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堂往事(漫說文化叢書·續編)
- 陳平原 林分份選編
- 5583字
- 2023-12-13 17:43:49
導讀:成長記憶、時代印痕與學人精神
林分份
學堂之所以成為現代文化人經常談論的話題,很大程度上緣于它是學習知識、養成興趣、孕育人格與傳承精神的機構和場所。關于學堂的文章,一般都是作者在結束學業、離開學堂之后所寫,時間距離短則一二十年,長則半個世紀以上,稱得上清一色的“追憶逝水年華”。1977年恢復高考以來,這一類文章蔚為大觀。尤其進入二十一世紀,但凡歷史悠久一點的名校,幾乎都有一本冠以“老××的故事”或類似名目的文集出版,此外的各種紀念集和散篇更是不可勝數。然而,由于作者的閱歷、職業、學養和寫作動機多有不同,這些文章的內容、題旨、風格等也就各有面目。當然,本書所編選的是近四十年來談論學堂的散文篇章,不求全面與完備,只是要求入選的文章至少具備一定的可讀性和趣味性。
· 一
對于一個讀過大學甚至碩士、博士的人來說,中、小學時期或許只是漫長階梯的一小段,然而卻是成長過程的重要階段,其中的求學經歷、情感體驗和生活百味等,都可能給他留下深刻的記憶。因而,談及學堂時,追憶相對遙遠的中、小學階段的經歷,就往往成為作者繞不過去的話題之一。
謝冕的中學母校是福州三一中學,他上中學時正處于解放戰爭時期。三十多年后,他對那段被“時局的不寧、環境的多變、生計的困難”壓迫的“一連串凄苦的日子”記憶猶新。好在,當時的他將文學當作唯一的安慰,并以此“領略著人世的甘苦”,“追求崇高的人生價值”(《難忘的記憶——我的中學時代》)。黃裳在南開中學度過了五年,那時“整個的學習環境都擺脫不開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仿佛頭頂一直籠罩著大片烏云,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有暴雨降下”,但半個多世紀后,讓他不能磨滅的印象,是“在侵略軍的行進聲中,聽李堯林先生講授都德的《最后一課》”所受的愛國主義教育(《南開憶舊》)。
文潔若的兩篇文章,見證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北平中、小學教育的特色與動蕩。自1933年至1946年,她先后在孔德學校小學部、日本小學校、圣心學校、輔仁大學附屬中學女校等就學。其中,孔德學校為北京大學的附屬實驗學校,北大文科教授的子女多在此上學,“五四”以來曾名噪一時,可惜的是,隨著1937年北平淪陷,“但凡有辦法的人都攜家帶口到大后方去了,孔德學校從此一蹶不振”(《我的小學生活》)。相比之下,北平淪陷時期,德國教會掌管下的輔仁大學及其附屬中學,不僅較少受到影響,而且能聘請到一批優秀教師,“就成了淪陷區北平教育界的一方偏安之地”(《我的中學生活》)。
“文革”期間就讀于中、小學校的人們,因受到“停課鬧革命”、大字報、批判會、武斗等的沖擊,短暫的學堂生活留給他們的回憶,大多并不愉快。1968年11月,正讀高三的莫礪鋒,“剛填好高考志愿草表,就傳來了‘廢除高考’的晴天霹靂”,他報考清華大學的理想“終于在蘇高中的校園里徹底埋葬了”(《五十年間似反掌》)。而張煒直言,短短兩年的中學生活,都在搞批判和“學工、學農、學軍”中度過,讓他“浪費了一個人的一生中再也不會重復出現的、僅僅屬于那個美妙年紀的熱情”(《沒有圍墻的學校》)。
然而,對于一些人而言,動蕩時期的學堂也并非一無可取。受“文革”影響,在廈門一中讀到初中二年級即輟學的舒婷,多年后堅信“我的個性、氣質、道德觀,乃至常識性的認知,都來自我非常短暫的中學時代”(《木棉樹下——我的中學時代》)。夏曉虹則以為,從1960年秋天開始的小學、初中生活,在北京景山學校所經歷的那些“常為新的”教改實驗,“奠定了我生命的底色,也導引了我后來的發展路向”(《“常為新的”學校——“文革”前北京景山學校教改實驗瑣憶》)。
