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勒和1910年的世界:他的第八交響曲
- (英)斯蒂芬·約翰遜
- 3904字
- 2023-12-04 18:53:09
前言
馬勒的《第八交響曲》與他此前所有的作品都不同。他對他的一位朋友兼文學代言人說,他已經擺脫了悲劇的主題。他的那些帶有強烈個人悲劇色彩的交響曲已經成為過去,或者更確切地說,那些作品已經被他視為這部新的、達到頂峰的交響宣言的序曲。馬勒十分確信,這是他最偉大的作品。前面七部交響曲,都以完全不同的手法,表現了作曲家內心的懺悔,吐露了作曲家超敏感的靈魂,展示了作曲家為理解作為存在的自我和自身所處的那個驚險、恐怖的世界所做的努力。而《第八交響曲》,則要用不同的音樂語言,表達一種不同的體驗。它要帶給人們的是歡樂。貝多芬在他的《第九“合唱”交響曲》終樂章里表達了歡樂的希望,當民主降臨、“所有人成為兄弟”時,這個希望便會實現。但對馬勒而言,這個希望在當下就可以實現:他的音樂能給人們帶來歡樂的希望。也許這種“實現”只能維持到音樂演出的結束,但音樂能留給人們持久的印象,并成為“終將實現”的象征。這部作品成了他的宗教儀式,他的大彌撒,但是是以神秘主義和人文主義的方式來構思、表達的。就像宗教儀式一樣,這部作品涉及集體體驗,一種高于個體自我的歸屬感;一種讓個體既沉迷其中又超越其上的東西。這些東西遠不只是抽象的——上帝,或是《第八交響曲》終曲部分以排山倒海般的合唱來贊美的神秘的——“永恒的女性”。這部交響曲所表達的更高層次的東西是什么?馬勒說《第八交響曲》更是一份禮物,是獻給祖國——這里顯然是指德國——的禮物。這句話可以視為馬勒的一個暗示。但馬勒沒有明說,這個德國指的是自1871年起被普魯士強行統治的地理意義上的德國,還是指更大意義上的“大德國”:一種在精神上統一的、使所有講德語的民族(包括像馬勒本人在內的猶太人)凝聚在一起,并真正體現在最偉大的藝術和哲學作品中的德國。
事實上,《第八交響曲》的首演本身,與馬勒所經歷過的,甚至與慕尼黑這座城市所經歷過的任何事件都截然不同。作為指揮家,馬勒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尤其是在歌劇院。但是作為作曲家,馬勒獲得的成功并不大,而且也都是在遠離家鄉的那些地方。在很多音樂閱歷豐富的人的眼里,尤其是在馬勒的第二故鄉維也納,馬勒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被視為一位偉大的指揮家。他的音樂則普遍地被嘲諷,甚至遭冷遇,只被少數狂熱的馬勒愛好者視為珍寶。《第八交響曲》的首演,準確說是兩場演出,徹底改變了這一切:三千多個座位的音樂大廳,票被賣光了兩次。部分原因是經紀人埃米爾·古特曼出色的組織和宣傳活動,使預料中的轟動迅速達到了極度興奮的程度,以至于音樂會剛開始,馬勒一出現在舞臺上,觀眾們就報以瘋狂的歡呼。演出本身——馬勒本人的指揮,具有魔術大師般炫亮和戲劇性的才華,以及極富魅力的搖滾明星式的指揮動作——引發了近乎狂熱的反應。媒體,甚至是出于音樂上的理由持不同意見的媒體,都承認這是在慕尼黑從未見過的情景。而論及藝術體驗,不少音樂界和知識界著名人士都宣稱說,這對人生帶來了改變。小說家托馬斯·曼(出席首演)受到震撼和挑戰,以馬勒的形象作為其小說《死于威尼斯》中主人公的相貌。至于主人公的精神品格如何,那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但有一點對托馬斯·曼來說是確定的:他開始構思那部小說的時間節點,肯定是在1910年9月那個暴風雨般的首演的夜晚。
對那些堅定的馬勒的擁護者們來說,首演成功是馬勒得到肯定的一個明證,但是對馬勒本人而言,從1906年這部交響曲以驚人的速度寫成,到在世界音樂舞臺上成功首演的四年里,這個世界發生了太多的變化。1907年,就是馬勒從維也納宮廷劇院倉促離職的那一年,他的心臟出現了問題,這可能會嚴重威脅到他的公共和個人生活,而他自己對此的反應是矛盾與困惑。然而也就在同一年,他摯愛的女兒瑪麗亞·安娜去世。多年后阿爾瑪寫道,對馬勒來說,那是最終擊倒他的“命運的三次錘擊”之一。但是阿爾瑪這么寫有多少真實性?如此表述是否有她自己的理由?馬勒之后的兩部作品,《大地之歌》和《第九交響曲》,充滿了死亡與隕滅的意象,被一種纖巧脆弱的生命氣息所縈繞。但那是誰的生命?不少人認為,正是那兩部作品,詭異地預示了馬勒痛苦而過早的離世,而這距離《第八交響曲》首演后一年都不到。然而,后見之明能有多大作用?我們是否仍在為誤解并低估馬勒在最后四年中精神世界的演進而內疚?如果馬勒能在1910年完成他的《第十交響曲》,那么,馬勒傳奇,甚至可以說古典音樂在 20世紀的發展脈絡,對于今天的我們,看上去會有很大不同嗎?
