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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普頓郡公爵夫人

大約五十年前,第五代漢普頓郡公爵在他自己的那個郡里,特別是在巴頓一帶,毫無爭議算得上是個領袖群倫的人物。他出身于門第古老、忠心耿耿的撒克塞比家族。這個家族還未冊封為公爵之前,就出過許多行俠仗義、篤信基督、大名鼎鼎的男兒。那些作為紀念而掛在教區教堂走廊里的黃銅雕刻和匾額,以及祭壇墓地上不計其數的畫圖肖像和宗譜紋章,要是讓郡里哪位不憚勞苦的歷史學家都一 一拓摹下來,恐怕得花整整一個下午。然而公爵本人卻是個不大能對石頭或金屬制作的古代編年史發生興趣的人物,即使涉及他本人事業的開端發軔,情況也是如此。他憑借自己擁有的地位,一味沉溺于許多粗俗鄙陋、不登大雅之堂的娛樂享受。他有時用平地驚雷似的瀆神咒罵封住扈從們的嘴巴,并且固執地同牧師爭辯斗公雞和逗公牛1這種種戲耍有些什么好處。

這位貴族老爺個人的外表倒是有點引人注目。他的膚色呈銅紅山毛櫸的顏色2,體格粗大壯實,雖然略微有點駝背。他的嘴很大,常帶著一根未經打磨過的樹苗當做手杖,不過有時也帶一把砍刀,走路的時候碰到薊刺就用刀砍掉。他那座城堡矗立在一片園囿中間,除了朝南的那一邊以外,周圍都是郁郁蔥蔥的榆樹,在明月的清輝照耀下,從遠處大道上望去,那閃著銀光的石墻正面,由沉重的樹枝映襯著,就像是在一團漆黑當中露出的一個白點。這幢建筑雖然叫做城堡,可是并沒有什么固若金湯的守備,修建的時候,更多著眼于內部的方便舒適,而不大看重緊扣城堡這個名稱的種種防御設施。這是一座城堡式的大廈,它的地面布局就和棋盤一樣整整齊齊,建有許多模擬的棱堡和雉堞槍眼作為裝飾,背后則是一垛垛雉堞煙囪。在寂靜的清晨爐子點火的時刻,那些幽靈一般的使女在走道里躡手躡腳地走動,從百葉窗的縫隙透進去的一窄條一窄條的光線照射到畫布上,讓那些先祖的肖像顯出眨眼微笑的樣子,這時從這些煙囪口上升起十二道或者十五道青煙,在上空聚成一個扁平的華蓋。城堡的周圍,分布著上萬公頃土質優良、豐饒肥沃、無可挑剔的土地。從城堡的窗口向四面望去,到處都是阡陌縱橫,芳草芊芊,它們與單調的耕地連成一片,純粹人工規劃的林地羅列其間,使過分好奇的人無緣窺見全貌。

地位次于這位莊主、但同他還有段距離的,則是本教區的第二號人物,令人敬重的教區長奧德本先生。他妻子已經去世,作為牧師,他為人過分執拗和嚴厲。他的服飾潔白無瑕,灰白的頭發整整齊齊,再加上那線條筆直、表情嚴峻的臉膛,顯示出他的性格缺乏同情,而一個牧師在自己的同胞中施恩行善的能力,正有賴于這種性格。這一系列人物中關系最疏遠的一位——當地首腦人物中不折不扣的海王星3,就是副牧師埃文·希爾。他是一個年輕俊秀的副主祭,生著卷曲的頭發和一對夢幻般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那樣地充滿幻想,使注視它的人不免有飛升九天之上、在夏日的云端翱翔的感覺。他的皮膚宛如鮮花一般嬌嫩,下巴沒有一點兒胡須,以至于已經是二十五歲的年齡了,還常常被人認為好像剛過十九。

