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勒和1910年的世界:他的第八交響曲
- (英)斯蒂芬·約翰遜
- 3663字
- 2023-12-04 18:53:10
引子:天后駕臨
1910年9月6日晚,阿爾瑪·馬勒和她的母親安娜·莫爾抵達慕尼黑洲際大酒店,被引進她丈夫古斯塔夫·馬勒為她們預定的套間。從幾天前馬勒與阿爾瑪交談的語氣來看,阿爾瑪無疑得為即將受到的某種奢華的象征性的歡迎做準備,甚至可能要強打起精神。就在一天前,馬勒在緊張繁忙的排練日程中給阿爾瑪去了兩封電報和三封長信,其中至少有一封信里是馬勒新寫的情詩。但即便如此,當阿爾瑪走進她的套房時,眼前的情景還是使她停下了腳步:每個房間都擺滿了玫瑰。阿爾瑪在梳妝臺上看到一份剛印刷出來的《第八交響曲》總譜,封面上寫著“獻給我摯愛的妻子阿爾瑪·瑪麗亞”。更有甚者,安娜·莫爾隨后在床頭柜上看到一份《第八交響曲》的鋼琴總譜,封面上的題詞更長:“獻給我們親愛的母親。您是我們的一切,是您把阿爾瑪帶給了我——來自古斯塔夫的永恒的感激之情”。[1]
如果阿爾瑪和馬勒是一對處在興奮之中的年輕新婚夫婦,那這一切足夠吸人眼球。可是他們已經結婚了八年。這是考驗人生的八年,對阿爾瑪來說尤其如此。阿爾瑪是一位富有智慧和創造力的女性。盡管馬勒深深愛著她,這點毫無疑問,但她發現自己在很大程度上被置于一種典型的“工作寡婦”的位置。馬勒先是在維也納、后是在紐約的繁重的指揮工作量,使阿爾瑪備受冷落。即便是在夏天一起度假,馬勒也是全身心地投入于他的新作品的草稿創作。工作空余時間里,馬勒也總是在推敲、修改總譜,置阿爾瑪于一旁而不顧。母親的身份帶給阿爾瑪的安慰很有限。而當1907年7月,他們的大女兒瑪麗亞因患猩紅熱和白喉離世,阿爾瑪的悲痛之情遠比馬勒的更為復雜。可即便到那個時候,馬勒似乎仍然或多或少地沒有意識到這一切對阿爾瑪造成的影響,他沉浸在以弗里德里希·呂克特的詩為文本的歌曲創作中,而那首精美的《這個世界把我遺忘》似乎最能體現馬勒那時的狀態:“我獨自活在我的天堂、我的愛、我的歌中”。如果不是1910年夏天,馬勒夫婦在阿爾卑斯山中的托布拉赫村度假期間一次離奇的意外發現,使馬勒意識到了危險的事實,他可能還一直沉醉于斯。這一發現令馬勒震驚,引發了他一生中最大的感情危機。他真有可能要失去他崇拜的“Almschi”——他對阿爾瑪常用的昵稱——無可替代的“Saitenspiel”,他的“七弦琴”嗎?馬勒9月5日連著給阿爾瑪寫了幾封長信,在其中的一封信里他寫道:“如果你在那個時候離我而去,那我真會像一根沒有了空氣的蠟燭那樣被熄滅”。毫無疑問,他說的一點不假。
9月的那個夜晚,當阿爾瑪抵達慕尼黑中央火車站時,馬勒到火車站去接她。正如她后來在自己的回憶錄《古斯塔夫·馬勒——回憶與書信》中描述的那樣,“古斯塔夫看上去像病了一樣,疲憊不堪”。也可能是因為《第八交響曲》六天后要舉行世界首演,排練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有人注意到,當馬勒以他慣有的火山爆發般的活力投入到指揮排練時,他身體上所受到的巨大壓力也開始顯現出來。但是讓他身心疲憊的,不僅僅是協調和調動演奏《第八交響曲》所需的龐大的合唱隊與樂隊。在所有這一切的背后,是馬勒近乎絕望的渴望:希望阿爾瑪能夠明白并熱愛這部確切無疑是獻給她的作品——就如他在9月5日一封措辭熱切的信中所稱“樂譜上每一個音符”都是獻給她的。馬勒此前的交響曲從未題獻給某個人,他在1906年完成《第八交響曲》總譜的草稿時,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要把這部作品獻給誰。但是在托布拉赫危機爆發后不久,阿爾瑪突然遭遇了一次戲劇性的“拜訪”。阿爾瑪和馬勒像那個年代大多數富有的夫婦一樣,各有自己的臥室。一天半夜,阿爾瑪突然醒來,發現黑暗中馬勒像鬼魅一樣站在她的床邊。馬勒問她,如果他把《第八交響曲》總譜題獻給她,是否能使她快樂。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阿爾瑪懇求他不要那么做,因為他從來沒有把哪部作品題獻給誰。阿爾瑪還告誡馬勒,這么做有可能會讓他后悔。馬勒回答說,晚了。他已經給出版商埃米爾·赫茨卡寫了信——在“黎明時分”。[2]
馬勒委托赫茨卡趕在《第八交響曲》的首演前出版總譜,所以在寫給赫茨卡的信中主要談論的是商業方面的內容,但是也顯現出馬勒內心的急迫感:
親愛的總監先生:
請另外加印一頁,上面印上“獻給我摯愛的妻子阿爾瑪·瑪麗亞”,并盡快寄一份加印有這頁的總譜給我。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在慕尼黑上市銷售的總譜,必須含有這一頁。[3]