可見,由于家庭因素、所處時代和教育經歷等的差異,個人對于中、小學階段的感受也不盡相同。而這一輯所選的文章中,當事人在憶及早年學堂生活時的幽懷別抱,各有所偏,也足見此類文章的個人性和豐富性。
· 二
正因個人成長與教育經歷密切相關,更具專業意味的大學生活,理所當然成為那些學有所成者日后回憶時津津樂道的內容。而在那段已然遙遠的歲月中,無論是與母校的結緣,與師長的交流,與時代的會晤,抑或是與一次來之不易的機會的邂逅,往往都會成為回憶者珍藏的幸運。
抗戰時期就讀于西南聯大中文系的汪曾祺,對聯大的“民主、自由、開放”以及聞一多、楊振聲、羅常培等教授愛才、重視獨創的育人之風印象深刻,以至于幾十年后他仍然感念那段求學經歷:“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現在這樣的作家。”(《西南聯大中文系》)1939年秋,錯過考期的杜運燮憑著廈大一年級的成績單和廈大中文系教師林庚的介紹信,被西南聯大破例錄取進外語系二年級。與西南聯大的這次結緣,以及上學期間從聞一多、沈從文等先生那里獲得的教益和激勵,成為杜運燮后來“經常禁不住要溫習”的幸運(《幸運的年月》)。
1963年高中畢業后,余秋雨本擬報考某個外語系,但上海戲劇學院招生的老師告訴他,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學生和巴金的女兒都會是他報考上戲戲劇文學系的“競爭對象”;高校統考后,市招生委員會主任對想要回檔案去軍事外語學院的他說:“我們國家打仗的時間太長,軍事人員過剩而藝術人員缺乏,你應該讀藝術。”這些話給了余秋雨不小的震撼,促使他最終選擇了上戲戲劇文學系(《我的大學時代》)。而1964年初秋,許道明和八十多個“過五關斬六將”的同學相聚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大家很是為自己慶幸,也開始情難自禁地‘了不起’起來”。這些人際遇或有不同,但全然沒有比他們晚六七年入學的工農兵學員成色駁雜,“幾乎人人一臉的十足神氣”,正好因應了“站出來讓祖國挑選”的時代氣氛(《我的大學》)。
十多年后,對于被“文革”耽誤了的七七級、七八級的大學生而言,進入大學的機會來之不易。尤其是七七級,因系“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一屆,積壓的人數太多,許多成績優秀的考生因年齡偏大或家庭成分問題,一開始被取消錄取資格,好在有不少學生或家長不斷上訪,據理力爭,使得一些高校通過各種方法補錄了一批。報考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夏曉虹,正是由于北京市破例創行“擴大招生”的辦法,才有幸終于在1978年3月初的一天,踏進她“向往已久的北大校園”,當然,錄取的條件之一是“走讀”(《我的走讀生活》)。報考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陳思和,同屬第二批錄取的走讀生,當時“僅中文、數學兩個系招生,是4月份進校,插入新生班上課”(《遙憶大學路》)。向往復旦大學新聞系、中文系的許紀霖,成績雖高,卻也是補充錄取,“唯一讓我美中不足的是,錄取我的是華東師大的政治教育系”(《我的大學時代》)。
