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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筸城一個水手駕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灘翻船出了海事,光腳光手爬上坎,只撿得條命。一路討乞往回趕,日落時在麻陽高村歇腳。心想此去筸城已是不遠,可這副樣子如何進得屋?高村是筸城的進出口水碼頭,沱江、辰河匯流處,離城五六十里,櫓歌起落,桅如旗懸。恰巧那天落霞處泊著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他想起本地水田鄉張老爺跟部隊打太平天國,吆喝喧天攻進南京城,搶得皇帝老子的金簫玉白菜,都收在棺材里偷運轉來的事,決心來一次冒險。

用竹纜串連拴定的六七只官船上,每個篷艙里都堆著若干包袱和箱籠,天色已黑,卻無人把守看管——兵弁隨從們大都上了岸,去高村那條狹窄然而很富風情和誘惑力的小街上散心去了。這自然是個千載難逢,可以一顯身手的大好時機。鉆進一只篷船,瞄準其中的一個箱子,費了很大的功夫方把那銅制牛尾鎖撬開,里頭卻溜出一大沓線裝書來,金銀寶貝看來不在此處。他忙在夜色的掩護下爬進毗鄰的另一只船。那里照樣擺著許多包袱和箱籠。經驗使然,他拎起一只箱來,手感沉重;又搖了搖,聽到其間有金銀錁子摩擦碰撞聲。為減少撬鎖延擱而帶來的風險,他索性抱了那箱子,輕手輕腳盤下船去。箱子一上肩他便扯起飛腳來,一身汗好歹把它盤到林子里一個極隱蔽處。且不忙收獲那一派耀眼的金黃,先卷了一皮葉子煙,平息一下那沸騰的血。終于按捺不住,他要采擷滿箱的收獲了!

牛尾鎖用石頭捶,咔嚓嚓鎖脫了,箱絆子也斷了。箱蓋打開,一塊泥鰍樣滑溜的綢布下還有一個小箱;小箱搬出來又是一陣砸,這下連箱蓋子也砸破了;嘩啦啦的聲響,撲簌簌滾進草叢的聲響。他抖抖地摸索著拾起那沉甸甸的東西來,然而,他收獲的卻是一串詫異和失望。里面裝的竟全是石頭——本地河邊沙灘上屢見不鮮的磯子巖。

他自艾自怨,想起幾年前另一個偷兒倒霉的事:點了翰林的熊鳳凰轉來省親,也是大船小挑地運。那個偷兒拿了根又長又尖的鐵釬子行竊,滿船上箱箱籠籠各處亂戳,卻連個銅騷氣都沒聞到。人家熊鳳凰是讀書人,“孔夫子搬家——盡是書”。

可我今日碰到的是哪路神仙?未必碰到個巖匠?他不死心,決定要看個究竟。

日頭下了山,他爬上一棵高高密密的大青樹,不久就看見了那些從官船上下來的人。

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行旅。數十兵弁,三頂大轎,許多抬盒挑箱,甚是氣魄。天落起毛毛細雨來,兵弁們都戴著斗笠。有趣的是那為首的一頂四人大轎竟然掀掉了轎頂子,轎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官兒正襟危坐、紋絲不動。更有趣的是轎子前還橫著一根鐵鏈條兒,轎行間“叮叮當當”地響,像是補鍋匠進了山。兵弁簇擁著轎子越走越近,幾乎打他胯襠腳下穿過。這時他越發看清了那官員很是熟悉的面孔。這面孔聯系著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幾乎失手從大青樹上摔到轎子上來。

這支奇怪的行旅慢騰騰地行進在高村通往筸城的官路上。

這是光緒十八年,即1892年暮春時節的故事。

日子像經書,枯燥無味,又翻了一頁,筸城也按亙古不變的例規慢吞吞醒來。

但這一天似乎有些異樣。那個駐守在南華山炮樓,專事放更炮的老守兵,被捏在手里的燃香燒醒,打著呵欠準備燃放“醒炮”,給城里官尹平民通報時辰,無意間朝矗立在旁邊的黑塔瞥了一眼,那塔頂的八個跑馬風鈴全不見了。他惶惑了許久,在山坳口,他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這信息傳遞給阿貴。

