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又回到了那個洞穴,回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中。那里面沒有時間,沒有聲音,只有不能窮盡的空虛。但如果,但如果你能極為幸運地有一些熾熱的念想,那便守著它,別讓它被吹滅。
可這還不夠,還不夠,你還必須把自己的身心,把自己的一切都當(dāng)作柴禾投入那念想之中。只有這樣,你才能在那片黑暗中存活,不至于發(fā)瘋,不至于自戕。
對于陳仇永來說,那燃燒的念想是復(fù)仇,是刻入魂魄顯于名字的復(fù)仇。
“行了,時間不多,把他弄醒吧。”
黑暗猝然破滅。
一盆冷水潑下,倒在地上的胖子悠悠醒轉(zhuǎn)。
他才睜眼,便見到了坐在大椅上的一個中年人。在其身后,更是站著鄧莫猖,慧圓和那七個僧人。
胖子先是四處轉(zhuǎn)頭迷糊地看了看四周,一片紅墻焦地。
身上的傷痛慢慢騰起,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中年人俯下身,拍了拍胖子的臉,“喂,知道這是哪嗎?”
呆滯的雙眼漸漸生出了靈性,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整個人愣了一下,全身的血氣猛地往上涌,整張臉全部紅完。
一只右手快出殘影,可在將要觸到中年人的時候卻停了下來,伸出右手的胖子面容扭曲,滿是痛苦。
中年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景,嘴上不住稱贊道:“你們南佛齋硯寺的花樣真多啊,剛才那上好的傷藥自不必說,這東西也是厲害得緊。”
“你們對我動了什么手腳!”
伸在半空的手不斷顫抖,胖子一字一頓道。
“那個,叫什么來著?”
中年人看向一旁站著的慧圓。
慧圓恭敬地彎下腰,“回大人,這是蝕心蟲。”
“對對對,蝕心蟲,蝕心蟲。”
中年人把臉伸至那顫抖著的手前,讓指尖碰到他,笑意盈盈道:“陳仇永,種下這蝕心蟲后,你生死與否就全在我一念之間了。”
“有本事弄死我!”
陳仇永面露癲狂,伸著的手舞動幅度越來越大。
“你這態(tài)度,可沒法好好談事啊。”
“放你娘的屁,我……”
陳仇永的話才到一半?yún)s驀地停下,他雙眼瞪大,喉嚨不斷地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聲,強烈的痛楚在他心口冒起,直達(dá)神魂深處。
中年人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他倒要看看這蝕心蟲能好用到什么地步。
只見地上的那人牙關(guān)緊咬,圓眼突起,兩手抓臂,五指緊緊地陷進肉中,猩紅血液蜿蜒流下。
不過三四息的功夫兒,陳仇永的臉憋得青紫,就如淹死的水鬼。他牙齒摩擦著,從牙縫間更是透出了點怪異的嚎聲。
中年人往后靠到椅背,雙眼微瞇,一臉云淡風(fēng)輕。
慧圓眼觀鼻,鼻觀心,心思神游天外。
七個僧人閉眼不去看,舉掌默念經(jīng)文。
鄧莫猖則是眉頭緊鎖,板著張臉。
沒讓在場的人等太久,死死忍著的陳仇永終究出了聲。
“啊……啊!!!”
“你們這群該死的畜生!!!”
凄慘的哀嚎響徹坐望山,胖子不斷地捶打著自己的心口,并用最為狠毒的話語詛咒著在場的所有人。
可這還沒持續(xù)一會兒,詛咒便變成了哀求。
“求,求求你……”
“我什么都會做,我什么都會……做,只要你,只要你……”
陳仇永的這股子氣一泄,便再難聚起。
他涕淚齊流,在地上不斷的打著滾。
“……讓它停下,讓它停下啊!!!”
也許是這哀嚎的緣故,寺廟后邊傳來了些許嘈雜聲。
“凈明,你到寮房那安撫下眾弟子,不要叫他們出來。”
聽到慧圓的囑咐后,一位僧人點頭應(yīng)下,往寺廟后方走去。
說話的時候,慧圓側(cè)瞥了一眼中年人,面色如常,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鄧莫猖看到這幅場景,有些受不了,開口道:“邱大人……”
中年人抬手揮了一下,讓鄧莫猖下面的話憋了回去。
庭院之中,月光皎潔,菩提綠樹枝葉微動,官員僧人穆然無言,哭嚎哀求不絕于耳。
可偏偏在這時,插進了在中年人聽來十分刺耳的聲音。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不知可否停下這陰毒秘術(shù)。”
中年人眉毛一挑,他往前看去,卻見寺廟門口處正站著一個大和尚。
和尚身高七尺,眉眼粗獷,典型的北人。
他見這和尚氣度不凡,臉上浮起笑,“不知大師法號?”
