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乙夜偶談
- 照見兩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 《散文》編輯部編選
- 2705字
- 2023-12-24 19:52:21
施蟄存
題目
去年我寫過一段隨筆,對于專憑畫題來評價一幅畫的主題思想的人,譏諷了一下。今天,卻在文學批評上也找到了一個例子。
周邦彥有一首著名的詞,調名“蘭陵王”,題曰“詠柳”。清初人賀黃公在他的《皺水軒詞筌》中對這首詞評論道:“酷盡別離之慘,而題作詠柳,不書其事,則意趣索然,不見其妙矣。”不錯,周邦彥這首詞是描寫自己在作客他鄉時送客遠行的情緒。從柳到別離,中間有一個折柳贈別的風俗習慣在作為聯系。唐宋人詩詞中講到柳,很多是聯系別離的。劉禹錫詩云:“城外春風吹酒旗,行人揮袂日西時,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揚管別離。”李商隱有詩云:“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它們的題目都是《楊柳枝》。詠別離,常常提到柳枝;詠楊柳,常常聯系到別離。這是稍稍熟悉一點詩詞比興手法的人都能了解的。周邦彥這首詞先是描寫柳,接著就轉到折柳送別,以下就描寫了離別時主客雙方的情緒。
賀黃公不是一個沒有文學修養的人,但他這一段評論卻使人吃驚。他怪周邦彥寫錯了題目,或是沒有在《詠柳》之下再加幾句說明。因此,他以為詞題與內容不符合,使讀者“意趣索然,不見其妙”。既然如此,賀黃公自己怎么能知道這首詞寫得“酷盡別離之慘”呢?他怎么能體會到這首詞的“意趣”而“見其妙”呢?
問題是“題目”觀念在作怪。賀黃公是作八股文出身的文人,而八股文都是先有題目,然后對準題目作文章。文章盡在題目周圍繞圈子,可一步也離開不得。一篇八股文,涂掉了題目,就不知它在說些什么。賀黃公用讀八股文的心眼來讀宋詞,讀來讀去,盡管他已掌握到詞的意趣,可是總覺題目與詞不對口徑,于是寫出了這一段謬論。可惜他沒有想一想,《古詩十九首》都是沒有題目來說明內容的,可是從來沒有人感到“意趣索然”而“不見其妙”。
百花齊放
三年來,文學藝術界的現象,大家都承認已展開了百花齊放的美景。在目迷五色的視野中,確實令人感到像是百花齊放了。但是,你如果仔細研究研究這些花,可能會發現花的品種還不夠“百”。打一個比喻:有人種菊花,培植出新奇的品種,轟動一時。許多人受其影響,大家去種菊花,各自造出了新品種。開一個盛大的菊花展覽會,能說是百花齊放嗎?我說不能,這只是百菊齊放,還不是百花齊放。因為花還只有一種——菊花而已。
唐代詩人有一千多,我們所看到的唐詩研究論文,涉及的總不過李白、杜甫、劉禹錫、李賀等十來家。宋元以來詞家也不算少,我們所看到的詞學論文,總不過辛棄疾、陳龍川、李清照、納蘭成德等十來家。前幾年論詞注意愛國主義的思想性,幾乎人人都研究辛稼軒;近來又轉而注意藝術性了,好像又是人人都研究周邦彥了。姚雪垠在寫《李自成》,李自成的專家立刻多起來。有人提出了《紅樓夢》作者的問題,向來不研究《紅樓夢》的人忽然都考證起曹雪芹來了。等等。
有人寫了一篇反映十年浩劫的小說,一下子“傷痕”文學排山倒海而來。有人編了一個諷刺老干部的劇本,一年之間,不少老干部被隱隱約約地挖苦得夠受了。看來這種作品正在“方興未艾”。自從大門敞開,西風吹進以后,科幻、驚險文學頓時席卷文壇,于是我們立刻產生了不少SF作家,連科技出版社也以SF小說為出版任務了。