“災星,災星啊!”阿貴瞇著眼,望著背景已開始亮的黑塔尖尖,臉色發白。

是時,南華山頭炮樓里的“醒炮”轟隆隆響了三記,山下的幾十座寺廟里便此起彼伏響起了撞鐘聲、木魚聲、誦經聲。天色其實還有些黑,但筸城的正街上、虹橋上、邊街上家家鋪板的開啟聲,騾馬轉圈推磨打漿聲,油香下鍋的“嗤嗤”聲,都陸續響起來,無數的影子也都匆匆從北門城洞下到沱河邊的紅巖井去挑水洗衣刷馬桶。

紅巖井因水質好,在地方上頗有名氣。這井在北門城外,旁有數人合抱的桂樹,若待秋日,臨風搖曳如滿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處角隅。北門是小城主要街道出口,靠河碼頭,水清泉眼大,這里便成了人口集散地。正如這泉匯合了四面山壑的水,整座山城上至道尹縣衙,下至九街十八巷,種種秘聞趣事,笑料談資,時事新聞,集市行情,全在這里匯集、交流、傳遞、擴散開去。這股小泉是山城最敏感的神經。

泉水是從山巖石縫里流出的。流溢處為一個本地石匠就勢鏤刻成一個龍頭,清清泉水總是不歇止地從龍嘴里吐出來。儲水處為壁爐似的豎穹,上頭青藤交纏,野花點綴其間。井沿邊常年放著三兩個竹筒子長勺,水里浮著草標。緊挨井沿,羅列著幾口大黃桶,黃桶上書“楊記”字樣——做豆芽生意的老者每天守在桶邊淋水,起桶。老者為人隨和健談,“老少合三班”,故來這里喝水歇腳的人尤其多,阿貴是照例每天要去那里點卯的。

阿貴趕到紅巖井時,那里的清談會早已開始。一個托著畫眉鳥籠子的瘦老頭在揶揄那個出海事的倒霉水手,說他是五個指頭挨不攏,天生的漏財手。

瘦老頭說:“錢都漏到哪去了?嗨,你莫謊我。我曉得,都漏到桃源婊子的眼里去了。”

做豆芽的楊伯卻為水手開脫:“一個人要玩得有些家底兒,我看他游德慶還不是這塊料。桃源的后頭街,辰州的撮箕灣,常德的上南門,不是隨便哪個角色都去得的。進門是進門的錢,唱曲是唱曲的價。想掛衣沒個二三十塊莫打那碗米,若是要‘見紅’外快小費不算,沒得百兒八十的,你進得出不得。”

叫游德慶的水手轉守為攻:“我說候補道你莫笑我,你才是桃源洞里翻船嗆過水的老王八,人家都講你硬是把個候補道玩掉了,才流落筸城來的哩。”

這話倒是點中了穴道,老頭子無言以對。筸城人都叫他候補道,而他的真名卻被遺忘了。見兩人都有些面紅耳赤,阿貴忙出來打岔,講起那南華山頂黑塔風鈴不見了的事。

在傳說中,筸城是創世紀時遺留下來的一塊漂浮的陸地,恰如一木筏。筸城的繁榮賴以船裝水運而來,卻也會因它的消逝而攜走。如今這木筏已在慢慢向東南方向浮游漂動了。據堪輿家說,為了遏止它的漂移,須以一鐵椿樁之。故一時地方上官紳巨賈紛紛解囊,平民百姓捐石出力,在南華山頭用青石砌起一座九級黑塔來。塔頂八角則懸掛跑馬風鈴,聞聲以窺其動勢。如今黑塔之風鈴無緣無故沒影沒蹤,是一種什么樣的預兆呢?

“筸城的風水只怕是真的要敗了。”打更佬阿貴臉陰陰地總結說。

楊伯卻寬慰眾人道:“筸城是藏龍臥虎地,遠些的田青樹不說,像那門前立了皇帝老子賞的旗桿兒的熊鳳凰家,三代舉人,兒子才點了翰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筸城論文論武都總還抵擋得一陣。”

游德慶忙說:“嗨,楊伯講起田青樹我倒想起來了,他已經轉來了。”

“啊?!”眾人皆是一驚。

“田青樹?!哪個田青樹?”候補道問,他是外來人,到底不太熟悉地方掌故。

“嘿!我講你這候補道呀也真是候糊涂了。這都不曉得。田青樹就是講起名字也嚇得死人的田提督啊!”

