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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情結(上)

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里曾經提及,吳敬梓“其學尤精《文選》”。程廷祚在《文木山房集序》中也指出,“敏軒少攻聲律之文”而“奇情勃發”。所謂“聲律之文”,正是指的秀麗駢偶之文?!捌媲椴l”,是欣賞吳敬梓的才氣。沈宗淳也注意到吳敬梓與六朝文學的血緣關系:“吳子敏軒,夙擅文雄,尤工駢體。”(《文木山房集詞序》)眾所周知,六朝正是駢文的黃金時代。吳敬梓對六朝的詩文情有獨鐘,可是,吳敬梓的作品中,沒有六朝詩文中常見的萎靡浮艷之作。他的詩文,如友人李本宣所說:“大抵皆紀事言懷,登臨吊古,述往思來,百端交集,茍無關系者不作焉,庶幾步趨乎古人。毋怪乎見時賢之分題角勝,則惴惴乎謝不敏也?!保ā段哪旧椒考颉罚度辶滞馐贰返诙呕?,借杜慎卿之口說,那里的“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吳敬梓的摯友程廷祚在為《文木山房集》所撰的序中便說:“金陵大都會,人文之盛,自昔艷稱之,考之于古,顧陸謝王,皆自他郡徙居,所謂‘避地衣冠盡向南’者,其所致良有由哉。全椒吳子敏軒,慨然卜筑而居。”“顧陸謝王”正是六朝時最負盛名的高門望族。吳敬梓的好友吳培源在《滿江紅·除夕和敏軒韻》里,說出了兩人共同的感受:“鐘阜秦淮,喜坐嘯六朝名郡。仿佛見,舊時王謝,風流東晉?!眳蔷磋鞯暮糜殉虝x芳在《寄懷嚴東有》(之二)一詩中說:“敏軒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風雅慕建安,齋栗懷昭明。”

吳敬梓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六朝情結。從兄吳檠和吳敬梓,在當時就被親朋比作南朝的大謝和小謝——謝靈運和謝惠連。這是從門第、才干和名聲上來著眼的。當時吳檠的名氣比吳敬梓大,吳檠后來中了進士,是成功人士,吳敬梓卻坎坷不遇,以秀才終世。這反映了當時人的眼光。以今人的眼光去看,如果不是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如今的人,怎么會知道天壤間尚有吳檠此人?吳檠和吳敬梓互稱小謝、大謝。吳檠在《懷從弟客長干》一詩中有云:“悵望裁詩貽小謝,可能共和有羊何?”直稱吳敬梓為“小謝”。吳檠在祝賀吳敬梓三十歲生日的詩作中一開始便寫道:“池草鋪翠水拖藍,阿連今日開酒甔?!保ā稙槊糗幦醵茸鳌罚鞍⑦B”就是“小謝”謝惠連。吳敬梓在《九日約同從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之三)中有云“吾家才子推靈運,也向秦淮僦舍居”。“青然”是吳檠的字。當然,吳檠也是以“大謝”自居的。吳敬梓在天寧寺僧舍看到吳檠的壁上題詩,便作《百字令》一首,開頭便道:“長廊塵黦,是吾家康樂,舊曾題處?!笨禈芳粗x靈運,謝靈運襲封康樂公,人稱謝康樂。吳敬梓的堂表兄兼連襟金榘給吳檠寫過一首詩《寄懷吳半園外弟》,“半園”是吳檠的號,詩中這樣提到吳敬梓:“君家惠連(按指敬梓)尤不羈,酒酣耳熱每狂叫。”口氣非常親切。我們也可以由此看到吳敬梓給自己最親密的親友留下的印象。吳敬梓對六朝的典故非常熟悉,情有獨鐘。翻開吳敬梓的《文木山房集》,六朝典故隨手可拾:“坐嘯竹林差共擬,重登花萼亦堪憐”(《琵琶》),暗用竹林七賢的典故?!芭蕳l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玄武陂?!保ā稐盍蛣e沈五遂初》)典出于《世說新語·言語》: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惆悵姓名為鬼錄”(《石臼湖吊邢盂貞》),典出魏文帝曹丕的《與吳質書》: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

