨發生的那場凱霍加大屠殺。他們各人都帶著自己的望遠鏡,也都帶著自己的手槍。
鐘樓上沒有鐘,下面廣場四周也沒有飯館或商店。建筑師設計這個廣場完全出于功利主義實用的考慮。它有充足的面積,可以供來往的大車、馬車和有軌馬拉車通過。在使工廠兼有堡壘的作用方面,建筑師也很講究實效,暴民若要沖進大門就必須先經過那塊空地。
當時只有一個報館記者在場,他是《克利夫蘭老實人報》派來的,該報如今也成為拉姆杰克公司的一份報刊了。他跟婦女們一起退出了廣場,問賈維斯大媽下一步打算怎么辦。
當然啰,她是沒有什么辦法的。罷工工人已不再是罷工工人了,已成為被攆出了工廠的失業者。
不過她還是給了他一個勇敢的答復:“我們還會回來的。”她還能說什么別的呢?
他問她什么時候再回來。
她的答復其實無非是冬天將臨之際基督教徒的詩意空想而已。“圣誕節早上。”她說。
可是這句話被刊登在報紙上了,報館編輯覺得這句話中有威脅的含意。于是這個快要到來的圣誕節在克利夫蘭地區就聞名遐邇了。同情罷工工人的人——牧師、作家、工會工作者、平民派政治家,諸如此類的人——開始絡繹來到克利夫蘭,好像是等候發生什么奇跡似的。他們直言不諱地反對當時的經濟制度。
俄亥俄州的州長埃德溫·金凱德動員了一連國民警衛隊的步兵來保護工廠。他們都是該州南部農村來的鄉下小伙子,同罷工工人非親非故,沒有理由不把他們看作不講道理的擾亂治安分子。這些小伙子是美國式的理想人物: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平時安居樂業,一旦國家需要耀武揚威,他們就從公民搖身一變成了軍人。他們往往突然從天而降,讓美國的敵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一旦任務完成,他們就又銷聲匿跡,不知去向。
全國的正規軍原來一直在打印第安人,打到印第安人無法招架才罷手,如今已裁減到只剩三萬人了。至于全國各地烏托邦式的民兵,他們幾乎都是農家子弟,因為工廠工人健康狀況不佳,工作時間太長。后來在美西戰爭[10]中偶然發現,這些民兵在戰場上毫無用處,他們訓練得太差。
那個圣誕節前夕民兵開抵工廠時,年輕的亞歷山大·麥科恩所得的印象當然就是這樣:他們根本不像軍人。他們是搭專用列車開到工廠高高的鐵籬笆里面的支線上的。他們從車廂里蹣跚地下來,到了卸貨的月臺上,就好像是各有自己的出門目的的普通旅客一般。他們軍容不整,有的沒有扣上紐扣,有的上下扣錯了。好多人光著腦袋,把軍帽也丟了。幾乎人人都帶著各式各樣的大箱小包,形象非常可笑,一點兒不像軍人。
那么他們的軍官怎么樣呢?他們的上尉是俄亥俄州格林菲爾德的郵政局局長。他們的兩個中尉是格林菲爾德銀行信托公司總裁的一對孿生兒子。郵政局局長和信托公司總裁在本地為州長效勞過,這就是州長的報酬。這三位軍官則又將上士、中士的職務委派給為他們效勞過的人。至于小兵們,都是普通的選民,或者選民的兒子,他們能夠做的也不過就是高興時對他們的上級表示一下輕蔑或者嘲弄,使他們的日子不好過一些而已,這種情況大概會世代相傳下去。
在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的卸貨月臺上,老丹尼爾·麥科恩終于憋不住向身旁一個正在優哉游哉地吃東西的民兵問道:“這里誰管事?”