這確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關于他的傳聞逸事甚多。小時候,他是個窮得叮當響的馬草客。清咸豐年間,為加強湘軍鎮壓太平天國起義的力量,曾國藩決定從筸城綠營兵勇中征調數百兵勇。田青樹扔了馬草鐮刀出山走上嗜血征戰之旅。后來,他在乾城府參將鄭紹良手下當兵,被太平天國軍死死圍在長沙城,像田老鼠被圍在死洞里。太平軍為攻城選好了一個隱蔽的城角,開始向城里掘洞,要筑滿火藥從根本上摧毀這座城池。他們做得很隱蔽,總是日歇夜掘,以至到城墻角落邊了,城中竟毫無察覺。有味的是,那晚田青樹跟人賭博欠錢,被人打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地被人扔在城墻根兒。有個叫王保升的長沙兵提著個紙糊燈籠巡夜查哨,在城墻拐角處發現了一具“尸體”,往鼻孔邊摸摸,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忙把他背回營里,拿姜湯草藥酒灌醒。

那時節在長沙巡撫衙門當事的是廣州花縣人駱秉章。他請了本地湘陰人左宗棠當文案司爺,二人關系甚洽。那天駱秉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給他圓夢,說夢見一只吊睛白額大虎進了自己衙門的中廳,嚇得他一身的冷汗,問是否為兇兆。左宗棠聽過后笑了,道:“中臣大人不必擔憂,你這可是個難得的好夢,它兆你馬上可得一員虎將。”駱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才學機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忙囑當差的說:“今天不論是什么人來求見,都放他進來見我。”

恰巧不久就有個穿了件大號“勇”字對襟破衣的人闖了進來。他捋起袖子,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傷,來告發謀奪他財物的罪犯,還說他倒在城墻根聽到有掘洞子的聲音。駱秉章一聽急忙派兵去城墻角封鎖,解除了破城的隱患,田青樹當即被賞以武旗牌。后來,這馬草客果然勇敢過人,武藝非凡,從此便開始了自己輝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

筸軍營在田青樹的率領下,轉戰十幾省,歷二百余戰皆勝,所向披靡。筸兵攻城格斗時,常裸左臂揮刀躍馬呼嘯而上。他們的左臂上多刺有“虎威常勝軍”的青字——這是曾國藩授予這支部隊的霸氣名字。攻打都城天京,口銜一把鯽魚刀,田青樹帶頭爬上高高的城墻,其家族后被世人稱為“爬城世家”。攻克天京慶功領賞時,筸軍中兩人升為提督,六人升作總兵,另升副將九人,參將十一人。凱旋之日,他們帶著朝廷賞賜的黃金白銀綾羅綢緞,帶著從天京王府里掠來的古玩家私衣錦還鄉,前呼后擁吆三喝四,那叫一個光宗耀祖、揚眉吐氣!對這些一步登天的兄弟,留下駐守的老營兵們只能羨慕嫉妒恨。因恨而學,從此,用鐵血和戰功扭轉命運便刻進了邊遠筸城人的世代基因。

“哦,我聽講過,聽講過。”候補道問,“是不是就是那個割馬草賣的田黑崽?”

“正是他,筸城頭塊牌,如今總攬貴州軍政大權哩!他回來了,昨晚便已到了麻陽高村,崽哄你們。嗨,那氣勢了得。”水手眉飛色舞。

“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沒先有個信兒?”一個來井邊取豆芽菜的老者問,他叫張紀敏。

楊伯邊給張紀敏取豆芽,挽一個草網兜給他裝好,邊說:“那一年轉來的氣派了得!八人大轎,黃馬褂加身,回來就直奔駐廳道臺衙門,文武官員忙不迭夾路鳴炮相接。這一回怎會沒丁點影信兒呢?”