正因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所以七七級、七八級的同學一進大學就人人一門心思發奮讀書。除上課外,他們幾乎整天泡在圖書館里,不分寒暑在路燈下熬夜苦讀,大清早趕到書店門前排起長龍買文學名著……“連吃飯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進食堂就揀短的隊伍排”(韓小蕙《上大學!上大學!》)。對于這代人而言,如此努力的好處,是大學不僅讓他們獲得了一把開啟知識之門、智慧之門的鑰匙,懂得了獨立思考的可貴,而且塑造了他們的人格和精神,對于他們后來的發展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當然,自恢復高考以來,四十多年間中國已經培養了多達數百萬的碩士、博士研究生,近年來談及碩、博時期“幸運”的文章也不在少數。可談這兩個時期的文章本書選得極少,原因是一旦涉及碩、博階段,重心很容易就滑向更為專門的學術訓練、更具專業背景的師生互動等,而“學堂”也很容易被更為具體的“院(系)”“研究所”乃至“師門”稀釋與代替。換句話說,這一類的文章極容易變為有關個人學術成長史的自述,雖然也能做到各有面目,但其可讀性、趣味性也就不容易保證了。
· 三
一所學校的整體風氣,以及校園中的師生關系、同學情誼等,往往會影響莘莘學子對于母校的印象,而健康、積極的印象會成為他們日后不斷追憶與回味的內容。張中行的“紅樓點滴”系列,回顧了蔡元培開創的“兼容并包、學術自由”之風氣,在三十年代初的北大校園無孔不入。其表現之一是“課堂的隨隨便便”,學生“不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每課必到,應該來上課的卻可以經常不到”(《紅樓點滴一》)。而教師的教學也各具風格,比如孟森每次上課都自顧自念講稿,倫明對上下課的鐘聲從來都聽而不聞,林公鐸開課講“唐詩中的陶淵明”,錢玄同堅持每門課不判考卷等(《紅樓點滴三》)。在學術自由方面,教員既以身垂范,也鼓勵學生勇于堅持自己的見解,整個校園充斥著“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空氣(《紅樓點滴二》)。
這種自由、開放的風氣,一度使得北大師生之間的關系看起來略顯“疏遠”——除個別外,學生很少聽了某教師的課以后還登門求教的。1921年至1927年就讀于北大德文系的馮至,對此深有感觸:
日子久了,我很少看到一個教授或講師對學生耳提面命,更沒有聽到過有什么學生程門立雪,表示求教的虔誠。我個人在北大六年也從來不曾想過,認誰為業師,更談不上我是誰的及門弟子。那么,我所得到的一知半解都是從哪里來的呢?回答說,是北大開放了的風氣給我的。(《“但開風氣不為師”——記我在北大受到的教育》)
實際上,這種開放、自由的風氣,深深地影響了北大學子。
塑造和影響學生的,不僅有學校的整體風氣,更有來自老師們的品行、才情和魅力。來新夏對抗戰時期輔仁大學的主要印象,是在此任職的諸位名師,“從無一人自命為大師而表現傲慢,對學生循循善誘”,“都承擔教學與輔導工作,親自改學生作業與筆記,發還時同學間爭相參讀老師的批語”(《我的輔仁四年》)。而七七級的朱壽桐對蘇州大學的深刻印象,則在于老師們“治學的成就和高超的講課藝術,連同他們正直善良的為人,帶著各具特色的聲腔和表情”等所形成的魅力(《母校雜憶》)。
此外,談論對于母校的印象,像黃天驥難忘入學中山大學第一天同系師姐的溫暖情誼(《話說“迎新”》)、葉兆言感慨南京大學學子的苦讀傳統(《對母校的記憶》),這一類的文章為數眾多,也各有令人印象深刻之處,但本書也只能盡力別擇,適當選取。因為無論追憶師長的嘉言懿行,抑或回味同學的深情厚誼,此類文章都很容易變成以“懷人”為主的“師友雜憶”,“學堂”則往往淪為無關緊要的背景。再者,這類文章所懷之人或許有別,但所表之情卻難免大同小異,要寫出獨有的韻味或意趣,其實并不容易。
· 四
最后一輯所選取的文章,既指向百年學堂的內在魅力——其校訓、“校格”和傳統等,也指向今日校園堪憂的外部干擾,比如制度性因素等。各篇文章進入的角度雖然有別,主要著眼點卻是一致的,那就是突出教師、知識分子與學堂的精神聯系。