說來也巧,他問的正是上尉,后者這么回答他:“這個嘛——不瞞您說,就是在下。”
說句公道話,這些民兵雖然荷槍實彈,刺刀上鞘,但到第二天是一個人也不忍心傷害的。
他們在一間閑著的機器車間扎了營,睡在機器中間的過道里。大家都從家里帶來了吃的,有火腿、烤雞、蛋糕、餡兒餅。他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什么時候想吃就什么時候吃,機器車間成了個野餐的場地,弄得像農村里的垃圾堆。他們就是那號人。
是的,老丹尼爾·麥科恩和他的兩個兒子,那天晚上也在廠里過夜——在鐘樓下面他們的辦公室里搭了行軍床,枕頭底下塞了一把裝好子彈的手槍。他們什么時候吃圣誕節晚餐?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到那時候,一切就會平安無事了。父親告訴小亞歷山大,憑他受過的教育,應該在吃那頓飯之前,做個合適的感恩禱告。
與此同時,廠里原來的警衛,加上平克頓偵探和市里的警察,在工廠外面通宵輪流巡邏。廠衛原來只攜帶手槍,如今還帶了步槍、短銃槍,有的是從朋友那里借的,有的是從自己家中帶來的。
只有四個平克頓偵探可以整夜睡覺。他們也可以說是一種老師傅。他們是狙擊手。
第二天早晨叫醒麥科恩父子的,不是起床的軍號聲,而是從廣場附近傳來的錘子敲打聲和拉鋸聲。原來在廠門里面,木匠正在搭一個高臺。克利夫蘭的警察局局長要站在上面,這樣可以看到廣場上的每一個人。到適當的時候,他就要向群眾宣讀《俄亥俄州鎮壓騷亂法》。法律規定這份文件必須當眾宣讀,在宣讀后一小時內,凡十二人或以上的非法集會就必須散去。否則,對違反者可處十年至終身的監禁。
老天爺又表示了同情——天上開始輕輕地下雪。
這時一輛由兩匹白馬牽拉、關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全速馳過廣場,在工廠門前停下。在晨光熹微中,馬車里下來了州長的女婿喬治·雷德菲爾德上校,他這軍職是州長委派的,他從桑達斯基一路趕來,負責指揮民兵。他原來是一家木材廠的老板,同時也做飼料和制冰生意。他并無軍事經驗,卻一身騎兵裝束,腰上佩著一把軍刀,那是他的岳父送給他的禮物。
他馬上到機器車間向部下訓話。
不久之后,來的是載著防暴警察的車子。他們都是克利夫蘭的普通警察,不過有木板做的盾牌和發鈍的長矛作為武裝。
鐘樓頂上飄揚著一面美國國旗,大門口的旗桿上也掛著一面。
小亞歷山大以為這將像露天盛會一樣,不會真的有人傷亡。從擺好的陣勢來看,什么話都不用說了。罷工工人送信來說,他們只會帶妻子兒女來,一個也不會帶槍,甚至連三英寸長的刀子也不帶。
“我們只希望,”他們在信上說,“到廠里來看最后一眼。我們已經把我們一生中最有為的年華給了這工廠。我們只希望向愿意看我們一眼的人露一露面。我們只希望向全能的上帝露一露面,但愿他愿意看我們一眼。我們只希望在我們不作一聲、一動不動地站著的時候,問他一聲:‘真的有什么美國人該受我們現在這樣的罪和苦嗎?’”