“貧僧凈華。”
“噢,原來是凈華大師。”中年人說著便看向慧圓,“住持,還不快給我引薦引薦。”
開口的是凈華,“不用了,貧僧現(xiàn)在已和南佛齋硯寺沒有關(guān)系,此來不過是在山腳望到異象便上山看看。”
中年人點點頭,他對和尚和寺廟的過往全無興趣,直接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斗膽一問,不知現(xiàn)在的這件事和大師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啊!!!”
痛楚更甚,陳仇永的哀嚎聲大了幾分。
“莫不成是同情這死有余辜的惡匪?你可知他的同伙就在剛剛可是襲擊了軍營。”
凈華搖頭,“貧僧不是迂腐和尚,陳仇永所作所為雖人情可看,但天理難容,便是讓他多受這蝕心苦百年之久也不為過。只是操控蝕心蟲有損陰德,施主還是少用為妙。”
中年人仰天長笑,一拍椅子扶手,“好一個人情可看,天理難容。我邱先浩不才,只知后面半句,不懂這人情可看是怎么一回事。”
“這就得問慧圓住持了。”
“嗯?”
邱先浩森冷目光投來,慧圓回以苦笑,“老衲也是剛剛才知道,這陳仇永是從那深窟中出來的東西。”
“你說的是后山的深窟?”反問帶著不可置信的語氣。
慧圓點了點頭。
邱先浩目光古怪地打量了下陳仇永,思量一陣后,停下了蝕心蟲的作用。
痛感消散,陳仇永死狗一般地躺在地上,鼻下臉旁猶自掛有涕淚。
“大師,不知這樣你可滿意?”
“施主言重了。”
凈華微笑,立在原地,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邱先浩再看向慧圓,老和尚只是苦笑。
為陛下干了那么多年的臟事,見慣了三教九流,邱先浩已經(jīng)明白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了。他雙手搭在一起,漫不經(jīng)心道:“大師可還有事?”
聽得此話,凈華先是面浮詫異,再遲疑問道:“大人不是朝廷官員嗎?”
邱先浩低頭掩去眼中寒光,聲音不見喜怒,“這,又怎么了呢?”
凈華先是弓腰作揖,再直身,正顏厲色道:“冤情知曉,罪犯在旁,大人還不明正典刑,更待何時?”
是了是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一個自詡為善的蠢人。雖然他一向很喜歡這些蠢人,可現(xiàn)在不是時候,黑風(fēng)寨襲營的事讓他很是窩心,沒心思與這大和尚掰扯。
所以邱先浩冷淡地回了句:“大慶正在危難之間,犯人于國尚有大用,不如讓他們留待有用之身,以報天下。”
“那不知其罪到底如何償還?”
“這,便有待商榷了。”
話已說到這,就希望這大和尚是個識趣的人。
事情的發(fā)展很順邱先浩的心意。只聽凈華輕嘆一聲,白底黑瞳直視他的雙目,邱先浩慨然對視。
“報應(yīng)終有。”
“在下靜待便是。”
凈華搖頭,轉(zhuǎn)身便走,只留告誡一句。
“逞率大義,知惡亦為,其人癡蠢,其罪也重,死后必墮無間地獄,再無解脫希望。”
不知為何,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邱先浩聽到這話竟是略微有點失態(tài)。面露譏諷,重重地哼了一聲,心底對此嗤之以鼻。
邱先浩心中憤憤地想,和尚視他蠢壞,為一個大義的名頭,與惡人同流合污,殘害人命。但他又何嘗瞧得起和尚這種人了。
自顧高潔,虛不務(wù)實,口口聲聲天下疾苦,到頭來卻怕臟手,怕業(yè)障。要是金人破關(guān)南下,死的人何止千百倍于此。
“呼。”
邱先浩長舒一口氣,他心中話語長久不盡,一為自辯,二也為自安。但末了左右也不過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整理了下心中跌宕的心潮,他笑著看向腳邊趴著的陳仇永。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