“那只怕是暗訪了。”阿貴插嘴道,“聽講他既是提督,又是欽差大臣。”

“我可是親眼得見,昨天快斷黑時節,我去麻陽高村水碼頭,突然聽見那官路上鬧騰騰的,一伙兵差開路喊回避。我便梭到一兜青樹上看。嗬,百把兵弁,幾頂大轎,數不清的抬盒挑箱,真不曉得運回幾多金銀寶貝來。”

楊伯說:“劉哈寶家財萬貫就靠他老子那年轉來奔喪,運回一棺材寶貝。這一回田提督轉來,真不曉得又有什么東洋外國新板眼兒。”

“可不是嗎?”水手游德慶道,“一頂四人轎,天上劈頭澆雨,卻把個頂篷子揭了讓它淋,這不是新板眼兒嗎?”

“你講哪樣?”張紀敏忙問,“轎子揭了頂兒?”

“是哪,田老爺坐的是光頂轎子,轎子前頭還扯一串鐵鏈子,一路上哐啷啷響,像補鍋匠下了鄉。”

井坎邊的一撥人全是井底之蛙,誰也弄不清其中的緣由,只是都覺得蹊蹺。

楊伯見張紀敏臉色有些迷糊,忙把話岔開:“算了,管那些閑事做什么?淡也扯夠了,我要做生意了。”

他把豆芽菜兜挽了個結,卻不見了張紀敏,抬頭一看,那人提了長衫的影子已進北門城洞子了。

是的,各人都有各人自己名分下的事,都該去各自忙碌了。紅巖井畔一時便沉寂了下來。

“我夢見了一條蛇,一條小小的白蛇。”

大腳婆張紀蘭在自己布置的小經堂打坐,絮絮叨叨,給一位年輕的慧貞師尼說夢。

張氏屬蛇,很信神怪。因小時候曾有個算命先生說她是屋后山洞里的蛇精投胎,只要過得了三劫三難,將來會有個好郎君,一生一世享福不盡。這話在不數年里果然得到了應驗,故而她總把算命先生的話奉為經典,為不致有人驚動洞神,她特地讓人在洞口蓋了房子,房內筑神臺,終年供奉香火。

但她昨晚跟蛇有關的夢有些恐怖:一根戴著紅頂子花翎帽的小蛇被一只大巖鷹死命追趕。蛇請求她給予保護。她想起大堂的樓板那年被火燒蝕得留下個未補的眼,就讓它從洞眼里鉆進去。哪曉得那蛇在樓板腳下膨脹起來,各處亂鉆,弄得樓板一塊塊要被揭起來。樓板屋梁也在開始晃,整個房子都在搖,好像就要坍塌下來。

慧貞年約三十,長得白凈婀娜,她的遁入空門曾使地方上許多人大惑不解。她年紀雖輕,道行卻頗見功底,故而張氏一大早就差人把她請了過來。

“我是不會替人圓夢的。”慧貞的話很坦率,開門見山。

她說,你雖然終年吃齋打坐,其實對佛祖的教義還沒有入門,須知算命抽簽、相面問卦、占卜星辰、陰陽風水、彭祖之術,都是同佛祖的經典無緣的。說什么得容、彭之術可延年不死,是不可信的。藥的作用是攻伐疾病,調補養血,而不是養生。方士們的仙方,也不過是些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不消化,自己尚且不能永存,余氣還能長存么?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生就是為著死。人難好生,但求好死,這就是我們佛祖的經義。慧貞最后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猜想你這夢恐怕是有什么事總讓你牽掛而成的吧。”

慧貞沒說錯,張氏的確日夜擔心著這個風雨飄搖中的黑營盤。

這座用本地青石堆筑起來的圍子,緊挨著月城筆架山麓。此處傍著青山,倚著溪流,茂林修竹,鳳尾森森。屋后有一大巖洞,冬暖夏涼,倒是個極好的所在。這個好去處是她父母打祖宗手里接過而留下來的。父親是當地財紳,膝下二兒一女。她是耍尾巴的滿女,故而看得重,從小任性,如今還是一雙大腳。

母親死得早,待父親兩腳一伸,這棟巨大的黑營盤院子交給了她大哥張紀貴管家。張紀貴是個愛玩愛嫖的公子哥兒,早早地就想把妹妹嫁出去,兩兄弟好分家霸產。哪曉得妹郎子出外當兵,一轉眼成了筸城軍政界的頭塊牌。年輕的軍官回來打個轉,草草結了婚,丟下大把的金銀元寶,說是要找地基起院子豎大屋。張紀貴見有利可圖,硬留著妹妹在西院子住。東院西院以一棟破舊的轉角木樓為界,劃一為二封了矮院墻。