“直到東籬黃菊放,故人才寄數行書”(《寄懷章裕宗二首》之一),化用陶淵明詩句“采菊東籬下”?!拔羧罩骷伊_綺盛,只今佛地繡幡垂?!保ā队缿c寺》)永慶寺是梁朝永慶公主香火?!八疂q燃犀浦,煙迷夢日亭?!保ā稌园l姑孰道中》)燃犀,典出《異苑》卷七云:“晉溫嶠至牛渚磯,聞水底有音樂之聲,水深不可測。傳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幘。其夜,夢人謂曰:‘與君幽明道閣,何意相照耶?’嶠甚惡之,未幾卒。”亦見于《晉書》本傳。“昔者周孝侯,奮身三惡除?!保ā兜侵芴幣_同王溯山作》)周孝侯就是西晉人周處,典出《世說新語·自新》,寫“周處年少時,兇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加上水中之蛟、山中之虎,“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后來周處殺虎斬蛟,改邪歸正,所以說“奮身三惡除”。同詩中又有“工愁吳季重,深情王伯輿”,亦六朝典故。“吳季重”即三國時人吳質,季重是他的字。吳敬梓在這里是以吳質自居,而將王溯山比作王伯輿。王伯輿即晉人王,伯輿是他的字。典出《世說新語·任誕》:

王長史登茅山,大慟哭曰:“瑯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

在《沁園春》一詞中,吳敬梓自喻:“工愁吳質,益用增勞?!痹凇队癯苍姴菪颉分兴灾t道:“啟盈箱之芍藥,才是徐陵;浣滿手之薔薇,友非吳質?!迸笥淹跤衷矊蔷磋鞣Q作吳質:“重覓秦淮十年夢,因看吳質一編詩?!保ā稌鴧钦骶糗幭壬哪旧椒吭娂蟆罚﹨蔷磋饕詤琴|自居,有其特殊的理由。研究者們早就注意到,吳質和家鄉的關系很不和睦,這一點與吳敬梓相似。《三國志·王粲傳》裴注有云:

始質為單家,少游遨貴戚之間,蓋不與鄉里相浮沉。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及魏有天下,文帝征質,與車駕會洛陽。到,拜北中郎將,封列侯,使持節督幽、并諸軍事,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質自以不為本郡所饒,謂司徒董昭曰:“我欲溺鄉里耳?!闭言唬骸熬抑梗夷臧耸?,不能老為君溺攢也?!?/p>

在《移家賦》中,吳敬梓對家鄉的惡俗風氣用大量文字來加以猛烈的抨擊?!度辶滞馐贰返幕撅L格是含蓄的,而在小說的第四十四回、四十七回,作者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厭惡之情,直接站出來,痛斥五河縣的勢利之風:

因五河人有個牢不可破的見識,總說但凡是個舉人進士,就和知州知縣是一個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進去說,知州知縣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說縣官或者敬那個人的品行,或者說那人是個名士,要來相與他,就一縣人嘴都笑歪了……五河的風俗:說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著嘴笑;說起前幾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說那個人會做詩賦古文,他就眉毛都會笑。問五河縣有甚么山川風景,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有甚么出產希奇之物,是有個彭鄉紳;問五河縣那個有品望,是奉承彭鄉紳;問那個有德行,是奉承彭鄉紳;問那個有才情,是專會奉承彭鄉紳。卻另外有一件事,人也還怕:是同徽州方家做親家;還有一件事,人也還親熱:就是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買田。

“我們縣里,禮義廉恥,一總都滅絕了!”吳敬梓通過小說中余大先生的這句話,充分表達了自己那種厭惡和輕蔑的感情。五河縣正是吳敬梓家鄉全椒的影子,它是那么閉塞、保守,那么勢利而令人厭惡。吳敬梓常常喜歡以吳質自居,其原因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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