一窩蜂,趕熱鬧,是我們的文史研究工作者和文藝創作者的老毛病。是的,說它是老毛病,一點也不夸張,自古已然,于今為烈。當然,一個社會、一個時代,文化傾向確有一股流行的時尚性,而且這股流行的時尚性,恰好反映了時代與社會的現實,也造成了學派或創作流派。我并不是反對這些,這個時尚性是反對不掉的,也不必反對,因為它是自然興起、自然亡失的。我所擔憂的,或者說是感到不愉快的,是所有種花的人都走出自己的花房去種菊花,結果就成為只有百菊齊放,而并不是百花齊放。
賀年片
今年收到十來張賀年片。這個一年一度的社交文件,我滿以為一定是美國制品最是現代化,豈知竟估計錯誤了。美國寄來的兩張,無論圖畫、文字,全是五六十年來的老規格。照例是畫著一位穿紅大氅的圣誕老人,挾著禮物,坐在雪橇里,向遠處一座積雪的小茅屋奔去。祝詞也仍然是英國桂冠詩人的詩句。如果我還有年輕時用剩的賀年片,今年拿出來寄給美國朋友,大約也不算古老背時。
新加坡寄來一張,印刷是現代化了,上了油的。圖畫卻是平常見慣的風景:叢林、茅屋、湖水、浣女,四周加了一圈邊框,好像是一個鏡架。給你的印象,仍然是老式的風景郵片。
香港寄來三四張,有市容,有風景,有怪里怪氣的超現實主義圖案,而且一律印在塑料膜上,底下墊一張潔白卡紙,看上去有透明的感覺,摸上去有立體的感覺。哦,真是想不到,倒是香港最為現代化,無怪乎有許多人想往香港跑。
有一位青年朋友,寄來了一張很“考究”的賀年片,我才有機會欣賞我們的國產品。一經欣賞,問題就出現了。這張賀年片上畫的是一個老人。從上身看,額角突起,一把白胡須拖到胸前,是個男性老公公。從下身看,沒有腳,好像踏在泥淖里。然而有裙有裳,分明是個女性的老婆婆。老人腰間掛了一個葫蘆,拐杖上生出兩朵靈芝,這表示他或她是個賣藥的。拐杖上還擱著兩軸貢卷,這就使我想起了我們同鄉人郭友松秀才的故事。郭友松的丈人七十大壽,郭友松畫了一幅壽星圖送去。畫上的壽星公公一手拿著一支尺,一手拄著龍頭拐杖。拐杖上掛了兩軸貢卷。老丈人收了這幅畫掛在中堂,賀客都不免要恭維一番,只有一個客人忽然大笑不止。大家問他有什么可笑。他說:“這就叫作尺貢老壽星。”于是老丈人恍然大悟,趕緊吩咐把這幅畫摘下來。原來這是我們松江的土話,凡是什么事情做壞了,什么東西損壞了,或是人死了,都說是“尺貢老壽星”。“尺貢”是吳語,即“完蛋”的意思。現在,這張賀年片上的老人拐杖上也有兩軸貢卷,卻沒有尺,便不知是什么意義了。
再欣賞老人旁邊的一行題字:“瑤池赴會”,下面是畫師的署名。“瑤池”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所住的地方。在舊社會里,老太太死了,親友們送一個挽幛,常常用“駕返瑤池”四個字。
再欣賞畫的四周,用凸版印出五只鹿、五只蝙蝠、五個壽字圖案,還有幾個古錢和如意,這一切,是“福祿壽”和“招財進寶”的象征語。
欣賞的結果,是大惑不解。這到底是賀壽片還是賀年片?是挽幛還是壽幛?是以老公公為對象的呢,還是以老婆婆為對象的?這三個疑問,我無法解決,懷疑那位青年朋友買錯了東西,于是翻開來欣賞第二頁。沒有一個中國字,只有三行英文,譯作中文,是:
愉快的圣誕節
及
快樂的新年
沒有一個字表示祝愿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義呢?我不是基督徒,向來不過圣誕節。快樂的新年,和我有什么關系?是要我快樂呢,還是寄件人自己在快樂?都摸不清楚。
這一張“考究”的賀年片,使我又一次很不愉快,因為它反映了我們的文具商及美術設計師和文化水平的低落,同時也反映了庸俗思想的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