真正的田家大院到底一直也沒能修起來,因為她丈夫不久就有些倒霉,走了下坡路。說是殺了一個洋人傳教士要充軍,幸得有人講情才留在秦川打仗。那地方不安寧,前一晌有人搭信來講,他被圍在一個什么坡了,生死如何沒個影信兒。這一切,她兩個哥哥雖不明底細,但見外頭搭轉來的金銀日見匱乏,便也猜得了三五分,冷風冷雨也便時不時吹到她耳朵邊來。

說著說著,大腳婆便嗚咽起來,搓著手去揩鼻涕抹眼淚,對慧貞說:“他在前方打仗流血拼命,縱給我們金山銀屋又有什么用?我是賤命,坐在這石頭圍子里總像不安穩。每回看到畫著古戲里故事的大照壁,聽著吊在樓廊頭上畫眉籠里的雀兒叫,時不時都在想,這是不是一場夢呢?說不定哪天一大早醒來,這一切就全飛了。”

“老嫂子,聽你剛才這番話,倒是多少有些悟到禪機了。”慧貞欣喜地看著對方,開始闡釋起自己的理論來。她說,功名利祿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死生轉輪,因果循環,如恒河之砂礫,積數不可以測算;如晚霞蒼狗,變化不可思議,難拘一格,但觀其大勢,則不外平冤孽糾結,生于財貨者居多。她引用了一句名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又道:“天地所生財有數,這個得了,那個丟失,這個贏了,那個虧去,故械斗于是而生,恩怨由此而起,孽緣報應而延及三生。總而言之,觀謀利之多,可以知道將來索償之必不可少。”

慧貞扔下一串哲理、一串拗口的句子走了。

大腳婆半通不通,愈發焦急起來:如今自己家道艱難,莫非正是財貨居多而獲得的現報?

送走慧貞,她重新回到經堂閉目背誦《金剛經》。她給自己定有任務,每天誦念一遍。里面全是深奧難懂的句子,但她進過蒙館,知道孩子們讀《學而先經》時也總是先背誦后開講的老規矩。只是,她今天怎么也不能摒除雜念,意守丹田。是的,這個家有好多讓她操心不完的事啊!

經堂外有些荒涼味的花園,把一股凄涼氣息彌漫進來。開著紫色小花的長藤爬上了窗沿。她從草蒲團上爬起來,揉了揉跪得發木的膝蓋,覺得自己的心有如窗外那一溜杉木皮搭蓋的長廊,空洞得沒有盡頭。

她突然聽到一陣嚶嚶的談話聲,從那亂蓬蓬如鳳尾般的大棚竹遮蓋著的一座小假山后傳來。

“你講在我們屋里好耍不好耍呀?”是小兒子田昭全的嗓音。

“煩死人了。”竟是個女子的嬌聲,“上坡撿柴扯野蔥才是好耍哩。”

大腳婆聽出了是丫頭阿彩的聲氣。“昭全這鬼崽也太不聽話了!”張氏很是來氣,心想,“真是一點兒也不記事,跟劉哈寶家的那場官司還沒結案呢,又同這妖女子搭上了。”

阿彩本是得勝營鄉場上一個鐵匠的女兒,是她娘走二路親自把她帶到筸城來的。后爹做小本生意,也不富裕,對阿彩有些嫌棄,才十三歲的她就被送到田府來當丫頭了。這妹崽雖出身貧苦,倒是聰明俊秀,天造化,那黑黑的鐵屑炭灰里竟養出了這么個白凈細嫩的女子來。大腳婆也曾憐她愛她,挑她作自己貼身丫頭,沒想到卻沾了個“窩囊害”。