就實際來看,一所學校的風氣并不單指具體的教學氛圍,它往往也凝聚為某種校訓、“校格”或精神,成為后人追懷、歌頌與繼承的優良傳統。“五四”以來,對于北京大學而言,陳獨秀等人所開創的“科學與民主是未經確認卻是事實上的北大校訓”,“正是它,生發了北大恒久長存的對于人類自由境界和社會民主的渴望與追求”(謝冕《永遠的校園》)。反思百年校史,“具有永遠的批判意識”,永遠做“新的改造運動的先鋒”,也正是北大最該被繼承和發揚的傳統(錢理群《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紀念》)。而對于清華大學而言,恪守做學問“卓越與為公”的最高標準,“培養愛國的、學識精湛的專門家”,為中國的革命和復興立下功勞,卻是它的“校格”和優良傳統(王佐良《想起清華種種——八十校慶感言》)。
一所古老的名校,總會有一批知名的老師。這些老師生前未必聲名顯赫,但隨著學生、后輩的追憶與渲染,他們的胸懷、氣度和人格,往往與學校的風氣融為一體,相得益彰,乃至成為某一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啟功記憶中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援庵),是一位時常對他的教學研究工作耳提面命、諄諄教誨的恩師。更為可貴的是,陳垣雖有校長辦公室,卻經常到教員休息室參加沈兼士、余嘉錫、容庚、唐蘭等先生慷慨激昂的學術討論,使國難時期的教員休息室“還潛流著天地正氣”(《“上大學”》)。1940年初至1946年秋,因抗戰烽火西遷貴州遵義、湄潭辦學的浙江大學,值得后人稱頌的,不僅是當時的辦學成績,更是竺可楨、蘇步青、談家楨、王淦昌等浙大師生“茶與人都相濡以沫,廝守著,共度時艱”“雖眾聲喧嘩,卻能把持住那份沉靜”的精神和氣象(張勁《浙大那壺湄江茶》)。而幾乎同一時期,西南聯大、云南大學的教師陶重華、張宗和、崔芝蘭、許寶 等在教學之外,定期在昆明晚翠園舉辦曲會,他們多半生活清貧,卻“還能平平靜靜地做學問,并能在高吟淺唱、曲聲笛韻中自得其樂,對復興民族大業不失信心,不頹唐,不沮喪”。人心浮躁之際,中國知識分子的這種“安貧樂道,恬淡沖和”,正是值得繼承和發揚的優良傳統(汪曾祺《晚翠園曲會》)。
這些讓人神往的名師和學人,盡管歷經磨難,內心卻不失獨立之精神,不改對學問的執著。1952年以后,居住于燕南園的湯用彤、朱光潛、王力等北大教授,“生活的重心、興趣的焦點都集中在工作,時刻想著的都是各自的那點學問”,即使年逾古稀,乃至臥病在床,也“緊緊抓住不多了的時間,拼命吐出自己的絲,而且不斷要使這絲更亮更美”。正是這種醉心學問、不斷求知的精神,使他們成為日復一日照耀著青年學子的“光輝的霞彩”(宗璞《霞落燕園》)。
令人遺憾的是,一些制度性的原因,使得一批學有專長、富有個性與才情的老師過早地消隱。1953年,在全國院系調整中,位于江蘇丹陽的私立正則藝專最終被并入新成立的江蘇師范學院,藝專“亂針繡”唯一傳人呂去疾先生拒絕赴任,堅守丹陽幾十年,但最終沒能重建藝專,“從此亂針絕技,終于廣陵散絕”(高爾泰《廣陵散》)。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來,高校實行博導六十三歲退休的制度,“使得北大校園里這道特殊的風景,有可能永遠消逝:一刀切的退休制度,使得以后的學子,再也沒有六十三歲以上的老教授可以‘從游’”(陳平原《即將消逝的風景》)。制度的原因加上時間的流逝,校園里一批“有個性、氣質與才情”的老教師會慢慢凋零,后起的博學之士自是有之,但不見得“有韻”且“有味”,這是頗可喟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