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瓦爾登湖》譯本序
- 照見兩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 《散文》編輯部編選
- 6260字
- 2023-12-24 19:52:21
徐遲
你能把你的心安靜下來嗎?如果你的心并沒有安靜下來,我說,你也許最好是先把你的心安靜下來,然后你再打開這本書,否則你也許會讀不下去,認為它太濃縮,難讀,艱深,甚至會覺得它莫名其妙,莫知所云。
《瓦爾登湖》是本靜靜的書,極靜極靜的書,并不是熱熱鬧鬧的書。它是一本寂寞的書,一本孤獨的書。它只是一本一個人的書。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靜下來,恐怕你很難進入到這本書里去。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你的心靜下來以后,你就會思考一些什么。在你思考一些什么問題時,你才有可能和這位亨利·戴維·梭羅先生一起,思考一下自己,更思考一下更高的原則。
這位梭羅先生是與孤獨結伴的。他常常只是一個人。他認為沒有比孤獨這個伴兒更好的伴兒了。他的生平十分簡單,十分安靜。1817年7月12日梭羅生于康科德城;就學并畢業于哈佛大學(1833—1837年);回到家鄉,執教兩年(1838—1840年)。然后他住到了大作家、思想家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家里(1841—1843年),當門徒,又當助手,并開始嘗試寫作。到1845年,他就單身只影,拿了一柄斧頭,跑進了無人居住的瓦爾登湖邊的山林中,獨居到1847年才回到康城。1848年他又住在愛默生家里;1849年,他完成了一本叫作《康科德河和梅里麥克河上的一星期》的書。差不多同時,他發表了一篇名為《消極反抗》的極為著名的、很有影響的論文。到了1854年,我們的這本文學名著《瓦爾登湖》出版了。后來他患了肺病,醫治無效,于1862年病逝于康城,終年僅四十四歲。
他的一生是如此之簡單而馥郁,又如此之孤獨而芬芳。也可以說,他的一生十分不簡單,也毫不孤獨。他的讀者將會發現,他的精神生活十分豐富,而且是精美絕倫,世上罕見。和他交往的人不多,而神交的人可就多得多了。
他對自己的出生地,即麻省的康城,深感自豪。康城是爆發了美國獨立戰爭的首義之城。他說過,永遠使他驚喜的是他“出生于全世界最可尊敬的地點”之一,而且“時間也正好合適”,適逢美國知識界應運而生的、最活躍的年代。在美洲大陸上,最早的歐洲移民曾居住的“新英格蘭”六州,正是美國文化的發祥之地。而正是在麻省的康城,點燃起來了美國精神生活的輝耀火炬。小小的康城,風光如畫。一下子,那里出現了四位大作家:愛默生、霍桑、阿爾考特,和他,梭羅。1834年,愛默生定居于康城,曾到哈佛大學作了以《美國學者》為題的演講。愛默生演講,撰文,出書,宣揚有典型性的先知先覺的卓越的人,出過一本《卓越的人》,是他的代表作。他以先驅者身份所發出的號召,給了梭羅以深刻的影響。
梭羅大學畢業后回到康城,正好是他二十歲之時。1837年10月22日,他記下了他的第一篇日記:
“你現在在干什么?”他問。“你記日記嗎?”好吧,我今天開始,記下了這第一條。
如果要孤獨,我必須要逃避現在——我要我自己當心。在羅馬皇帝的明鏡大殿里我怎么能孤獨得起來呢?我寧可找一個閣樓。在那里是連蜘蛛也不受干擾的,更不用打掃地板了,也用不到一堆一堆地堆放柴火。
那個條文里面的“他”,那個發問的人就是愛默生。這真是一槌定了音的。此后,梭羅一直用日記或日志的形式來記錄思想。日記持續了二十五年不斷。正像盧梭寫的《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一樣,他寫的也是一個孤獨者的日記。而他之要孤獨,是因為他要思想。他愛思想。
稍后,在1838年2月7日,他又記下了這樣一條:
這個斯多噶主義者(禁欲主義者)的芝諾(希臘哲人)跟他的世界的關系,和我今天的情況差不多。說起來,他出身于一個商人之家——有好多這樣的人家啊!——會做生意,會講價錢,也許還會吵吵嚷嚷,然而他也遇到過風浪,翻了船,船破了,他漂流到了皮拉烏斯海岸,就像什么約翰,什么湯麥斯之類的平常人中間的一個人似的。
他走進了一家店鋪子,而被色諾芬(希臘軍人兼作家)的一本書(《長征記》)迷住了。從此以后他就成了一個哲學家。一個新生的日子在他的面前升了起來……盡管芝諾的血肉之軀還是要去航海啊,去翻船啊,去受風吹浪打的苦啊,然而芝諾這個真正的人,卻從此以后,永遠航行在一個安安靜靜的海洋上了。
這里梭羅是以芝諾來比擬他自己的,并也把愛默生比方為色諾芬了。梭羅雖不是出生于一個商人之家,他卻是出身于一個商人的時代,至少他也得適應于當時美國的商業化精神,梭羅的血肉之軀也是要去航海的,他的船也是要翻的,他的一生中也要遇到風吹和浪打的經歷的,然而真正的梭羅卻已在一個安安靜靜的海洋上,他向往于那些更高的原則和卓越的人,他是向往于哲學家和哲學了。
就在這篇日記之后的第四天,愛默生在他自己的日記上也記著:“我非常喜歡這個年輕的朋友了。仿佛他已具有一種自由的和正直的心智,是我從來還未遇到過的。”過了幾天,愛默生又在自己的日記里寫:“我的亨利·梭羅可好呢,以他的單純和明晰的智力使又一個孤獨的下午溫煦而充滿了陽光。”4月中,愛默生還記著:“昨天下午我和亨利·梭羅去爬山,霧蒙蒙的氣候溫暖而且愉快,仿佛這大山如一座半圓形的大劇場,歡飲下了美酒一樣。”
本來梭羅的家境比較困難,但還是給他上了大學,并念完了大學。然后他家里的人認為他應該出去闖天下了。可是他卻寧可回家鄉,在康城的一所私立中學教教書。之后不久,只大他一歲的哥哥約翰也跑來了。兩人一起教書。哥哥教英語和數學,弟弟教古典名著、科學和自然史。學生們很愛戴他們倆。亨利還帶學生到河上旅行,在戶外上課、野餐,讓學生受到以大自然為課堂、以萬物為教材的生活教育。一位朋友曾稱梭羅為“詩人和博物學家”,并非過譽。他的生活知識是豐富而淵博的。當他孤獨時,整個大自然成了他的伴侶。
1839年7月,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艾倫·西華爾來到康城,并且訪問了梭羅這一家子。她到來的當天,亨利就寫了一首詩。五天后的日記中還有了這么一句:“愛情是沒有法子治療的,唯有愛之彌甚之一法耳。”這大約就是為了艾倫的緣故寫的。不料約翰也一樣愛上了她,這就使事情復雜化了。三人經常在一起散步,在河上劃船,登山觀看風景,進入森林探險,他們還在樹上刻下了他們的姓氏的首字。談話是幾乎沒完沒了的,但是這個幸福的時間并不長久。
這年春天,哥兒倆曾造起了一條船。8月底,他們乘船沿著康科德河和梅里麥克河上做了一次航行。在旅途上,一切都很好,只是兩人之間已有著一些微妙的裂紋,彼此都未言明,實際上他們已成了情敵。后來約翰曾向艾倫求婚而被她拒絕了。再后來,亨利也給過她一封熱情的信,而她回了他一封冷淡的信。不久后,艾倫就嫁給了一個牧師。這段插曲在亨利心頭留下了創傷。但接著發生了一件絕對意想不到的事。1842年的元旦,約翰在一條皮子上磨利他的剃刀片刀刃時,不小心劃破了他的左手中指。他用布條包扎,沒有想到兩三天后化膿了,全身疼痛不堪。趕緊就醫,已來不及,他得了牙關緊閉癥,敗血病中之一種。他很快進入了彌留狀態。十天之后,約翰竟溘然長逝了。突然的事變給了亨利一個最沉重的打擊。他雖然竭力保持平靜,回到家中卻不言不語。一星期后,他也病倒了,似乎也是得了牙關緊閉癥。幸而他只是得了由于心理痛苦引起來的心身病狀態。整整三個月,他都在這個病中,到4月中他又出現在園子里,才漸漸地恢復過來。
那年亨利寫了好些悼念約翰的詩。在《哥哥,你在哪里》這首詩中,他問道:“我應當到哪里去/尋找你的身影?/沿著鄰近的那條小河,我還能否聽到你的聲音?”答復是:他的兄長兼友人,約翰,已經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了。他們結了綢繆,他已以大自然的容顏為他自己的容顏了,以大自然的表情表達了他自己的意念……大自然已取走了他的哥哥,約翰已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從這里開始,亨利才恢復了信心和歡樂。他在日記中寫著:
眼前的痛苦之沉重也說明過去的經歷的甘美。悲傷的時候,多么的容易想起快樂!冬天,蜜蜂不能釀蜜,它就消耗已釀好的蜜。
這一段時間里,他是在養病,又養傷;在蟄居之中,為未來做準備,在蓄勢,蓄水以待開閘之時,便可以灌溉大地。
在另一篇日記中,他說:
我必須承認,若問我對于社會我有了什么作為,對于人類我已致送了什么佳音,我實在寒酸得很。無疑我的寒酸不是沒有原因的,我的無所建樹也并非沒有理由的。我就在向往著把我的生命的財富獻給人們,真正地給他們最珍貴的禮物。我要在貝殼中培養出珍珠來,為他們釀制生命之蜜。我要陽光轉射到公共福利上來。我沒有財富要隱藏。我沒有私人的東西。我的特異功能就是要為公眾服務。唯有這個功能是我的私有財產。任何人都是可以天真的,因而是富有的。我含蘊著,并養育著珍珠,直到它的完美之時。
恢復健康以后的梭羅又住到愛默生家里。稍后,他到了紐約,住在市里的斯丹頓島上,在愛默生弟弟的家里。他希望能開始建立起他的文學生涯。恰恰因為他那種獨特的風格,并不是能被世俗社會所喜歡的,想靠寫作來維持生活也很不容易,不久之后,他又回到了家鄉。有一段時間,他幫助他父親制造鉛筆,但很快他又放棄了這種尚能營利的營生。
1844年的秋天,愛默生在瓦爾登湖上買了一塊地。當這年過去了之后,梭羅得到了這塊土地的主人的允許,可以“居住在湖邊”。終于他跨出了勇敢的一步,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1845年3月尾,我借來一柄斧頭,走到瓦爾登湖邊的森林里,到達我預備造房子的地方,開始砍伐一些箭矢似的、高聳入云而還年幼的白松,來做我的建筑材料……那是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凍土一樣地消融,而蟄居的生命開始舒伸了。
7月4日,恰好那一天是獨立日,美國的國慶,他住進了自己蓋起來的湖邊的木屋。在這木屋里,這湖濱的山林里,觀察著、傾聽著、感受著、沉思著,并且夢想著,他獨立地生活了兩年又多一點時間。他記錄了他的觀察體會,分析研究了他從自然界里得來的音訊、閱歷和經驗。絕不能把他的獨居湖畔看作是什么隱士生涯。他是有目的地探索人生、批判人生、振奮人生、闡述人生的更高規律。并不是消極的,他是積極的。并不是逃避人生,他是走向人生,并且就在這中間,他也曾用他自己的獨特方式,投身于當時的政治斗爭。
一個晚上,當他進城到一個鞋匠家中,要補一雙鞋時,忽然被捕,并被監禁在康城監獄中。原因是他拒絕繳付人頭稅。他拒付此種稅款已經有六年之久。他在獄中住了一夜,毫不在意。第二天,因有人給他付清了人頭稅,就被釋放。出來之后,他還是去到鞋匠家里,補好了他的鞋,然后穿上它,又和一群朋友跑到幾里外的一座高山上,漫游在什么州政府也看不到的越橘叢中——這便是他的有名的入獄事件。
在1849年出版的《美學》雜志第一期上,他發表了一篇論文,用的題目是《對市政府的抵抗》。在1866年(他去世已四年)出版的《一個在加拿大的美國人,及其反對奴隸制和改革的論文集》收入這篇文章時,題目改為《論公民的不服從權利》。此文題目究竟應該用哪一個,讀書界頗有爭論,并有人專門研究這問題。我國一般慣用這個《消極反抗》的題名,今承其舊,不再改變。文中,梭羅并沒有發出什么政治行動的號召,這毋寧說正是他一貫倡導的所謂“更高的原則”中之一項。他認為,政府自然要做有利于人民的事,它不應該去干擾人民,但是所有的政府都沒有做到這一點,更不用說這個保存了奴隸制度的美國政府了,因此他要抗議和抵抗這一個政府,不服從這一個政府。他認為,如果政府要強迫人民去做違背良心的事,人民就應當有消極抵抗的權利,以抵制它和抵抗它。這篇《消極反抗》的論文,首先是給了英國工黨和費邊主義者以影響,后來又對以絕食方式反對英帝國主義的印度圣雄甘地的“不合作運動”與“非暴力主義”產生了很大的作用,對于1960年馬丁·路德·金,在非洲爭取民權運動也有很大的作用,對托爾斯泰的“勿以暴抗暴”的思想也有影響,以及對羅曼·羅蘭也有一些影響。