教區長有個女兒名叫埃默琳,性格溫柔單純。教區內幾乎人人都發現了她的嬌艷容貌,都在那兒打量、琢磨,而她卻對自己的美麗渾然不覺。她是在相當孤獨的環境中長大的,碰到男性就感到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一旦有生人來拜訪她父親,她就溜進果園,待在那里等客人離去。她常自語嘲笑自己的缺點,可是又無法克服。她的美德并不在于她的性格對壞事有抵抗力,而在于自然而然不能接受。她對壞事根本無法理解,就像草食動物不能吃大塊大塊的肉一樣。她的為人、儀表和心智讓人憐愛。這一點牧師群中那位安提諾俄斯4早就一清二楚,而那位公爵也并不遜色,雖然他不知優美言詞為何物,而且一向對婦女舉止粗魯令人反感,總而言之,根本不是一個喜歡在太太小姐堆中廝混的人,可是他在埃默琳剛滿十七歲不久突然見到她以后,也在心中燃起了激情,那股熱勁還真有點嚇人。

事情發生在一個下午。在城堡和教區長住宅之間那片灌木叢的一個角落里,公爵當時正站在那兒看一個田鼠拱土打洞,這位嬌艷的姑娘在幾碼遠的地方一閃而過,那時陽光普照,她頭上什么帽子也沒戴。公爵回家的時候就像是一個中了邪的人,獨自在城堡里那座肖像畫廊前待了很長時間,注視著他家族中那些早已物故的美女的肖像,好像他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些女輩中的人物在撒克塞比家族的繁衍進化方面起過多么重要的作用。之后,他獨自用了餐,喝了不少酒,自己對自己宣告:埃默琳·奧德本一定得成為他的妻子。

說來不幸,與此同時,在副牧師和這位姑娘之間卻發生了一些甜蜜而且秘密的交好,十分情投意合。這種戀慕的具體情節在當時和以后一直沒有人知道。可是事情很清楚,她父親不同意這件事兒。他待人處世冷漠無情,態度嚴峻,鐵面無私。有天傍晚,有人聽到副牧師和教區長在花園里發生了言詞激烈的爭吵,其中還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哭泣哀求,宛如戰爭喧囂中垂死者的號叫。事情過后,這位副牧師幾乎無影無蹤地突然在這個教區消失了。以后不久就宣布了公爵同奧德本小姐即將舉行婚禮的消息,時間快得令人驚訝。

婚禮這一天到了,又很快地過去了,她成了公爵夫人。在那一天中,好像沒有人想到那個給趕走了的人,要不然就是有些人想到了他,可是藏在心里沒有說出來。有些不那么服服帖帖的人則喜歡用那種打趣逗樂的方式,談到這對威風凜凜的夫婦,至于其他人,則根據自己的性別和性情說了一些得體的恭維話。可是到了黃昏時分,那些一直喜歡埃文的敲鐘人,又在鐘樓中談起那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以及他鐘愛的那個女人可能會有的悔恨,心里不免略微舒暢了一點兒。

“難道你們看不出,這整個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第三個敲鐘人一邊擦自己的臉一邊說,“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走完了他們那段路以后,她今天晚上愿意把她的馬拴在什么地方的馬廄里。”

“這就是說,要是你能夠說的話,你是知道年輕的希爾先生這會兒住在哪兒的嘍,教區里可是誰都不知道呀。”

“只有那位夫人除外,她有福氣戴上的這個戒指,比她祖先戴的重兩倍。”

然而,這些友好的村民這時候根本無法想象,埃默琳的實際苦難該有多大,甚至那些同她交往十分密切的人也不清楚,因為她把自己內心的痛苦掩蓋得嚴嚴實實。但是,新娘和新郎在城堡里居住為時不久,年輕妻子的不幸就變得十分明顯,大家都覺察到了。她的使女和男仆說,她常常不知不覺對著護墻板熱淚雙垂,而這種時候一個精神正常的夫人本來是應該翻檢自己的衣櫥的。她在教堂里那個巨大的專座上熱誠祈禱,獨自坐在那兒像一只洞里的老鼠一樣無足輕重,默默無聞,而不是像這個家族以往那些美貌佳人當年那樣自尋消遣,數數自己的戒指,打打瞌睡,或者偷偷暗笑會眾中那些古怪的老年人。她使用水晶或銀制器皿吃飯喝水,并不比使用土陶器皿更加留心在意。說真的,她腦子里想的是其它東西。她這些情況,她的丈夫公爵看得再明白不過了。開頭他只不過嘲笑她,說她糊涂,要去想那個淡而無味的牧師,可是時間一久,他的指責也就更加嚴厲了。她向他保證,自從他們當著她父親的面分開之后,她從來沒有跟她過去的情人有過任何交道,他也沒有和她有過任何交道。可是公爵并不相信。這就使他們夫妻間出現了某些奇怪的場面。這些都用不著一 一細表,結果不久就造成了一場災難。

