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引子
- 湘西三部曲1:黑營盤
- 岳立功
- 4254字
- 2023-12-21 19:35:18
說是數百年前這里就有了軍隊,有了碉卡,有了營盤,并有了小小的石頭城。住在石頭圍子里的,大半是鎮守邊地的士兵,小部分是被官府放逐貶謫充軍的罪犯。地方山奇水秀,日月山水共同造就本地土著民族,使之兼備山的雄悍水的溫柔。外來移民與本地族群聯姻、媾和、繁衍。這里出勇士,也出美女。
家鄉那一方風水總孕育不安分的靈魂,孩子們的頭腦里總萌發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但不知從何年何月何日起就一直蹲在那里的黑色營盤,似乎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磁石般把那些偏離既定軌跡的企圖吸回來,將孱弱的思想摔成齏粉。許多代人的拼搏求索成了個首尾相銜的怪圈,最終也沒有人真正走出那一片可歌詠可詛咒的土地。
若追溯到較遠的古代,如今已刻在民間傳說和歌謠里的天王三兄弟較為典型。現在在一個叫鴉溪的地方,還殘存著一座關于他們的宏偉廟宇,里面供有三尊巨大泥塑像。泥塑師用本地方圓千里內出處不同的紅砂、白堊、黑泥三色土賦予他們不同色澤。因為三兄弟都吃過皇帝賞賜的毒鴆御酒,酒量大小決定中毒輕重和死去緩急,故臉分別呈紅、白、黑三色。天王三兄弟是地方上一最妖艷村姑在旋潭浣紗為犀牛精攝去巴肚坐胎所生,長大后個個五大三粗,飯量同武藝都同步驚人,朝廷借重他們的武藝和蠻力殺伐異族,“三十六人殺九千,殺到騎梁洞門前”,大獲全勝。皇上大悅,宣令入京封賞,不想為朝中文武大臣所妒,奏表皇上云:“此三人才識高超,悍勇異常,將來或有天子之分,如不先將其制斃,則國家恐有后患之慮。”
皇上便假備酒席接得三王于后花園,扎一高臺,月夜大飲,臺下栽埋刀刺無數。只待他們個個大醉踉蹌跌下自斃,但三王兄弟本非凡人,因有犀牛精護助左右,千杯萬觥終不改色,皇上無奈之下乃另設密計,饋贈以厚禮。三王兄弟欣感得意,榮歸梓里,卻不知禮物中餞以鴆酒,入鄉時,口渴而飲。大王性急,舉杯沾酒便倒。二王以為大哥不中用,逞能地一碗全吞進肚里,沒一刻也死了。三王見狀更是不服,仗其平素酒量大,索性捧缸大飲,酒缸同他沉重的身軀同時重重地倒在巖板坪上。三王兄弟冤死莫白,靈魂顯應,吵鬧地方,皇上亦不能安穩坐朝,乃封三人為侯,簡稱三侯,準在鴉溪建廟,永受香火,陰陽兩管。
鄉中多瀑布小溪,卻無大河。山高水險,交通閉塞,與外地聯系甚少。
三百年前的清代中葉,本地土著中出了個了不起的英雄,領頭揭竿,反抗朝廷,聲勢極大。地方廳志記及其起始時說:“正月二十七,天將明,東南一星大如斗,光芒閃爍,墜而復上者三,后墜林寨,不逾時,逆蠻造反之火遂發。”這位首領援引客家人的一句俗話作為奮斗目標,把“不到黃河心不死”寫在自己的旗幟上。旗幟是黑色的,繡以龍鳳圖騰。他領著湘黔邊數萬義軍襲占了三省六府所轄十三廳縣,其勢咄咄逼人。他們在大山圈子里曲折出擊,終于在某一天實現了他們的夙愿,殺到了“黃河”邊。世世代代生老病死在山尖尖上的民族的后裔,生平頭一回看到一條如此廣袤浩蕩的大江,被它的排空濁浪、裂石濤聲鎮住了。他們在江邊的沙灘上殺豬宰羊,祭過祖宗,酒足飯飽后,便拔營凱旋回山。殘陽下的沙灘留著堆堆灰燼,一片狼藉。朝廷乘隙調動七省十八萬兵馬日夜兼程趕來,歷史上有名的“五溪會獵”由此揭開了血腥序幕。這場征服與反征服、同化與反同化的拼斗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十二年。