梭羅是一生都反對蓄奴制度的,不止一次幫助南方的黑奴逃亡到自由的北方。在1849年的《消極反抗》之后,他還寫過《麻省的奴隸制》(1854年)一文,他和愛默生一起支持過約翰·布朗。1859年10月,布朗企圖襲擊哈潑斯渡口失敗而被捕,11月刑庭判處布朗絞刑,梭羅在市會堂里發表了《為約翰·布朗請愿》的演說。布朗死后,當地不允許給布朗開追悼會時,他到市會堂敲響大鐘,召集群眾舉行了追悼會。梭羅關于布朗的一系列文章和行動都是強烈的政治言行。
這期間,梭羅患上了肺結核癥,健康明顯地變壞。雖然去明尼蘇達做了一次醫療性的旅行,但病情并無好轉。他自知已不久于人世了。在最后的兩年里,他平靜地整理日記手稿,從中選出一些段落來寫成文章,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他平靜安詳地結束了他的一生,死于1862年5月6日,未滿四十五歲。
梭羅生前只出版了兩本書。1849年自費出版了《康科德河和梅里麥克河上的一星期》,這書是他在瓦爾登湖邊的木屋里著寫的,內容是兄弟倆在兩條河上旅行的一星期中,大段大段議論文史哲和宗教等等。雖精雕細刻,卻晦澀難懂,沒有引起什么反響。印行一千冊,只售出一百多冊,送掉七十五冊,存下七百多冊,在書店倉庫里放到1853年,全部退給了作者。梭羅曾詼諧地說,我家里大約藏書九百冊,自己著的書七百多冊。
他的第二本書就是《瓦爾登湖》了,于1854年出版。也沒有受到應有的注意,甚至還受到詹姆斯·洛厄爾以及羅勃特·路易斯·斯蒂文生的譏諷和批評。但喬治·艾略特在1856年元月,卻在《西敏寺周報》上給他以“深沉而敏感的抒情”和“超凡入圣”的好評。那些自以為是的、只知道要按照他們的規范來規規矩矩地生活的人,往往受不了他們毫不理解的事物,自然要把梭羅的那種有歷史意義的行為,看作不切實際的幻夢虛妄了。
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本書的影響是越來越大,業已成為美國文學中的一本獨特的、卓越的名著。他一生所寫的三十九卷手稿,是他的日記或日志,其中記錄著他的觀察、思維、理想和信念。他在世時在報刊上發表過的文章,他去世后已收集、整理好并出版了的計有《旅行散記》(1865年)、《緬因森林》(1864年)、《科德角》(1865年)三種。他的全集出版有《梭羅文集》,有1906年的和1971年的兩種版本。此外是他的日記,有《梭羅:一個作家的日記》《梭羅日記》兩卷本、《梭羅日記之心》的精選本等。
對于《瓦爾登湖》,不須多說什么,只是還要重復一下,這是一本寂寞、恬靜、智慧的書。其分析生活,批判習俗,有獨到處。
自然,也頗有一些難懂的地方,作者自己也說過:“請原諒我說話晦澀。”例如那失去的獵犬,栗色馬和斑鳩的寓言,愛默生的弟弟愛德華問過他是什么意思。他反問:“你沒有失去嗎?”卻再也沒有回答了。有的評論家說,梭羅失去過一個艾倫(斑鳩),一個約翰(獵犬),可能還失去了一個拉爾夫(栗色馬)。但誰又能不失卻什么呢?
本書內也有許多篇頁是形象描繪,優美細致,像湖水的純潔透明,像山林的茂密翠綠;有一些篇頁說理透徹,十分精辟,有啟發性。這是一百多年以前的書,至今還未失去它的意義。在白晝的繁忙生活中,我有時讀它還讀不進去,似乎我異常喜歡的這本書忽然又不那么可愛可喜了,似乎覺得它什么好處也沒有,甚至弄得將信將疑起來。可是黃昏以后,心情漸漸地寂寞和恬靜下來,再讀此書,忽然又頗有味,而看的就是白天看不出好處辨不出味道的章節,語語驚人,字字閃光,沁人心肺,動我衷腸。到了夜深人靜、萬籟無聲之時,這《瓦爾登湖》毫不晦澀,清澄見底,吟誦之下,不禁為之神往了。
人們常說,作家應當找一個僻靜幽雅的所在,去進行創作;信然,然而未必盡然。我反而認為,讀書確乎需要在一個幽靜良好的環境,尤其讀好書,需要的是能高度集中精神的條件。讀者最需要有一個樸素淡泊的心地。讀《瓦爾登湖》如果能引起讀者跑到一個山明水秀的、未受污染的地方去的興趣,就在那樣的地方讀它,就更是相宜了。
梭羅的這本書近年在西方世界更獲得重視。嚴重的污染使人們向往瓦爾登湖和山林澄凈的清新空氣。梭羅從食物、住宅、衣服和燃料,這些生活之必需出發,以經濟作為本書的開篇,可見他注重實踐,含有樸素的唯物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