“真是個不求長進的敗家子!”大腳婆很是氣憤。

她略略偏了偏身子,透過棚竹稀疏的枝葉,看見了阿彩妖冶的樣子:她靠在用吸水石壘起的假山旁,臉紅紅的,用手指頭不停地繞著自己長長的毛辮子。

“坡上有什么好耍的?盡是些爛茅草窩。”田昭全右手攀著竹子,盯著對方的眼睛。

阿彩不躲閃,黑葡萄樣的瞳仁溜來溜去。她還沒有長到懂得該在男人面前表示羞赧的年紀。他倆爭辯起來。

阿彩說:“爛草窩?你曉得那草窩里有什么嗎?有花兒,有菌子,有八月瓜,還有雀兒窩……春頭上那窩里有白白的、麻麻的、拇指般大的鳥蛋。”

她描繪了山野新鮮旖旎的景色:入了秋,茅草窩里到處挑著野百合花,花瓣兒舉得老高老高,雪白雪白,老遠就能看到,還有金針花是金子的顏色,還有水紅的七姊妹。

昭全卻笑那些都是野東西。他說若講起花來,我們院子里可多的是,連走廊頭爬的都是,有茉莉;有薔薇,又叫月月紅;還有秋海棠,像妹崽家愛戴的耳墜子一樣。都是些名貴種兒。好多都是他父親打大老遠的九州外國帶轉來的哩。

阿彩卻反駁說,家花有什么好?專一要人服侍,怕風又怕雨,你看一入秋,院子里就枯草遍地的。坡上的花兒可不一樣,謝了這坡開那坡,就是讓牛吃了,雀兒啄了,放牛伢兒放野火燒了,翻個年去看,照樣是一坡一嶺,艷得惹眼,香得熏人。

昭全嘴巴雖尖,到底敵不過她,而且似乎被她的話把魂兒勾走了。

昭全要她唱個砍柴伢兒的歌,阿彩說自己嗓子嘶。昭全怪她扳俏,便自己唱了起來:

大姐生得白漂漂,

兩個奶子像墳包……

“咦喲,好難聽!”阿彩紅著臉捂著耳朵,“這是痞子歌咧!”

大腳婆只差氣得暈死,忍不住咳了聲嗽。等她攆出經堂屋時,假山邊連個鬼影子也沒見了。她心中的憤懣一整天都沒有平息,直到終于尋到了一個發泄的機會。

中午時分,阿彩照例來經堂給她送香燭紙錢。許是心里有些怯,她像幽靈般無聲地飄進來,跪地把香盤雙手舉齊眉際,頷首無言。張氏卻不回身,仍雙手合十。

“大娘,請用香。”聲音可憐、細微。

張氏猛回轉身,揮手把香盤一掃,砰的一聲,盤沿正中阿彩的眉心,瞬時起了道血紅的印記。漆盤打著旋落在神龕下,小小的白瓷觀音也瞪圓了詫異的眼。

“你也配來這干凈的佛堂?你這臭婊子小狐貍精。”五指上前揪住黑發,接著一陣狂轟濫炸,“騷貨,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做的好事!”

“大娘,我、我做了什么啦?”

“還嘴啐!老娘割了你的舌頭!小少爺那么顧著你,原來全是你使壞勾引的。我好心把你留在這里,你倒不安分。丫頭當厭了,要當少奶奶了。你講,二回你還教不教少爺那些下流野歌子?”

阿彩辯白著跪下了:“我往天倒真是愛唱歌的,可……自打進了這屋,連哼都沒哼過。我敢賭咒。”

“賭咒?我親耳聽見,難道你要咒我變瞎子聾子?大姐生得白漂漂,哼,你是仗著你臉模子漂亮白凈不是?今天老娘就要讓你破了這個相,讓你一輩子像個癩蛤蟆,像條麻苦瓜。”說著,她把手伸向了那滾燙燙的桐油燈盞碗兒,“看你二回還有沒有本錢去勾引男人。”

“大娘、大娘,莫,莫……我再也不敢了啊!”阿彩大睜著惶恐的眼,哆嗦著往后退。

“你走,你敢走,今天我就讓你死在這里!”

冷酷的目光像條繩索一樣羈住了阿彩的腳步,她失聲號哭著,雙腿跪到地上了:“我不走,我不敢走了。大娘,你,你就饒了我這一回吧……”

大腳婆卻不心軟,她的手已抓住了燈盞碗,因為性急,反被燙了一下。她嗷嗷叫著,惱羞成怒地拾起塊抹布端起那滾燙燙的碗盞來。

這時候,“吱呀”一聲,有人推門,一個前額極光的小腦袋伸了進來。

“是哪個?”