1910年夏天,馬勒在創作《第十交響曲》的時候,發現妻子阿爾瑪,也就是他的“永恒的女性”,對他不忠,這引發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危機。為了挽回阿爾瑪的心,馬勒給阿爾瑪寫了大量的情書,給了她很多貴重禮物,苦苦哀求她。馬勒甚至打破了一生的慣例,把他的《第八交響曲》的總譜題獻給阿爾瑪,而此前他從未把任何作品的總譜題獻給任何人。就在計劃已久的《第八交響曲》的首演到來時,重新征服阿爾瑪的心,成了馬勒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雷鳴般的掌聲,熱情洋溢的評論,渴望已久的承認馬勒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一位偉大的德國作曲家。可如今這位母親—女神可能會離他而去,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那所有這一切的成功意義何在?所有這一切奏效了嗎?他重新贏回阿爾瑪的心了嗎?答案是否定的,但卻吸引人。
此后,馬勒在1910年的藝術與個人命運的故事,從多個角度來看都令人著迷。從兩方面來看,這或許是馬勒一生中最極端的一年:他反復在狂喜與成功,和最無助的恐懼與沮喪之間搖擺。這或許就是一個悲劇性逆轉的故事,馬勒在其《第十交響曲》的終曲部分展現出的深淵,難道正是對《第八交響曲》終曲那雷鳴般的肯定的否定?1907年和1910年發生的令他痛苦萬分的事件,是復仇女神對驅使馬勒創作《第八交響曲》的那份狂妄自大的懲罰?還是在實際上,馬勒在《第八交響曲》中表達的東西,遠比那些音樂評論家想到的要復雜、深刻得多?在馬勒所有的交響曲中,這首被他認為是自己最高成就的交響曲,卻也是最讓聽眾產生分歧的一首。這怎么可能呢?馬勒只是被誤解了?還是說大多數對這部交響曲的解讀都過于簡單化了?更深入地理解馬勒為這部交響曲設置的文本(即歌詞)和馬勒選擇這些文本的原因,以及馬勒如何用音樂賦予其色彩,甚至轉變其原有的含義,對當代聽眾更好地理解這部作品會有幫助嗎?對我來說肯定有幫助。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對這部作品的新的理解,能對其他人,無論是演奏者還是聽眾,理解這首非凡的交響曲有所幫助。至今仍讓我感到驚訝的是,無論是喜歡還是討厭馬勒《第八交響曲》的人,他們中有多少人真正思考過這部交響曲的文本以及這些文本的含義,尤其對馬勒本人意味著什么?
一段時間以來,評論家們習慣于從馬勒個人心理的層面來尋找答案,這當然沒有錯,起碼從理論上講沒錯。大家都知道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與馬勒的見面,以及弗洛伊德試圖通過描述馬勒童年所受心理創傷的細節來解釋馬勒的強迫性神經癥,并對他做了一些檢驗。世界領先水平的躁郁癥權威專家凱·雷德菲爾德·賈米森教授也認為,馬勒患有這種疾病。需要說明的是,我對馬勒傳記中這方面的內容有著特殊的體驗和個人興趣。作為“音樂大腦慈善信托基金”的成員,我曾與精神病學家、臨床精神病專家、心理學家、心理治療師以及對此有興趣的音樂家們合作,研究精神障礙與創造力,尤其是音樂創造力之間的關系。我本人也曾是強迫性躁郁癥患者,時而感受到強烈的愛,時而又陷入極度的困境,在我和馬勒的關系中所體驗到的,可能都與此有關。對某一研究對象的過度認同是十分危險的,所以我希望讀者注意到我的謹慎,我不會草率地下結論。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馬勒并不是游離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文化與政治潮流,自由自在漂浮著的“孤魂”。事實上,馬勒完全屬于最具創造力的那一類人,也是他的哲學家英雄弗里德里希·尼采所形容的,帶有明顯時代烙印的傷口的那類人。這也是我希望本書能給人啟發的地方。或許不是為專家,而是為那些熱愛馬勒,但又被他輝煌的、有些方面卻看似矛盾的成就所困惑的聽眾。將馬勒置于1910年他所處的那個世界,尤其是德語世界,在當時的主流思想的背景下,重新評估他的思想,對我很有吸引力,使我有一種現代德國人稱之為“頓悟的時刻”的體驗。這些變化不僅與藝術界、知識界的活動有關,而且結合當時的政治氛圍與歷史背景,進而與科學、醫學、技術、大眾娛樂,甚至是現代公關的發展相關。從更為廣泛的趨勢來考察,比如導致兩次世界大戰、哈布斯堡王朝的終結等這些在馬勒的精神世界中無法理解的變化趨勢——這些趨勢其實在1910年就已經初露端倪——如果馬勒能活得更久一些,或許他能夠欣然接受未來世界的一些元素。但也有一些“頓悟的時刻”來自對馬勒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的研究。在當今這個信息時代,像簡單包裝一下信封這樣的事情早已算不上有多正式,社會階層也不那么分明,馬勒是否還會對阿爾瑪的事一無所知?
對我而言,最終認識到馬勒《第八交響曲》和《第十交響曲》是一個整體的兩個部分,是對他的一種敬畏:不僅是對馬勒的原創思維和創作,更是對孕育了馬勒和馬勒作品的那個時代。如此認識非但沒有縮小,反而是擴展了對其作品的解讀范圍,同時表明,試圖對這兩部作品進行明確的解讀是一件意義不大,且十分有限的事情。文學與哲學評論家長期以來都承認馬勒崇拜的偶像們,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的杰作,那為何對馬勒就不能如此呢?前不久有位叫伯特蘭·羅素的哲學家說,盡管哲學無法給我們提供任何答案,但它至少可以幫助我們提出更好的問題。研究和寫作這本書,對我來說無疑就是如此,而且我真誠地希望對讀者也是如此。但即使不是這樣,古斯塔夫·馬勒在1910年的故事也是非常吸引人的。如果我能把這個故事講述得有它所具有的一半那樣好,那么讀者的時間就不會完全被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