這就是說,必須讓世人看到他的題獻,而且必須讓阿爾瑪知道,世人都看到了他的題獻。可以想象一下,馬勒在“黎明時分”的亂涂亂畫,在為挽救他的婚姻和他的理智做著近乎瘋狂的努力。有些地方的字跡難以辨認,顯然能看出馬勒在寫這封信時努力讓自己的手保持穩定。對馬勒深夜突發的表白,阿爾瑪的直覺反應是“別做讓自己后悔的事”。這是告誡?還是出于同情?抑或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或許這三種可能都有。也可能是阿爾瑪回想起馬勒在完成這部宏大的交響曲之后寫給她的那些信中,大談柏拉圖和耶穌基督,大談蘇格拉底和這位哲學家虛構的女祭司狄歐蒂瑪,大談歌德筆下“永恒的女性”、“升華的”性沖動的創造力以及愛與情欲之神厄洛斯在創造世界中的作用——所有這一切抽象且超凡脫俗。可是現在他卻告訴她,《第八交響曲》是獻給她這個有血有肉的女人的,而且是只獻給她一個人的。在與阿爾瑪的私下交流中,馬勒從不避諱表達自己對她的愛,但是在《第八交響曲》即將首演前,這種表達有所升溫。1910年9月5日是《第八交響曲》首演前排練的第一天,而就在這天,馬勒給阿爾瑪接連寫了幾封長信。他在其中一封信里告訴阿爾瑪,在每次上午排練的休息時間,他都會掃視空曠的大廳,想象著如果他的女神此時正坐在大廳里享受著眼前的一切,該是多么美妙!他堅稱,只要能看到她那可愛的臉龐,哪怕只一眼,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多辛苦多繁雜,都完全值得。
就在一天前,阿爾瑪收到馬勒的一封信,信中明顯流露出他在信仰和絕望之間搖擺不定。馬勒對她說,她一直是自己生命和工作的光明與中心之所在。而現在她不再對他的愛有所回應,這讓他感到非常受折磨、非常痛苦:
但是,就如愛必定會喚醒愛,信念能再次找到信仰一樣,只要愛神厄洛斯還統治著人與諸神,我就一定能重新征服曾經屬于我的、并只有與我一起才能找到通往上帝和被祝福之路的心。[4]
在《第八交響曲》第二部分最后的獨唱段落中,男高音懇求道:“童貞女,圣母,女王,女神,愿永遠護佑我們!”阿爾瑪從小生活在天主教家庭,她是否會認為——就像那些第一次聽到這部交響曲的人認為的那樣——這里被熱烈懇求的是圣母瑪利亞,是耶穌基督的母親,是天后。她是否意識到,歌德在他那部偉大的詩體戲劇《浮士德》第二部最后一幕中描寫的天堂的樣貌,與任何一種正統的基督教文本都不相符嗎?在1910年那場危機使他們的婚姻根基出現問題之前,馬勒在給阿爾瑪的信中不厭其煩地向她講解他的《第八交響曲》。但是,即便馬勒向阿爾瑪狂熱傾訴《第八交響曲》的那些段落是刻意摘出來的,讀者仍然能感受到馬勒沉醉于此。如果阿爾瑪在那天深夜聽了馬勒對她說的話后產生了畏懼之意,那么又有誰可以責怪她呢?“你會后悔的”——任何一個男人,把自己愛戀的女人奉為“女神”,可能都會后悔。伍迪·艾倫曾打趣說,他總是傾向于把妻子們供起來。阿爾瑪是被馬勒的題獻所打動?還是被壓垮?閱讀她的《回憶與書信》,讀者可以感覺到她的感情是復雜的。
在某種程度上,阿爾瑪顯然很享受她所處的地位。她是著名的作曲家兼指揮家的妻子,還成為他那部代表作題獻的對象。她似乎也感覺到馬勒痛苦的需求給了她力量。她帶著明顯的驕傲告訴我們說,“只要有任何跡象表明我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或者足夠的熱情,他都會像自己被冒犯了似的。”在關于那段時日的回憶和通信里,阿爾瑪明顯露出厭煩地提示到當時她正在努力疏遠她的丈夫和她丈夫的家人,以及她丈夫的一些親密朋友。她告訴我們,馬勒很想聽聽他的朋友對《第八交響曲》的看法。馬勒深信《第八交響曲》是他最偉大的作品。可是他發現,自己孑然一身。那些以前他信任的好朋友都疏離了他。而且那些密友被說成是無情的自私自利者,只是對與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交往所帶給自己的榮耀感興趣。阿爾瑪特別瞧不上馬勒的妹妹朱斯蒂,她帶著幾乎毫不掩飾的滿意告訴我們,朱斯蒂被馬勒一句“阿爾瑪可沒時間陪你”[5]給轟走了。朱斯蒂·馬勒是一個敏感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馬勒顯然是覺得妹妹跟他走得太近,那些依戀他的暗示不過是想要寄生于他、但又絕對空洞的說辭。值得注意的是,阿爾瑪在回憶錄中寫的是,馬勒說“阿爾瑪沒有時間陪你”,而不是“我沒有時間陪你”。記憶和書信之所以如此引人入勝,原因之一是,在寫回憶時,阿爾瑪時常比她明顯意識到的更坦率。而至于其他那些朋友們則保持沉默,讓馬勒陷于孤獨。其實,他們不可能完全對馬勒的感情危機無動于衷。相反,很有可能是,他們對正在發生的事深感痛心,所以抱持了極其謹慎的態度。他們中至少有一些人肯定知道1910年夏天發生的事情,但如果他們不確定怎么做才算是對朋友的最好幫助的話,我們又怎么能責怪他們呢?
無論如何,即使是最了解他們的人也可能并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就在不遠的女王宮酒店的一個房間里,阿爾瑪年輕英俊的情人,建筑師沃爾特·格羅皮烏斯正熱切地期待著與她的下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