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投考軍校的回憶
書名: 照見兩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作者名: 《散文》編輯部編選本章字數: 3266字更新時間: 2023-12-24 19:52:21
謝冰瑩
寫在前面
去年旅美黃埔校友會成立時,校友們談起出版校刊的事情。
“到時候,大姐,你一定要寫篇文章。”有位校友說。
“當然,沒有問題。”我回答。
不過關于女兵生活,在五十三年前,寫過一部分,像《從軍日記》《女兵自傳》《我的回憶》中都寫過,我不能做文抄公,把寫過的文章再炒冷飯,只好寫一點投考軍校的回憶,向校友們交卷,還請多多指教。
一個驚人的招生廣告
1926年的秋天,一個氣候溫暖的早晨,我正在想要不要去看二哥,敲他的竹杠,讓我打一次好牙祭,忽然聽到工友叫我的名字,我連忙跑出來問:“什么事?”
“電話!電話!快去!快去!”
“岡猛子,趕快來!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真高興,從電話里傳來二哥的聲音。
“什么好消息?先告訴我嘛,好二哥。”
“不要嚕嘛,趕快坐洋車來,我付錢。”
一聽說好消息,二哥又答應替我開車錢,太高興了,于是真的馬上叫了洋車向明德中學跑去。
“你看了今天的《大公報》沒有?”
一進門,二哥就這樣問我。
“車錢,車錢,先給我車錢再說。”
我故意逗他,其實我早已打發車子走了。
一看他遞給我的《大公報》上的廣告,原來是軍事政治學校(原黃埔軍校)第六期招收女生啟事。
“二哥,我要去當兵!”
“有這勇氣?”
“有!有!”
“不怕死嗎?”
“不怕!不怕!”
口里答應著,眼睛在看廣告上的考試科目:英文、國文、數學、政治常識、地理、歷史……名額兩百名。報考資格:高中或大學畢業,或肄業學生,勇敢、愛國……可惜我沒有把當時的報紙留下,記得廣告的大意是如此,文字可能有出入。
“我的天,就去報名。”
“不要性急,讓我先考考你的思想和常識,這是你在報名的時候,他們就要問的。”
二哥一本正經地說:“你為什么來當兵?”
“第一,為了國家民族,獻身國民革命;第二,為了求男女平等……”
“哈哈,你原來是為自己打算,還有第三嗎?”
“有,有,我不說了。”
正在這時,三哥進門來了。
“今天星期天,我特地早點出門,想邀岡猛子(也不知什么緣故,從什么時候開始,三位哥哥都叫我‘猛子’,大概是因為我的個性強,說話魯莽的關系)來你這里集會,請你們去吃早點;打電話說她不在學校,我正在懷疑:這么早,她到哪里去了呢?”
“三哥,我要從軍去了。”
我把手里的報紙廣告指給他看。
“我也正為這件事而來,岡猛子很容易沖動,凡事不仔細考慮。你想當兵,父母會答應嗎?”
“不答應也要去。”我堅決地說。
“二哥,你和她談過了嗎?”
“談過了,她去志已決。”
“我反對,岡猛子如果真的去當兵,性情一定會變得很壞,將來不能做賢妻良母。”
“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覺得她假如考取了軍校,對她只有好處,她這么愛好文藝,正開始學習寫文章投稿,她去從軍,一定有不少新鮮的有意義的材料,可以充實她的生活,還可以鍛煉她的身體……”
“二哥,你要知道,她學的是師范,明年暑假就要畢業去實習,當小學老師了,你贊成她去當兵,等于毀了她的前途。”
“不,不,我想這大好機會,正是幫助她創造美好前途。她在軍隊里,一定會搜集不少可歌可泣的材料,對于她將來從事寫作,是大有幫助的。”
“我始終反對,如果爸爸和媽媽知道,還了得!”
三哥氣呼呼地說。
“爸爸不會反對,他曾教我讀《木蘭辭》,說她代父從軍,是個孝女,又會打仗。”
因為有了二哥撐腰,我的膽子大起來了,敢和三哥辯論。
“好,我們現在先去吃飯,回頭再討論這個問題。”
二哥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準備走。
這天早晨,吃的燒餅油條、油豆腐、粉絲、豆漿,是什么味道,我一點感覺不出來,充滿在腦中和心里的,只是明天去報名,投考軍校的問題。
報名
真沒有想到第二天朝會的時候,有“外婆校長”之稱的徐特立先生,突然訓話了,他說:
“你們在師范學校讀書,不但養得你們有吃有喝,書籍、筆記本,都是公家發的,每年還有兩套制服,冬天灰色,夏天白色,每月還有兩塊錢零用,你們比在家里吃得要好,國家為什么要這樣優待你們?完全是為了要你們畢業之后終身獻給教育,培養幼苗出來,如果你們因為好奇要去當兵,誰來做幼稚生、小學生的老師呢?”