“是我呀,三姐。”大腳婆回轉身,看清了那顆夾在兩座尖削胛間的小腦袋。

“堂弟,是你?!”大腳婆有些詫異,因為這位隔房堂弟已經好多年都沒來走動過了。她只好歇了手,裝著沒事的樣子:“你找我有事?”

“嗯哪。”張紀敏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他支支吾吾的,且朝阿彩看了看。

“還蹲在那里等死嗎?”大腳婆厲聲道,“還不快給你敏叔端茶來!”

嚇得如一團爛泥的阿彩倒是精明,得了機會便飛快地、小鹿般地逃走了。

“剛才大姐為哪樣事,發那么大的火?”

“也沒什么。”大腳婆怕家丑外揚,忙編排道,“真是鄉下蠢豬,連供個香都學不會。”

“鄉下丫頭本沒幾個麻利的。”張紀敏其實早聽得一清二楚,因為他正打算同阿彩的后爹合伙做生意,所以有意救這苦命的妹崽,他笑著說,“只要不是偷雞摸狗有傷風化倒也不礙大事。姐姐若實在不滿意,換個靈活點的也行,如今要買個丫頭爛便宜的。”

“倒也是這樣。”堂弟的話提醒了她。為了兒子的前程,這樣的風流坯子還是早退早好。她假意嘆了口氣道:“這丫頭看樣子難得開竅。她也不是個一輩子當丫頭的命,聽講她屋那老子如今也有些發跡了。敏弟,就麻煩你幫我到橋頭趙家打一轉,叫他明兒來領人。”聽堂弟連連應諾后又問:“你好久沒來走動,今兒有什么事?”

張紀敏說:“三姐,我聽講姐夫要轉來了,不曉得是假是真?”

“啊?!”大腳婆一愣,“你聽誰說的,我這兒怎連個影信兒都沒有?”

“是聽從高村回來的一個水手說的,說是昨天在麻陽高村親眼見到了姐夫,恐怕是回得倉促也就沒報信兒。若真是這樣,想不久就該攏屋了。”

大腳婆雖有些半信半疑,但還是忙差人把管家楊林寶找來煞貼準備,自己則對鏡梳妝。

無數個日夜綿長散落的相思,在瞬間集聚起來,堆成了混合著喜悅同憂慮的沉重包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無休止的忙碌,使她面對鏡子已感到很是陌生了:花白的頭發,松垮垮的臉,被歲月榨空了汁液的奶子干癟地墜在胸前,如兩個陳舊的布袋。她不愿細看,怎么也無法把這同當初穿件蔥綠扣花抱肚、端著青篾籮筐,悠閑地坐在門前石獅子旁邊一邊做針線女紅,一邊用小獸般尖銳的眼神打量過往行人的小姑娘聯系起來。

作為地方首富的總管家,在外人眼里她是幸運、矜持、高貴的。其實她明白,丈夫同她的結合完全是為了賭氣,為了對一句玩笑話的報復。她被塞進花轎之前,大哥才告訴她新郎官是個年輕英俊的軍官。花轎在鼓樂聲、風雨聲中顛簸了許久,下轎時她從紅蓋頭的縫隙間瞥見了熟悉的石頭獅子。原來花轎不過是打東門出,兜了一個大圈,爾后又回到原地,往西門進去。她被弄蒙了,其后就是懵里懵懂被人往手里塞一抹酥紅踩篩子拜天地進洞房。燈火闌珊,鼓樂齊息,給洞房遺下一片空洞的寂靜。等待著那只溫柔的男人的手來輕輕撩開紅蓋頭的她,興奮、憋悶,也恐懼。一個尖銳的閃著寒光的刀鋒突然硬硬地頂進蓋頭布來,她驚恐得差點就要叫出聲來。蓋頭布很利落地從頭上飛離開去,在一陣細微的破裂聲中凌空被截為兩截。