婚禮后大約兩個月,一個黢黑、寂靜的夜晚,一個男人從大道上走進了莊園的大門,并且一直向通往園囿和房屋的那條林蔭道走去。在離墻不到兩百碼的地方,他離開碎石鋪砌的車道,沿著一條彎曲的小徑向城堡靠近,這條小徑一直伸進一片灌木叢中。他靜靜地站在那里。沒過幾分鐘,城堡里的鐘聲敲響了,接著一個女人的身影從對面的方向也走進了這條小徑。只見那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就像一片樹葉上的兩顆露珠,一下就靠在一起了;然后他們又站開了一點兒,互相面對面,女的低著頭。

“埃默琳,你央求我來,我現在來了,上帝寬恕我!”那男人嗓音嘶啞地說。

“你就要移居國外了,埃文,”她唉聲嘆氣地說,“我已經聽說了!再過三天,你就要從普利茅斯乘坐‘西方光榮’號航海去啦?”

“是的,我在英國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在這里活著就跟死了一樣。”他說。

“我的生活更糟——甚至比死還糟糕。死也不會把我驅趕得要走這種極端。聽我說,埃文——我請你來,是求你帶我一起走,或者至少能靠近你——干什么都行,只要能不留在這兒。”

“和我一起離開這兒?”他說話的聲調像是嚇壞了的樣子。

“是的,是的——或者是聽從你的指導,或者是在某些方面接受你的幫助!不要一想到我就害怕——我向你請求這件事,你一定得原諒我。事情如果不是這樣殘酷,是不會逼得我這樣做的。如果我不是一直受到折磨,我是會默默地容忍我注定的噩運的;但是他不斷地折磨我,如果我逃不掉,不久就得進墳墓了。”

他大為震驚,問公爵夫人,她丈夫怎樣折磨她,她說,那是出于嫉妒。“他想方設法要逼我承認同你有關的事情。”她說,“而且不相信,自從我被迫同意父親包辦的與他訂婚的事之后,我同你一直沒有來往。”

可憐的副牧師說,這是最嚴重不過的消息了。“他在人身方面對你沒有虐待吧?”他問道。

“有!”她低聲說。

“他都干什么來著?”

她滿懷恐懼地向四周看了看,一邊哭一邊說:“他想強迫我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就采取了我連說都不敢說的辦法,嚇唬我,讓我變得心虛體弱,好讓我對任何事情都承認!我決心給你寫信,因為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朋友。”她接著說了一句泄氣的諷刺話,“他老是懷疑,我得給他送點證據,免得他判斷錯了丟臉。”

“埃默琳,難道你的意思真的是說,”他戰戰兢兢地問道,“是說你——你想同我一起遠走高飛?”

“難道你會認為,此時此刻我除了這樣做之外還會有別的辦法嗎?”

他一言不發,待了一兩分鐘。“你絕不可和我一起走。”他說。

“為什么?”

“那是罪過。”

“那絕不是罪過,因為我一生從來沒想過要犯任何罪過,而且現在我每天都禱告早點死,好脫離眼前的不幸,去到天國。我怎么會想到要去犯罪呢!”

“可是那是錯誤的,埃默琳,怎么說都一樣。”

“大火要燒死你,你逃開也是錯誤?”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如何,看起來都是錯誤的。”

“埃文,埃文,帶我走吧,我懇求你!”她突然聲淚俱下,“我知道,通常說來,那樣做是不對的,可這件事是一種例外的情況。為什么這一種難熬的痛苦要加在我頭上?我并沒有做什么壞事,也沒有損害任何人,我幫助過許多人,我指望得到幸福,然而得到的卻是苦惱。難道上帝真的要嘲弄我嗎?我沒有得到任何人支持——我才讓步。而現在我的生命對我已經成了一種負擔,一種恥辱……唉,要是你知道,我向你提的這個請求,對我來說是多么重要——我的生命又是怎樣寄托在這上面,那么你就絕不會拒絕我了!”