校長在臺上訓話時,下面有兩位同學悄悄地說:又不是全體去從軍,有什么關系,難道革命不比教育更重要嗎?
“我并不反對你們去投考報名,但是我要警告你們,考不取的,是絕對不準再回學校的,那時候,就得你們自己找出路。”
——當然啰!我幾乎要大聲說出來。
朝會完了,大家議論紛紛,膽子小的就開始動搖了,我和翔霄侄,還有四位同學,決定第二天去報名。
“考不取,我們去當勤務兵總可以吧?萬一不行,我們去投考普通中學!至于錢的問題,到時再說,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我們要勇敢奮斗才行!”
我好像在講演似的,她們五個人都不住地點頭說:
“好,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報名。”
真沒想到我們六個人都考上了,有一位大家叫她“鐵大姐”的(原名周鐵忠)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她的文化程度很低,一筆歪歪斜斜的字,一進學校,就當了學生會的主席,說起話來聲音很粗,像男人,開口打倒軍閥,消滅帝國主義,閉口完成國民革命,實現世界大同。幾年之后,才知道她是徐特立保送進來的,原來他們很早就是共產黨同志了。
天下有多少事情不可預料,我考取了軍校,正在萬分高興的時候,不料還沒有進學校,就被開除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在長沙投考的人數,共有三千多人,他們本來規定只錄取男生一百名,女生二十名,后來經全體考生請求增加名額,取了男生二百名,女生五十名;不料到了武漢要舉行復試,淘汰一百五十名。大家聽了這個消息,一致反對,因為我們都是下了最大決心,犧牲家庭,犧牲學業,甚至要犧牲生命,來投考軍校的;如今考取了,嫌我們湖南人太多,要想法淘汰,真是豈有此理!革命是全國男女老幼的事,參加的人越多越好,于是大家起來反對。立刻推舉十個代表出來,向校方請愿。起初有人提議男女各半;后來很多人反對,因為男生比女生多好幾倍,改為男生八人,女生兩人為代表。不知什么人提議鐵大姐和我兩人代表女生,我極力反對,沒有人聽我的話,全體鼓掌,一致通過。
唉!誰知道噩運來到,十個倒霉鬼去請愿,統統被開除。
這時候,幸虧二哥來武昌接洽政治部工作,我去找他,見面先流淚,他連忙安慰我:
“岡猛子,不要難過,你還有一個機會參加考試的;不過你要改名字、改籍貫去考。我相信你一定會錄取。”
“我改個什么名字呢?”
我擦干了眼淚問。
“冰瑩。你前次報名是鳴岡,是用的學名,現在用筆名,他不會知道是一個人。”
“籍貫呢?”
“北平。”
“可是我不會說北平話。”
“傻瓜,你不會說你生在湖南嗎?”
“啊,不可以!不可以!他們要對相片的。”
“前次你的相片如果是正面,這次用側面;前次是側面,這次就用正面;不要穿同樣的衣服,就看不出來了。”
沒想到這么老實的二哥,會教給他的妹妹說謊,我一面諷刺他,一面暗地里高興。第二天,我真的去照了一張側面像,去報了“謝冰瑩,北平人,女師大附中肄業”。報名時要對相片,那個中年人左看右看,他很懷疑,首先問我:
“你該不是冒稱北平吧?為什么說的完全是長沙話?”
“我爸爸在長沙做事二十多年了,我們兄妹都只會說長沙話,我是在長沙出生的。”
“我好像看見過從長沙來的一個女孩子被開除了,你很像她,是不是你又化名來考?”
“那怎么會?世界上長得相像的人很多。她既然被開除,還敢化名來考嗎?難道她不怕第二次開除?”
我口里雖然這樣說著,其實心里早就在發抖了。
好像做夢似的,發榜那天,我從最后一個看起,順著向前看,還有二三十個名字,我懶得看了,只聽得譚浩郁在叫我:
“鳴姊,鳴姊,恭喜你,考了一個狀元,第一名!第一名!”
“不要胡說,開什么玩笑嘛!”
我很生氣地走開,她把我拖回來看榜。
果然是第一名,我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了半個月,由閱卷的先生們傳出來許多笑話:
問:何謂施政三時期?
答:春、夏、秋。
問:何謂五胡亂華?
答:酒壺、茶壺、便壺……
還有幾個有趣的問答,我記不起來了。
一點感想
前年我去臺灣,曾參加軍校六期同學的理監事聯誼會和聚餐會,談到女同學的問題,感慨很多。我們當時兩百多人,如今已煙消云散,不知還有多少活在人間。最令我們傷心的是:《黃埔》月刊,連“女生隊”三個字,也從沒有人提及過。半個世紀,就忘記得干干凈凈,也許百年以后,該沒有人知道什么叫“北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