那個揭竿的領頭人物當初不過是二十幾歲的青皮后生,被俘時已過了不惑之年。長長的棕索吊蚱蜢般將一干人犯押解京師會審。在又一次經過這條大河時,正逢枯水季節,赤腳過河,水不過腰。這位首領至此方明白:這根本不是黃河,而是本地一條叫沅水的大河的上游部分,它離自己寨子的直線距離實不盈百里。黃河是什么樣子他終于知道了,那是在他被木籠子關著扔在馬車上顛簸了三十五天后才明白的。
這位英雄是當地土著民族中的一員。為什么要打到黃河去?因為本民族的《創世紀》古歌里說那里是他們最早的家。
很多年以前,這個據傳最先發現了稻谷的民族,因黃河流域的殘酷戰爭而開始了大遷徙,來到中國南方的山水盡頭憑險而居。為防止這個反抗性極強的民族發生暴亂,自明代以來,官府借用當地所出產的青石筑起了黑色的碉樓。碉樓位置在山頂上,高二丈,周圍以青石加糯米石灰砌就;分兩層,下層夯筑黃土,上層四壁留槍眼八個,立屋蓋瓦,日夜有守兵瞭望巡守。哨樓相毗連的馬圈、伙房、窩棚等周遭仍以青石圍子界定,稱為營盤。年代漸久,這些營盤很多都被日月風化傾圮了。
清乾隆六十年(1795),那個青皮后生領導的“乾嘉起義”震驚了清王朝。朝廷派出的七省進剿大軍,經時兩年之久方初步彈壓。嘉慶二年(1797)三月,湖北、四川的白蓮教起義烽火又熾,七省大軍決定撤移北上。如何加強對苗疆的控制,防范再度發生暴亂成了緊迫難題。時任鳳凰廳同知傅鼐苦思苗疆長治久安之計,開始力推屯田養勇的綠營制度。官府收繳“叛苗”十五萬畝,養屯兵五千,兵民一體的筸軍由此誕生。
傅鼐還開始大力修葺增建營盤。這種黑色的東西越堆越多,到清末竟已達兩千余座。哨樓之間曾加筑土墻,盤山繞水,像一個巨大的鐵箍,環亙千里,成為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內地長城”。這些星羅棋布于各關隘要沖的碉卡營盤,扎著數目驚人的部隊,是全湘最大且保留得最久的一支綠營軍,是國家的一座后備大軍庫。
管轄指揮這千里營盤的最高長官,清末稱辰沅永靖兵備道。道署所在地也是座石頭圍子大營盤,名叫筸城。
筸城,憑借了當時地理上的優勢,正如道臺衙門左右轅門匾額所標榜的,它“屏翰楚尾,疆理黔邊”,恃靠無數次對內對外的流血戰爭,建立起自己的繁華同淫威,控制管轄了四省邊界的大小二十二廳縣廣袤遼遠的土地。
筸城一直是“父傳子接”的世襲兵役制,兵民沒有明顯界限,加之歷史上“邊墻”的無數次修建與無數次搗毀,兵民商品和婚姻兩方面的交流結合便出現了一個奇特怪誕的現象:守卡人和被守者若翻起古遠的族譜來,多數其實同出一宗。除去一些外來雜姓,本地從祖宗傳下來的是四大姓,也就是四個大家族。這四個大家族像大樹枝丫一般,又裂變為更多的支脈。這些支脈間開始生存競爭,幾代之后,有的紅火起來,有的便銷聲匿跡而幾近湮沒了。
當歷史洞穿十九世紀的甬道依稀看見二十世紀的門檻時,筸城出現了一次“軍政大爆炸”——清同治年間連續出了幾個如今省軍區司令一級的顯赫人物,使筸城歷史上幾個默默無聞的家族陡然紅極一時,他們及他們兒孫輩中的幾個杰出人物便左右了地方上約半個世紀的歷史。這段綿長的歷史在我下面就要提到的“黑巖口事件”處可以算作一個初步歸結。
這幾個家族里有田姓一脈值得一提。
據說這一脈的先祖在某朝某代因戰功被封為一地土司。田土司生前獨霸一方,權極一時,死后下以厚葬,埋了許多假墳,據說是因陪葬極多極昂貴,故而如此。很多年后,有八個掘墳賊挖開過所有的墳冢,卻一無所獲,于是地方上新添了一則多少帶點臆測的故事。它活靈活現抖摟了這位先祖不光彩的隱私。
故事說田土司在鄉里施行“初夜權”,竟連自己的親侄女也不放過,后以“亂倫罪”被朝廷抓去,來了一次真正的五馬分尸。他確切的死因雖然至今仍是一道謎,但這一個顯赫的家族從此便敗落了卻是確鑿無疑的。待傳到其第七十九代玄孫田青樹手里的,僅是一把缺口的割馬草鐮刀而已。
