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流變中的文人地位[1]
中國自古以來,第一流的文人大都是國家之棟梁,是君王身邊的人,幫助君王管理天下,“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不僅屈原如此,東方朔、司馬相如亦如此;曹操父子既是政治領袖,又是建安文學的主將;魏晉七賢中,嵇康、阮籍、劉伶、山濤,哪個不是卷入國家政治激流中的角色?陶淵明例外,他要遠離政治,過他的“桃花源”般的生活。蘇軾年紀輕輕就是大學士了,做過杭州通判、湖州太守、密州太守等,在朝廷做過中書舍人、知制誥、吏部尚書。吏部尚書相當于今天的中央組織部部長,參與國家重大的人事任免。唐代的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哪個沒在皇帝身邊待過?南宋的陸游、辛棄疾本來就是王朝里的大員。只是到元代之后,文人地位下降,市井化之氣日盛,成了所謂的“下九流”。南宋遺民鄭所南記:“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文革”中所謂的“臭老九”,其出處大約就來自于此。文人與政治圈子漸相背離,戲劇家關漢卿、王實甫、白樸漸趨平民化、市井化,與國家政治的關涉少了許多。明清之際的小說,真成了小說家言,不管是曹雪芹還是施耐庵,羅貫中抑或吳承恩,論其出身和閱歷,無有進入國家政治中心者。于是,我們至今都有點搞不清《紅樓夢》的作者,這恰是文人地位低下、易被忽略之表征。這一趨向,在晚清和民國初年有了些許改變。
民國時期,由于傳統舊制日漸潰敗,新生政權還未能及時有效地掌控所有區域,民間思想活躍,各派各家競相立言,文學藝術百花紛呈。一些文學大家,與政治的關聯度日趨密切,參與政治的熱情高漲。新銳先鋒作家,如蔣光慈、殷夫、馮雪峰、周揚、夏衍等,就直接上陣成為革命者,有的成為職業革命家。魯迅、茅盾也很深地摻入到政治的漩渦里,也在或淺或深地影響著歷史的進程。郭沫若被稱為狂飆突進的五四精神的旗手之一,他在北伐時期就任國民革命軍政治部副主任,抗戰時期任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后改任政府的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領導全國進步文化人士進行抗日救亡運動。其他人物,比如胡適之,任駐美大使、北大校長,也是左右社會輿情的人物。何其芳、丁玲等,就直接投奔了延安,成為新的政治力量的骨干。
其后,文人的地位下滑,當然有政治原因,比如思想改造和“反右”運動。但除此之外,現代社會科技的發展和分工的細化,也促使文人從眾星捧月一般的位置,變身為百業之一,各行各業也都分享了文人曾有的光輝。比如,科學家、工程師、教師、醫生、干部、企業家等,他們也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但他們所從事的職業,已經與文人有了決然不同的分界。社會真正地處于百業分流的時代,且這個百業的地位與文人越來越平等,甚至許多職業的位置如科學家、企業家等,大大超越文人而處于上位。文人曾有的那種自豪漸趨消失,一去難返了。曹丕曾自豪地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現在看來,真是一去不復返了。
當然,文人還在,文人中的佼佼者還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社會大眾,但有一個顯在的事實是,文人的邊界正在模糊。因為,會寫文章的人實在太多了。在一個百分之七十的適齡青年都能讀大學的時代,在一個人人都會在網絡、微信上發表感言的時代,文人漸漸消泯于大眾之中,成為一個普通公民,再也回不到那種顯赫的位置上去。而作為一個公民,文人想要與眾不同,在海量的文字喧嘩中,講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識見,且用讓人眼前一亮的文字來講,那須付出多大的辛勞和努力?!難哪,文人!
[1] 原載于《西安晚報》2016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