對于這封動人的信,亞歷山大不是無動于衷的。真的,這封信是詩人亨利·奈爾斯·惠斯勒寫的,他當時在城里為罷工工人打氣,他也是哈佛大學的校友。亞歷山大認為,對這封信應該給予一個莊嚴的答復。他相信,飄揚的國旗、民兵的隊伍、嚴陣以待的警察就是很好的答復。
法律條文將被高聲朗讀給他們,大家都會聽到,大家都會回家去。和平的秩序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破壞的。
亞歷山大準備在那天下午的禱告中說,上帝應該保護勞動人民,不讓科林·賈維斯那樣帶頭鬧事的人蠱惑他們,自討苦吃,自找罪受。
“阿門。”他對自己說。
大家都像原來說的那樣來了。他們是步行來的。為了打消他們前來的念頭,市里的負責人那天臨時取消了那一區的有軌車服務。
他們中間有許多孩子,甚至有被抱在懷中的嬰兒。有一個嬰兒后來被開槍打死,這倒給了亨利·奈爾斯·惠斯勒寫詩的靈感。這首詩后來被譜了曲,至今仍有人在唱:“邦尼·費利。”
當兵的在哪兒?他們從八點鐘起就站在工廠圍墻外面,刺刀上鞘,背包上肩。這種背包重達五十磅[11]。這是雷德菲爾德上校的主意,為的是讓他的部下看上去更威武一些。他們排成單行,橫過整個廣場。作戰方案如下:如果群眾不聽告誡,拒不散去,當兵的就平持刺刀,慢慢地、堅決地把廣場驅清,隊形要保持成一條直線,刺刀閃爍著寒冷的刀光,前進時要聽從口令,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地前進……
八點以后只有當兵的一直在圍墻外面。雪下個不停。所以第一批群眾在廣場對面出現的時候,他們在工廠前看到的只是一片皚皚白雪,還有他們自己留下的腳印。
那天來的人遠遠不止那些要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發天良的人。連罷工工人們自己也感到奇怪,那些衣衫襤褸的陌生人都是誰——他們也是攜兒帶女來的。這些陌生人也想讓大家在圣誕節假期都看到他們受的是什么罪,吃的是什么苦。小亞歷山大用望遠鏡看去,只見一個男人舉著一塊標語牌,上面寫著:“伊利煤鋼公司待工人不公。”伊利煤鋼公司壓根兒不是俄亥俄州的公司,它在紐約州的布法羅。
那次大屠殺時遇害的嬰兒邦尼·費利竟是凱霍加橋梁與鋼鐵公司的罷工工人的孩子,使得亨利·奈爾斯·惠斯勒在他的詩歌中用疊句咒罵:
老麥科恩鐵石心腸,
該遭天殺,該遭天殺……
小亞歷山大是站在緊挨鐘樓北墻的辦公樓二層窗戶后面時,看到抗議伊利煤鋼公司的標語牌的。他站的地方是一條長廊,是仿效威尼斯式的,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窗戶,盡頭是一面大鏡子,使長廊顯得長得沒有盡頭。窗戶都朝著廣場。平克頓偵探事務所派來的四名狙擊手就埋伏在這條長廊上。每個人都在自己選定的窗戶下放了一張桌子,并在桌子前面放了一把坐著很舒服的椅子。每張桌子上都放了一支步槍。
最挨近亞歷山大的那個狙擊手在桌子上放了一個沙袋,用他多毛的手掌豎著在沙袋上拍出一條槽,他的步槍就擱在槽里,槍柄頂著他的肩膀,這樣他就可以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瞄準下面人群中任何一張臉了。再過去的那個狙擊手是機工出身,他動手做了一副三腳架,上面的槳架可以旋轉。他把三腳架也放在桌子上,一旦有事他就可以把槍放在槳架上。
“已申請了專利。”他一邊告訴亞歷山大,一邊拍拍他的三腳架。
每個狙擊手都將自己的彈藥、清膛桿、擦槍布、擦槍油陳放在桌子上,就像陳列貨品一樣。
