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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節序

周汝昌

什么原因,使我從很小就對節序種下了深厚感情的種子,自己也說不清。大約感情本來是一種復雜的事,而自己又沒有養成“分析家”的習慣和能力。

我喜歡節序。佳節啊,加上的這個“佳”字就使我高興,它帶著喜氣,吉祥氣。佳節總是喜氣洋洋的,所以這本來就吉祥。為了維護自己的“論點”(實在是感情),可以假設辯論如下——

我的“對立者”:中元節,七月十五,老時候也叫“鬼節”,作盂蘭盆會,“超度亡魂”;十月(初)一,叫“寒衣節”,家家燒紙,或者上墳——這喜氣嗎?吉祥嗎?

我:喲,可說呢!不過你加上清明掃墓,也無非一年就這三個例外,別的節是壓倒多數。況且追懷逝者,悼念亡人,總不是為了“同歸于盡”,正是不忘先河,開來繼往,要更好地活下去。

辯論嘛,有點兒官腔盛氣,奪理強詞,也在所難免,情有可原。總之是假設辯論結束,自己的論點宣告勝利了。

真的,我以為每一個節序都是美的,可喜的,吉祥的。

二十四節氣,那恐怕是天文歷法家(后來還有農業家)的事。光有科學家不行。使節序帶上了美好色彩和濃厚意趣的,是詩人、藝術家。

這詩人、藝術家是誰?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最廣大的人民大眾。

每一個節序,都是一篇詩,一種綜合藝術的杰作。

這種詩和藝術,不是能靠幾個“專業”詩人、藝術家就創造出來的,只有最廣大的人民大眾才能創造得出。我們中國的節序,當然只有中華民族的人民大眾才創造得這樣美好,這樣民族化。

當然,詩人、藝術家也絕不是毫無功績,沒有他們,會使節序減色,但他們只是在人民創造的基礎上增添美好的程度。比方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沒有心靈手巧的藝術家,那花燈一定還不夠精巧奇麗。至于詩人,他們創造的文學語言實在和節序本身一樣可喜可愛,也許更美妙更理想。比方“臘鼓”“餳簫”,我看見這些語言就好像聽見了它的聲音韻味——這是一片節序的氣氛、境界,你或者叫作詩情畫意吧,均無不可,總之它是如此可喜。它們有特殊的魅力。曹雪芹寫端午,只八個字,道是“蒲艾簪門,虎符系臂”(附帶一句閑話:臂,一本作背,紅學版本家又有得爭論了),你看多好!姜白石的《暗香》《疏影》詠梅詞,享有大名,我卻同意王國維:那太“隔”了。白石詞,我最喜歡的倒是那幾首專寫節序的《鷓鴣天》,有情有味,篇篇可誦。他寫新年元旦,開頭說“柏綠椒紅事事新,隔籬燈影賀年人”,已是極好;收句更云“嬌兒學作人間字,郁壘神荼寫未真”(這是指春聯門對),尤有別趣。要問為什么,我也并無高明的“文藝理論”,只覺真實親切,一片中華民族老百姓的生活氣息。過新年,百般點綴,富采多姿,總括為一個字,就是“新”!我們民族的幾千年創造積累的這種過年的精神和面貌,都集中在一個重要的“新”字上,要講意義嘛,我想也是十分深刻的。就是在封建時代吧,只要治道仁明,民力富足,那最樸素的老百姓也要換上一件新衣,哪怕那只是粗布疏棉;有些家常用具,比如最普通的杯勺碗筷、炊帚笊籬,也要添換一二新買的,寒家小戶也各有一點“家珍”,未必是寶貝,但“敝帚”“青氈”,如有節序價值,也是一年一度地拿出來擺設一回,這看來“卑瑣不足道”,可是卻給節序平添了無限的意境。掃房凈舍,換上嶄新的春聯門對,朱紅的顏色喜氣迎人,春風撲面。新哪,真是萬象更新哪!萬象更新是人民的最大的心愿,這怎么表達表現呀?人民有辦法,上述的那些(以及很多別的方式)就完全是人民創造出來的最美好的表達和表現——最藝術的表現方式。所以詞人說是“事事新”,真實不虛,他頭一句就抓住了新年新歲的“精神實質”。

過新年,除舊迎新,家家都要守歲,力所能及地歡度這個除夕,燈火輝煌,往往徹夜不眠,天還未亮,就開始拜年了,父老居鄰,提著燈燭,見面拜揖、互賀新正——“隔籬燈影賀年人”,好一個“燈影”,你看寫得多么傳神,令人如見如聞,真是畫境所難到,而人民之間敦厚親切的風土人情又是如此地令人感動——我這里不是作“姜白石詞論”,是借此說明我上面的那個意思:由于我喜愛節序,所以連寫節序的詩詞文學,也就是字面上的、紙上的節序我都特別喜愛。