田青樹就是一個后來在同治年間暴富的顯赫人物。“無湘不成軍,無筸不成湘”,他是筸軍的第一代中威權人物。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苗人子弟,在攻打太平軍時,揮一把長刀第一個徒手攀緣登上了高高的南京大城墻。他作戰勇猛,24歲任貴州提督,詔賜欽差大臣。25歲兼任貴州巡撫,軍權民政集于一身。田青樹有三個老婆,有兒子三個,大的早夭,二兒云祥英年早逝,老三昭全子承父業繼續爬墻,領兵攻下家鄉紅色城墻,當上地方鎮守使,愛蓄胡須,人稱田三胡子。他后來厭倦風云,把權力交給從西藏狼狽歸鄉的弟子陳玉軒。他的這位弟子跟我家有點掛角親,我叫他堂舅公。經過近五十年的磨難拼斗,這位堂舅公同在他家后門外偏棚里出生的一個孩子,分別以一、二把手的地位稱雄地方。
我的堂舅公小時候也是個充滿奔赴異鄉獻身幻想的孩子,奇怪的是長大后卻多次放棄了出山的大好機會。這戲劇直演到近二十世紀中葉。那時他已年近古稀,高而瘦削,樣子很精神,眼中有藍、黃、金黃幾種色圈,愛穿一件粗呢子衣,人稱“老師長”,頗具儒將風度。是時,他手下的心腹二把手谷子琪接到省主席來電,決定赴任省府委員職。于是,在一個青石塊砌成的畚箕形渡口邊,在四根機槍、二十四根快慢槍下,一輛載著“湘省未來”的中型卡車被搗毀,十五名文武官員同時斃命。這就是當地歷史上有名的“黑巖口事件”。
關于谷子琪臨行前后的情況,關于他的死因,在其后頗長的一段時間一直是個謎。后來,在清理我的這位堂舅公的遺物時發現,他的一本叫《溪野沉夢》的未刊稿里有較為詳盡的記述。實際上,是他默許了那場流血,后來,又由他親自主持盛大的葬禮。聽老班人說,那次葬禮之后,人們發現他的頭發全白了,衰弱蒼老得失去了人形。他從此閉門不出,刻意著述,記敘他的故土,他的父輩,他的朋友和敵人,用反思的筆觸追溯中國南方某省西部地區發生的那場巨大歷史悲劇的始末。我有幸詳閱了這部未刊稿,驚異地發現那半個世紀的充滿了奮斗失敗、情愛仇殺的古典傳奇,竟演繹著現代藝術色彩原理。
經驗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對一個綠色方塊注視一會兒,然后把眼睛閉起來,我們就會看到一種作為視覺殘像的紅色方塊。如果我們觀察一個在黑底上的白方塊,然后把眼睛望向別處,這時作為視覺殘像將出現的是一個黑色方塊。著名的《色彩藝術》一書的作者約翰內斯·伊頓指出:黑色和白色混合產生一種中性灰色,紅色和綠色同樣是一對互補色,它們混合后加上白色也能產生中性灰色。人的眼睛和大腦都需要這種中性灰色,缺少了它就會變得不安靜,而在這種互補關系建立時,才會滿足或趨于平衡。這樣的配色總是和諧的。
該書故事是悲劇,基調是中灰色的,它漸次以湘西家族悲劇、湘西城市悲劇、地方全域悲劇作階梯遞進,為三部曲式,總括為人生悲劇。然其間的人事總充滿世間種種互為對立的概念:文明野蠻,善良殘暴,勤勞懶惰,強悍猥瑣,人性獸性。設色謀篇亦是大紅大綠、高調低調、冷性暖性的強烈反差和對比。
有一位從那個地方走出來到大都市棲身的學者,在對養育他的那方故土進行反思時,說過這樣一段話:“你把一切都推向兩個極致,這就是那方的人,那方的人事,那方的風水。”是的,你們就那樣去理解我的父老鄉親和故土吧!推向極致,而最終一切都將是合情合理也是和諧的。
面對這樣一部沉甸甸的作品,我——一個靠那方風水養育長大的后來人能做些什么呢?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是為了減少那些古老文字的艱澀難懂帶來的隔膜,摻和我的血我的淚,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譯和詮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