“三小姐,你還認得我么?”持劍的新郎官很嚴厲地問。

篩糠般哆嗦的新娘子,終于辨出了那個曾被自己奚落過的賣馬草后生的模糊印記。

新郎官丟了那劍,不費力地把她扔在床上,毫不顧廉恥地扒光她的衣服。

這個在軍營里學壞了的男人,用種種稀奇古怪的姿勢,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他扔下許多錢,便坐著轎子走了。三年后他又回來過兩次。這三次同樣的罪過,卻百發百中地使她給這位“暴君”連生了三個兒子。可惜老大早夭,剩下的兩個倒是無病無災。也許是歲月使然,也許又正是這兩個兒子的紐帶關系,第四次,也就是七年前那矢車菊綻放一片爛漫的季節,回來的卻是位慈祥的父親,溫柔的丈夫,一個偉岸的壯年男子。

他滯留了整整一個月,像是為了還債、補償,整天廝守著她。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孔武有力的雙臂,厚實油亮的胸膛,皆顯示強勁和剽悍。

她永遠記得那個桂花流香的仲秋之夜,在丈夫的臂彎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鮮的幸福的震顫幾乎令她窒息。她對丈夫自然也極盡溫存,也許正如有人所說,女人遲到的晚熟的情愛遠勝路邊迷人的野花。那桀勇無匹的男子,竟像個戰敗的俘虜,喘息使他語不成調。

“你……長得真乖!”

正是這句普通的大白話,七年來一直溫暖著她的心,給她以力量戰勝種種困難,擺脫窘境。兩千多個日夜,她一直等待著夢中的“白馬王子”回來,把同樣的話再重復一遍。

她挨到黃昏,有騎馬的差人先頭來報信,說她男人已經攏了岸。

田青樹一過接官亭,就吩咐將揭了頂的轎子前簾放下來。盡管是偃旗息鼓,但兵丁隨從不少,一行轎騎過路,驚起地方上好一陣喧囂。憑感覺就知道已經來到自己筆架山下的宅院前了。

他輕輕撩起轎簾,從隙縫里發現那蹲著兩個石獅子的厚重大門正在格嘎嘎地慢慢啟開來。轎子一直進了石獅子頭門,在大天井坪里歇下。轎夫摘去了橫亙在轎門前的大鐵鏈子,他款款地提了衫子的開氣口走下轎來。

幾十年砍砍殺殺,起起落落,使他厭倦了風云。一路上對于故鄉急切思念的濃情,一旦真的走進這座獸頭大門,卻驟然冰釋了。親切熟悉的故宅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而凄清的。天井坪里,每塊條石間的銜接處皆蔓延著馬鞭草。幾個破碎的花缽散亂堆放在院子角落里。幾只母雞在垃圾堆里亂啄亂踢。瓦脊上殘留著枯草,檐口掉了許多石灰瓦礫子。板壁油漆剝落,露出黃黑霉爛的木質。左右兩排亮窗,殘破不全,隱紙搭塊吊塊地在風中搖擺。

他臉上松垮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腳婆張紀蘭聞訊從里邊廂房急忙忙趕出來,在環繞正屋的走廊檐口下猛地怔住了。

首先撲入眼簾的是那頂怪陋的被揭去了頂子,前頭吊了一串鐵鏈子的大轎;而后看見了那些衣冠不整,面容疲憊,把整個坪場塞滿了的士兵;看見有兩頂簇花的小轎(她憑著一個女人的敏感一下就猜中了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被楊管家引導著往右首的小圓拱子門而去;最后她看見了陌生的丈夫——他沒有頂戴,沒穿官袍,須發花白,面帶菜色,麻木地站著,一副落魄倒霉的樣子。

她終于發瘋般從臺階上跑下來,撲向她的丈夫。

她完全忘記了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展臂緊緊摟住了他。她完全忘記了通常的矜持和羞澀,一任感情赤裸裸地流露出來。她幾乎比他高出一個頭,完全取得一種俯瞰的姿勢在盯著她男人。她感覺到他的臉是冰涼的,胡子是散亂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他那像烏梢蛇般盤纏在頸上的辮子如今已過早地灰白,像枯萎的玉米須子,稀疏而短禿了。

她抖抖地去撫摸他肌肉松弛的臉,摸他瘦骨嶙峋的肩,摸他的胳膊。她觸摸到了他男人左邊的一只空蕩蕩的袖管。

實在按捺不住,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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