節序本是天時歲歷的事,過節當然離不開自然景物的映襯生情,比方中秋節的皓月呀,中元節的紅蓮呀,清明節的綠柳呀,這“不待智者而自明”了。但是,人民的藝術創造有時候是很不尋常的,比如正月十五上元佳節,那豈不也是月圓之夜,何不也鬧一番玉兔嫦娥、廣寒桂樹的故事?不,人民大眾是不會那么低能單調的,他們創造了另一個人間仙境——元宵燈節!到了這一夜,雖說是“燈月交輝”,但天上的冰輪,實際上是黯然失色,人間的光彩,已然是取而代之,勝而過之:萬家燈火,傾巷出游,無數的火樹銀花,照耀出一個美妙的境界,絢麗的乾坤!夜里要光亮,和黑暗戰斗,這是人類的生活常識,也是文明的開頭,但是運用燈火而創造出一個佳節、一個奇境,我以為,這只有我們中華民族的藝術天才才能設想、設計,并且使之實現在人民的生活之中。

絳蠟紅燈,彩紗畫壁,瀟灑的流蘇,風標的絲穗,一步一境,一境一奇,仙境是人造的,于此留下了最好的證明。

這一夜,封建禁閉下的婦女也得到“解放”,她們可以呼姊邀妹,聯袂出游,走州橋,踏明月,聽鼓樂,看龍燈,她們的節日梳妝,被燈輝燭彩加上了一層奇妙的美化,個個都成了仙姝。她們這一夜是快樂的、興奮的,姜白石(我又回到他這個詞人身上來了)寫道:“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連馬都顯得特別高興呢!“花滿市,月侵衣”“芙蓉影暗三更后,臥聽鄰娃笑語歸”,他寫下的這些笑語歡游的少女,好像一直還在活著,為她們獲得了無限的藝術生命。

偉大的文藝作品,恐怕有很多是和節序緊緊關聯的,曹雪芹寫《紅樓夢》就是一個。在他的書里,每一個節序都寫到了,而且寫得那樣的好,而上元、中秋這兩個節序,更是他情節構局里的重要關目,如果雪芹對節序是“無情”的,我想他不會那樣落筆。

人遇到節序,并非是一味游賞玩樂,也會“感慨系之”的,因為節序本身就是時光的流逝之長河中的紀里碑碣。正如詩人陶淵明說的“日月推遷,已復九夏”,詞人蘇東坡說的“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卻不道流年暗中偷換”,深婉的感懷慨嘆,流露在大藝術家的筆端。女詞人朱淑貞說:“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姜白石說:“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時光是不肯停留的,而節序正是人們對時光的寶愛和警醒,在行進中停頓一下,休整休整,總結總結,有值得歡慶的,有值得留戀的,有值得愛賞享受的,有值得深思玩味的,有令人惆悵的,有令人感嘆的,有令人激勵的。自然,一番小結之后,重新奔向更好的生活的愿望和理想,也就含在其中。

所以,我喜歡節序,它的內容是豐富的。它富于詩意,而詩本身也是內容豐富的。

節序也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原先的很多盛行的節日,后世已不再舉行。上巳修禊、寒食禁煙,都成了“典故”,古人十分重視的習俗,只有辭章家們還在“想象中存在”著;“冬至大如年”的大節,也只聞其語,不睹其禮了。人民大眾又在創造新時代的節序。我的“哲學”是,只要是節序,都是喜氣的、吉祥的,這應該是不成為問題的。

詩人范石湖說過兩句話:“今人不好事,佳節棄如土”。每一誦此,便覺悵然。

人民自己以獨特的藝術天才,創造了美妙的節序風俗,這是人民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如非無可如何,絕不會自己不愿再去舉行自己的節序活動。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一段話,大意是,迎神賽會,一年一度的盛會狂歡,是老百姓終歲辛勞的一個唯一的娛樂形式和機會,你把它當迷信反掉了,他們就連這僅有的一點歡意也被剝奪了。所以,迎神可以免除,賽會并不可棄。范石湖是南宋人,他那時候國勢阽危,民無樂業,佳節如土,這絕不是盛世明時的氣象。由此而言,節序的“時義”也可謂大矣哉。

我愛節序,因為我愛我們的民族文化傳統、我們老百姓自發創造的生活詩篇、人民的才華智慧的藝術表現。照我看,端午實質上是慶祝麥秋的節序,卻又和大詩人屈原聯系起來,創造出角黍、龍舟(掛葫蘆,制五毒,其實又是我們祖先的“夏季衛生運動”的良好措施);中秋實質上是慶祝大秋的節序,都是和歲稔豐登緊緊聯在一起的,卻又和月宮的美麗神話結合起來;七夕,雖說是牛郎織女的佳話,而穿針乞巧,實在是我們民族的“少女節”——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可以舉天津的一樁地方風俗:每逢七夕,有熱心好事的婦女,要“斂七月七”的盛舉。斂是邀聚的意思,也含著醵資會餐的意思,到這一天,“斂百家女”,舉辦“織女會”,青年姊妹,或舊識,或新交,歡聚一處,共度七夕佳節。我想,誰都舉不出“重大”理由來反對少女們的這種自發的節序生活。

想了解我們民族的歷史文化、精神世界、藝術感情,如果不知道需要研究一下我們的美好的多彩的節序,我看那也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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