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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雪子漸漸改了主意,打算到東京后直接去找伊庭。只要他家還沒被燒毀,見到富岡前,先借宿在伊庭那里也不賴。雖然只有不快的回憶,卻也沒有辦法。不曾往靜岡老家捎過一封信,應(yīng)該不會有人在等待自己歸來。

乘坐深夜的火車,雪子離開了敦賀。在昏暗的站臺上,她見到兩個一同乘船歸來的男人。雪子故意避開他們,上了后面的車廂。站臺上擁擠不堪,人們都從車窗往車里鉆。雪子好不容易才從車窗爬上了車。所有這一切都讓人像俊寬[1]一樣心驚膽寒。雪子沒穿冬衣,一看即知是剛從南方回來的撤退人員。周圍的人都偷偷盯著她看。雪子站在擁擠的人叢中,茫然眺望著周圍,看著這戰(zhàn)敗慘象?;蚴且驗橐股幇?,每一張臉都顯得那么蒼白,那么無力。無數(shù)了無生氣的面孔在車廂中疊加,這簡直像一趟搬運奴隸的列車。雪子也感受到一絲絲來自這些面孔反射的不安。日本究竟是怎么了……那些往日在彩旗飄揚中被送上戰(zhàn)場的士兵們,如今已不知去向。連車窗外灰暗的山河,也只是連綿不斷地延伸著,呈現(xiàn)出一派慘烈的景象。

到達東京是在次日夜里。下著雨。雪子在品川下了車。站在省線[2]站臺前,從舞廳的后窗,能看見昏黃燈光下轉(zhuǎn)圈起舞的幾對舞者的腦袋。感傷的爵士樂飄蕩在閃亮的毛毛細雨中。雪子冷得直發(fā)抖,抬頭仰望峭壁之上的舞廳窗口,兩個高大的憲兵戴著明晃晃的白帽子,站在站臺的盡頭。站臺上擠滿了邋遢的人群。傾聽著爵士樂的旋律,雪子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漸漸生出一股自暴自棄的情緒。然而從明天起,能否生存下去還都是個未知數(shù),一絲憂慮掠過心頭。站臺上聚集的人們大多背著背包。偶爾有女人涂著突兀的紅唇,跟外國人手牽手從臺階上走下來。雪子就像看到了稀罕之物似的,緊盯著那些打扮妖艷的女人。往日東京的生活已經(jīng)改天換地。

雪子在西武線的鷺宮下車時,電車已是最后一班。穿過鐵道口,雪子順著大路往那座熟悉的發(fā)電站方向走去。三個年輕女人行色匆匆地走在雨里,從雪子身邊走了過去。三人都頭裹鮮艷的印花頭巾,豎著長外套的衣領(lǐng)。

“今天我一直送到橫濱去了。反正嘛,對方也是有老婆的人……不過,人這東西,真是只顧眼前啊。倒也無妨……說什么去了要介紹朋友給我,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明明是自己的女人,卻又要把朋友也拉來,日本人還真弄不明白他們……”

“嘿,那也不錯啊。反正一拍兩散,從今往后也見不著他這個人了。心總是要變的。你看我,過不了多久,那個人就該回去了……所以啊,成天跑厚木[3]也太辛苦了。看著差不多了,我也要找下一個……”

女人們熱鬧地談?wù)撝?,雪子加快腳步,緊隨在她們身后。從女人們高聲的談話里,雪子知道日本已經(jīng)變了樣,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久,女人們在郵筒那里向右轉(zhuǎn)了進去。雪子讓雨淋成了落湯雞,渾身疲憊不堪。跟出發(fā)去南方時相比,這一帶毫無變化。在一個姓細川的接生婆家的招牌前向左拐,位于窄巷盡頭的第二棟房子就是伊庭家??吹阶约哼@副慘相,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雪子站在院門外,就著昏暗的路燈平整了衣服。頭發(fā)和肩膀全濕了,實在是狼狽不堪。按著門鈴,雪子恍然覺得自己到印度支那走這一遭就像一場夢。門廳的玻璃透著燈光,隨即有個高大的人影下到外間來。雪子心里一陣悸動。然而這男人并不是伊庭。

“哪位?”

“我是雪子……”

“雪子?您是哪家的雪子?”

“從印度支那回來的,我叫幸田雪子?!?

“啊……您找哪位?”

“伊庭杉夫在家嗎?”

“伊庭先生啊。他疏散到鄉(xiāng)下還沒回來。”

只能看見模糊身影的男人帶著些許不耐煩,但總算打開了門閂。男人已經(jīng)換上了睡衣。眼前這個背著背包的年輕女人,淋得像落湯雞似的,連外套都沒穿。他驚訝地打量著雪子。

“我是伊庭的親戚,今天剛回來……”

“唉,進來吧。伊庭先生他差不多三年前就疏散回靜岡去了?!?

“那,伊庭已經(jīng)從這里搬走了嗎?”

“沒有,我們只是替伊庭先生住在這里。伊庭先生的行李都已經(jīng)寄來了?!?

聽到雪子他們的說話聲,男人的妻子懷抱嬰兒走到外間來。雪子講述了從印度支那撤退回來的大致情況。伊庭和這個男人之間,因為房子的問題,好像正在鬧糾紛。他臉色雖不好看,卻還是招呼說:“這兒太冷,請到里屋來吧?!?

雪子自從在敦賀的客棧里吃了一份人家特地給她做的飯團之后,不吃不喝地坐了一路火車,此刻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飄在半空似的,一不小心還撞到了放在走廊上的縫紉機。進到里間,是伊庭家一向用作寢室的一個六帖[4]大的房間。里面堆放著捆好的行李,把榻榻米都壓彎了。看著從印度支那撤退回來的雪子,女人大概是出于同情,為雪子泡了茶,又端出芋頭干請她吃。男人看樣子四十歲左右,身材魁梧,頗有軍人之風。女人嬌小白皙,臉上冒著雀斑,一笑就露出兩個可人的酒窩。

當晚,雪子借了兩床被子,得以在伊庭堆放的行李雜物的空隙間睡上一宿。雪子從背包中拿出兩個食盒當禮物送給了男人的妻子。

雪子鉆進被窩躺下來,隨手戳了戳草席包裹的行李。里層用木頭牢牢釘著,完全看不出裝了些什么東西在里頭。男人的妻子說,伊庭將在年內(nèi)返京,要求他們必須騰出兩個空房間。家里住了六口人,現(xiàn)在要騰出哪個房間都成問題。再怎么說,是一家人在鬧空襲那會兒拼命守住了這棟房子?,F(xiàn)在突然要求騰地方,一家人也無處容身。這要求未免太過分了,她抱怨道。伊庭大概也不能一直就在鄉(xiāng)下住著。雪子從那些早早寄到的行李上,也能覺察出伊庭一家焦灼的心情??礃幼哟蠹叶蓟畹煤煤玫模弥@一點,雪子反而感到些許的失望。

注釋

[1]俊寬,《平家物語》中的悲劇人物。

[2]省線,日本國營鐵道的舊稱。

[3]厚木,位于神奈川縣中部。附近有美軍航空基地。

[4]帖,即一張榻榻米大小。面積約一點六二平方米。也稱“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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