窗戶都還緊閉著。在其他幾扇窗戶后面的人要氣憤得多,秩序要混亂得多。他們是工廠原來的警衛,通宵未睡。有些人在喝酒,他們說這是“為了避免打瞌睡”。他們帶著步槍或短銃槍,守在窗邊,以防暴民不惜任何代價襲擊工廠,那只有兇猛的槍火才能打退他們。
這些警衛如今也相信暴民肯定是會襲擊的。他們驚慌失措,可又強作鎮靜,這是小亞歷山大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這次盛會恐怕會出事”,這是他數十年以后告訴年輕的沃爾特·F.斯塔巴克的——當然又是結結巴巴的。
他自己當然也在大衣口袋里放了一把裝好子彈的手槍。他的父兄也是這樣,他們倆如今到走廊上來對上述安排做最后一次視察。這時是上午十點鐘。他們說,該是把窗戶打開的時候了。廣場里已站滿了人。
他們告訴亞歷山大,該到鐘樓的樓頂上去了,以獲得縱覽無遺的最佳視角。
于是他們打開了窗戶,狙擊手把步槍放在自己各不相同的槍架上。
這四個狙擊手到底是誰?真的有這樣一個行業?按照當時的世道,干狙擊手這一行的比劊子手更難找到工作。這四個人中沒有一個人曾經被人雇來干過這個行當,以后大概也不會有人出錢雇他們來干這個行當,除非發生戰爭。四個人中,有一個是平克頓偵探事務所的兼職人員,其他三人都是他找來的朋友。他們四人常常在一起打獵,多年以來一直互相吹噓自己槍法精準,無人匹敵。因此一聽到平克頓偵探事務所放出風聲說要雇用四名狙擊手,他們就馬上自動出現了,就像那一連民兵似的。
用三腳架的那個人特地為這次需要發明了這個裝置,用沙袋的那個人以前也從來沒有用過沙袋來架槍。那些桌子椅子,那些整齊地陳列在桌上的彈藥也是如此。他們四個人事先商量好了,真正內行的狙擊手應該干一行像一行。
多年以后,亞歷山大·麥科恩在斯塔巴克問他那次大屠殺的主要起因究竟是什么的時候,回答說:“在生生生死死死問問問題上美國人都是外外外行。”
窗戶一打開,外面群眾嗡嗡的說話聲就隨著冷空氣傳了進來。大家都想保持靜默,也自以為在保持靜默,但是只要你低聲地悄悄說一句,他就得答你一句,這樣一來一往,嗡嗡的說話聲就連成一片,像海浪拍岸聲一樣。
亞歷山大跟他的父兄站在鐘樓上,聽到的主要就是這種仿佛海濤拍岸的聲音。工廠的保衛者們則十分鎮靜。除了二樓開啟窗戶時拉插銷的聲音,他們沒有去理睬外面的聲音。
亞歷山大的父親在等待時說了下面的話:“我的孩子,鑄鋼制鐵給大家使用,可不是鬧著玩的。要不是為了求一溫飽,凡是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干這一行。問題在于,我的孩子,要摸清楚大家需要多少鋼鐵產品。只要有人要,丹·麥科恩就知道怎么制造。”
如今圍墻里面的氣氛活躍了一點兒。克利夫蘭警察局局長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面寫的是《俄亥俄州鎮壓騷亂法》,他從階梯爬到高臺上面。小亞歷山大想,這極其莊嚴的片刻大概就是盛會的高潮了。
可是這時他在鐘樓上忽然打了個噴嚏,不但排清了肺里的空氣,而且也粉碎了他羅曼蒂克的想象。他明白了下面接著發生的事并不是什么莊嚴的事,而是發瘋。根本沒有什么奇跡發生或魔術表演。然而他的父兄、州長甚至可能還有格羅弗·克利夫蘭總統,都以為這位警察局局長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法師、一個魔術家,能夠用法術讓這批群眾說散就散,銷聲匿跡。
“這辦不到,”他想,“這辦不到。”
這的確沒有辦到。
警察局局長施了法術。他大聲宣讀法律,說話聲在廠房之間回蕩,傳到亞歷山大的耳邊時,聽起來像巴比倫語一樣。
什么都沒有發生。
局長從高臺上跳下來。他的態度使人覺得他根本不希望會發生什么事,外面的人太多了。他極其莊重地回到了自己的隊伍旁邊,他們有盾牌和長矛作為武裝,躲在圍墻里挺安全的。他不想叫他們逮捕任何人,或者對這樣多的群眾做什么挑釁的事。
