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窗
- 照見兩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 《散文》編輯部編選
- 2437字
- 2023-12-24 19:52:21
張中行
人由穴居野處起就有個避外來侵擾之地。外來侵擾有有生命的,由人到虎豹、蛇蝎都是;有無生命的,風雨、寒熱之類是也。與有巢氏的構木為巢相比,穴居是改善。只要人種不滅、人心不死,還要改善,中間變化很多,由茅茨不剪而府第,而宮殿,直到仰面不能見其頂的高樓,皆是也。茅屋也好,高樓也好,住于其內,就有了個自成一統的小天地。這小天地寓有封閉之意,卻不能完全封閉,因為人要活就不能離開住屋之外的世界,例無限。輕,碧螺春不能入就不能泡茶;重,雙文不能入就不能唱佳期了。所以要辟門,要安窗。門所以便出入(包括阻止出入),窗所以通氣通光。小文難得兼顧,決定舍去門而只說窗。
窗是能兼顧的,氣方面是吐故納新,光方面是室內之物由不可見變為可見,由不清晰變為清晰。這兼顧的兩方面有沒有高下之分?理,難講;只看事實則是千百年來久矣夫,都是對光熱而對氣冷。我見聞不多,記憶更差,關于窗通氣的功德,搜索枯腸,只搜到一樁,是立在窗外偷聽室內的秘語。且夫秘,多與政場或情場有關,有道之士所不愿聞或不忍聞者也,我又何必沾染這淤泥?所以這里說窗,也就安于片面,泄了氣而只欣賞光。
有光,能辦無光不能辦的許多事。走正人君子一條路,要把“學而時習之”的“學”放在最上位。常說十年寒窗,且不管學的是五經還是八股,標舉十年,總是意在強調有成,也許中間還要加上多情小姐花園贈金,之后就真是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云云,所有這一切,沒有窗是必不成的。由十年寒窗還會想到同窗,我的經驗,這所同之窗最好是早年的,現身說法,是兒童時期的,因為心最純,情最親。我有幸,這樣的同窗頗有幾位,只是可惜都作古了,所剩只是一些親和的影像,這影像,尋根溯源,也是無窗就不能有的。
兒童時期與小伴侶所同之窗是學校的教室之窗,前檐下的上部大半都是,成為全面的,所以很大。我也見過很小的窗,那是在鳳陽鄉村,“文革”時期,我奉命到干校去接受改造,在干校附近看到的,都是茅草屋頂,四面土墻,前面門旁偏上方開個方形小孔,每邊約一尺多。這樣小的窗,通光的能力有限,所以婦女做針線活,都是搬個坐具,坐在門外,如京劇花旦之演《拾玉鐲》。人的生活經歷容易孕育偏見,我多年的住屋,窗大多是中間型的,既不像鳳陽那樣小,又不像教室那樣大。窗過小的缺點用不著說——也無妨說說,如宗少文,想臥游就不成,如柳三變,想寫“執手相看淚眼”就沒有根據,因為都是視而不能見。過大呢,通光沒有問題,只是違背了墻上開個洞以求明的本性,至少是我,反而感到有所失。
單說我慣于相伴的中間型的,前后兩個時期有別。前期是在家鄉,瓦屋紙窗,窗之下都是幾乎占住屋之半的土坯炕,上鋪葦席,下有交叉的空洞可以通炊煙。這樣的窗沒有可以居內見外的優越性,因為想見,先要脫鞋上炕,然后開窗,很麻煩。但是有另一種優越性,是早春晚秋,老朽一流,腹內裝了稀粥還沒有暖意的時候,可以斜臥在窗前接受陽光透過紙窗送來的溫暖,這是一種高級享受,所謂“負曝奇溫勝若裘”也。我有時甚至想,陶淵明說“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像是移到“南窗下臥”更為合適,因為其所得就不是“暫”而是“久”。
而立之年以后,我離開瓦屋紙窗的故鄉,住屋之窗變為玻璃的。許多現代化的事物使詩意大減或小減,而玻璃窗卻像是例外。當然,紅花也要有綠葉扶持,這是說,最好是平房,窗前有個小院,目光穿過小院可以望見街門。小院可以利用,聽才子的,窗前種竹可以,聽佳人的,窗前種海棠也可以。走懶散一條路,任它“三徑就荒”也無不可。總之,這樣,坐在窗明幾凈的窗前就可以看到窗外,甚至心飛往天外。何以心會飛到天外?是可能看到舊燕銜泥,心就會聯想到舊人或遠人。
由物而轉到人,系心的情況就必致變為更加復雜。杜甫在《秋述》中慨嘆:“尋常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比如不管是舊日的雨天還是今日的雨天,友人來了,敲住室之門而入就遠不如由窗內望見走過小院而入。男本位,“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算做夢也好,如果這逐芳塵的人去而復返,也走入小院,則由窗內望見,心情該是怎么樣?在這種地方,就是限于歌頌窗,語言也就無能為力了。語云,癡人說夢,而由夢回到現實,就不能不想到失去很久的前有小院的窗,沒有這樣的窗,即使幾位故交仍健在,肯策杖來蝸居,擎杯共度周末,隔窗望見身影時的歡娛也不再有了。
窗的大用還有入夜之時,或更大的用是在入夜之時。李白詩有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詩不高明,因為用“霜”字只是為湊韻,月光入戶,只是亮而并不白。“思故鄉”所寫也許是真情意,因為“隔千里兮共明月”。姑且算作因月光而想到故鄉吧,這月光之能夠到床前,也是借了窗的助力。入夜,對于窗的處理也有黨派之分:有的人窗內加簾,入夜闔簾,阻止星月之光侵入;有的人相反,縱使窗內有簾,入夜也不闔,甚至歡迎星月之光升堂入室。想來李白是主張開放的,所以月明之夜,光就越過窗而走到床前。推想佳人都是屬于封閉派的,因為所住之處或為金屋,或為玉樓,封閉且有不少人想窺視,況開放乎?至于我,多年來屬于李白一派,入夜,室中燭滅,夢周公或夢為蝴蝶之前以及之余,目微啟,就愿意看見窗外的朗月和星辰。理由呢,自己也說不清楚,勉強說,形而下是明晰比漆黑一片有意思,形而上,見天不變就仍可以堅信道不變。
其實,道不變并不是毫無缺點,缺點之一種,或很重大的一種,是寫實成分過多,以致《聊齋志異》式的“異”就不再有存身之地。可憐的補救之道是自己制造幻想,求境由心造,比如身在北國的斗室之中,心則可以飛到南國的小艇之上。近取諸身,我自己制造的幻想各式各樣,其中一種曾用韻語的形式寫出,曰“何當一整釵頭鳳,共倚屏山對月明”,這月明,如果能見,顯然也是借助窗的通路才能辦到的。窗之為用真是大矣哉。
只是可惜,已經有二十年以上,我不再有窗外能種點什么的小院。連升幾級入樓,仍舊有窗,所能見則除樓以外,只是天的一小塊。“對月明”是很難了。也好,那就把瓦屋紙窗的窗,平房小院的窗,以及幻想的散亂的釵頭之鳳,都埋葬在記憶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