但是雷德菲爾德上校被激怒了。他命令把大門打開一道縫,讓他出去,同他凍得半死的部下待在一起。他站在一條很長的隊伍中央,夾在兩個農村小哥兒中間。他命令部下把刺刀平持,面沖這批群眾,接著他又命令他們向前跨進一步。他們遵令,向前跨進了一步。
小亞歷山大往下面望去,他可以看到站在群眾前列的人在鋼刀前往后退縮,擠到后面的人群中去了。而站在最后面的群眾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么事,因此并沒有往后退。
當兵的又向前跨進了一步,后退的人不僅往后擠也往左右擠。兩邊的人發現自己被擠到墻邊了。當兵的逼到了他們面前,不忍心用刺刀去捅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就把刺刀避開一些,刀尖和硬墻之間總算留了一些空隙。
據年老以后的亞歷山大說,當兵的再進一步時,人們就開始“像水水水一般從隊隊隊伍兩頭濺濺濺出來”。開始是濺,后來就成了人流,沖破了隊伍的兩翼,有好幾百人擁到后面沒有設防的空地上去了。
雷德菲爾德上校兩眼直視正前方,不知道兩翼的情況,下令再向前挺進一步。
當兵的背后的群眾這時就開始不老實了。有個年輕人像猴子一般撲到了一個當兵的背包上去。當兵的一個屁股蹲兒坐在地上,掙扎著站不起來,樣子很可笑。當兵的一個個被這樣按在地上,即使勉強站了起來,又被按了下去。他們只好爬到一起,互相保護。他們不愿開槍。他們趴在一起,像一頭頭癱了的野豬。
雷德菲爾德上校不在其中。誰也看不到他的影兒。
后來怎么也找不到是誰下令讓狙擊手和警衛從廠里的窗戶后開槍,但是槍還是開火了。
馬上有十四個人被槍彈打死,其中一個是當兵的。二十三個人受了重傷。
亞歷山大老了以后說,槍聲聽起來不過像“爆爆爆米花”一般,他還以為下面的廣場上刮過了一陣妖風,因為人群就像“樹樹樹葉子”一般被刮走了。
事情過后,大家都感到滿意,尊嚴得到了維護,正義得到了伸張,而法律和秩序也得到了恢復。
如今廣場上除了死尸以外已闃無一人,老丹尼爾·麥科恩從窗戶往外望去,對他的兩個兒子說:“我的孩子,不管你們愿意不愿意,這就是你們該做的事。”
雷德菲爾德上校后來在一條小巷里被找到了,赤身裸體,說話顛三倒四,不過倒沒有受傷。
小亞歷山大事后連話都不想說了,到那天下午吃圣誕節晚餐要他做禱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說話已無法成聲,口吃得更加厲害,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他從此以后不再進工廠的大門。他成了克利夫蘭著名的藝術品收藏家、克利夫蘭美術博物館的主要捐獻者,這表明麥科恩家對金錢與權勢有興趣并不僅僅是為了金錢與權勢本身而已。
亞歷山大后半輩子口吃十分厲害,因此很少踏出他在歐幾里得大道宅邸的大門。在口吃惡化前一個月,他娶了洛克菲勒家的一位小姐。否則的話,就像他自己后來說的,他大概一輩子也不會結婚的。
他有一個女兒,因為他口吃,覺得無臉見人,他的太太也是如此。大屠殺以后他只交了一個朋友,那是一個小孩子,是他的廚娘和司機的兒子。
這位億萬富翁需要有個人陪他一天下幾小時的棋。因此他先用簡單的棋局——這些棋局叫“心”“老姑娘”“將軍”“多米諾”,等等——把那孩子引上了鉤。但他也教那孩子下真正的象棋。不久之后,他們就只下象棋了。他們的交談只限于下象棋時一般的逗樂取笑的話,這種話千年以來都是如此,不曾變過。
例如:“你玩過這棋沒有?”“真的嗎?”“讓我一個皇后。”“這是什么鬼主意?”
這個孩子就是沃爾特·F.斯塔巴克。他之所以愿意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這樣違背天性地消耗掉,是因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麥科恩答應將來送他上哈佛大學。
庫爾特·馮內古特
要幫助為我而哭的軟弱的人,要幫助被法辦的人和受害者,因為他們是你的好朋友;你父親和巴托洛為了所有貧窮的工人能夠享受自由的樂趣,曾經戰斗過,終于倒了下去。他們像你父親和巴托洛一樣,也戰斗過,然后倒了下去。在這場關于生死的斗爭中,你會發現更多的愛并得到別人的愛。
——尼古拉·薩科(1891—1927)
上文摘自1927年8月18日在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市查理斯頓監獄受刑前三天,薩科致他十三歲兒子但丁的最后一封信。“巴托洛”即巴托洛米奧·萬澤蒂(1888—1927),他于同天晚上在同一把電椅上死去,那把電椅是個牙醫的發明創造。死去的還有一個甚至更加為人所遺忘的人:塞萊斯蒂諾·馬德羅斯(1894—1927)。盡管他對另外一起謀殺案的判決正在上訴,他還是供認了判定薩科和萬澤蒂有罪的事是他干的。馬德羅斯是個惡名昭著的罪犯,不過臨終時的表現倒并不自私。
注釋
[1]美國印第安納州的首府。——編者注(本書中的注釋均為編者注)
[2]原文為“The Hoosier Poet”,“Hoosier”是印第安納州人的別稱。
[3]美國工會組織者和社會黨領導人,因在20世紀20年代參與美國礦工聯合會(United Mine Workers)而聞名。
[4]指尼古拉·薩科(Nicola Sacco)和巴托洛米奧·萬澤蒂(Bartolomeo Vanzetti),均是無政府主義激進分子、來自意大利的新移民。1919年和1920年,波士頓的兩個小鎮各發生了一起搶劫槍擊案,且1920年的案件中有人員傷亡。兩起案件的目擊者都稱開槍的人是意大利裔模樣。警方考慮到兩起案件作案手法、工具和目標的相似性,決定并案處理。意大利移民薩科和萬澤蒂很快被警方列為犯罪嫌疑人。他們兩人為了掩蓋自己的無政府主義激進分子身份對警察撒了謊,且警察在他們身上搜出與犯罪現場匹配的槍支。盡管多方人證證實了兩人的清白,世界各地也竭力聲援兩人,但兩人最終還是被電刑處死。1977年8月23日,在兩人被行刑整整50年之后,馬薩諸塞州州長邁克爾·杜卡基斯才為他們平反,并宣布當天為“薩科—萬澤蒂紀念日”。“薩科—萬澤蒂”如今已經成為蒙冤而死者、受迫害者的代名詞。
[5]此處字體變化為根據原文所作的相應變體,余同。
[6]指下文的瑪麗·哈普古德,美國政治家、社會黨成員,因參與前文中薩科和萬澤蒂槍擊案的辯護而廣為人知。普利策獎獲得者厄普頓·辛克萊稱她為辯方的“圣女貞德”。在參與此案的過程中,她遇見了她的丈夫鮑爾斯·哈普古德。1932年,她被提名為美國副總統候選人。
[7]指諾曼·馬圖恩·托馬斯(Norman Mattoon Thomas),美國長老會的一位牧師,他以社會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和6屆美國社會黨總統候選人的身份而聞名。
[8]1英寸約為2.54厘米,8英寸約為20.32厘米;1英尺約為30.48厘米,4英尺約為1.22米。
[9]1英里約為1609.34米,300英里約為483千米。
[10]1898年,美國為了奪取西班牙在美洲和亞洲的殖民地古巴、波多黎各與菲律賓而發動的戰爭,是列強重新瓜分殖民地的第一次帝國主義戰爭。最終西班牙請求停戰,美國獲勝。
[11]1磅約為453.59克,50磅約為22.68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