“這幾乎是無法承受的——上帝支持我們吧!”他呻吟起來,“埃米,你現在是漢普頓郡公爵夫人,漢普頓郡公爵的妻子;你決不能和我一起走!”

“那么說,我遭到拒絕了?——啊,我遭到拒絕了?”她發瘋似的放聲痛哭,“埃文,埃文,你對我確實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我是這樣說的,我親愛的,溫柔的心肝!我確實是這樣說的,雖然懷著滿腹悲愁。你是絕不能走的。原諒我吧,除了拒絕,再也沒有別的辦法。即使我要死,即使你要死,我們也絕不能一起遠走高飛。上帝的法規是禁止這樣做的。再見吧,永別了!”

他忍痛走開,匆匆忙忙離開了那片灌木叢,然后在樹林中消失了。

這次會見和別離,在埃文那柔和、俊秀的臉龐上刻下了人世間哪怕十年辛苦磨難也難以造成的印記。三天后的一個細雨霏霏的清晨,他乘坐那艘“西方光榮”號客輪,從普利茅斯起航了。當陸地在身后逐漸消失的時候,他才勉強約束自己進入一種不以苦樂為意的淡泊心境。埃默琳曾經不顧一切真誠相待,對他透露了熾烈的感情,而他運用道義上強大的自持力量,終于頂住了這種誘惑,他以這種道義力量為后盾的努力,取得了某種程度的成功,然而他一天又一天地凝視著大海,那汪洋一片的低聲細語卻總是在用她那讓人永難忘懷的聲音,清晰地向他傾訴心曲。

有時他想,如果他當初不聽從良心的諄諄教導,便會出現何種情境,于是這種幻想的情境時時產生著種種強烈的憾意,使他激動不已。為了把這種種憾意降低到比較和緩能夠忍受的程度,他在旅途中制訂了幾條行為規范。他每天花好多個鐘頭,集中思想考慮他隨身攜帶的那幾部書中有關哲學思想的段落,只讓自己不時花上幾分鐘來思念埃默琳,像一個嗜飲成疾的人那樣,固然嚴格不茍卻又無可奈何地吝惜省儉,把造成痼疾的那種鯨吸牛飲加以節制平衡。旅程中注定要有在那個年月海上航行常常發生的種種事情,比如狂風暴雨,浪靜風平,有人落水,有嬰兒誕生,有人安葬。在最后那件事上,因為他是船上僅有的牧師,于是由他主持葬禮,為此宣讀祭文。輪船在第二個月的月初準時到達波士頓,從那里他動身到普羅維登斯去尋一個遠親。

他在普羅維登斯作短期逗留,然后又回到波士頓,并且由于專心從事一項嚴肅的工作,得以相當成功地擺脫了甚至直到此刻都還纏繞著他的那種令人懨懨的憂郁心情。新近的經歷使他心煩意亂,信心減弱,他于是斷定,他一刻也不能再勝任教會牧師的職務了。于是他申請到一個學校當校長。雖然還沒有開展具體的工作,但由于對他作的一些推薦介紹起了作用,不久他便以受人尊敬的學者與紳士的身份在某個學院的評議員中聞名。這使他最后脫離了那所中學,進入這個學院,成了演說修辭學教授。

他就這樣在這個地方生活了下去,誠心誠意決心從事研究。冬日的晚上,他吟誦著十四行詩和哀歌,常常把自己的思想賦形為《獻給一位不幸女郎的詩》,而在夏日黃昏那些閑暇的時刻,則久久凝視逐漸在他室內伸長的窗影,浮想聯翩,把它們同自己生活中的幽獨寂寞相互比較。即使在外面散步,他也常在內心自問,這片景物的東邊是什么,他想到東方那兩千英里的水域5,想到那水域后面的地方6。總之一句話,他一有閑暇就想象起她來,雖然她對他來說不過是記憶中的人物,而且大概從來也不過如此。

九年過去了,由于歲月的消磨,埃文·希爾的臉上失去了許多昔日曾經使它顯得出類拔萃的特點。他對學生和藹可親,對所有同他交往的人都和顏悅色,但是他生命的核心,他的秘密,他卻守口如瓶,好像是個啞巴。談起他在英國的友好和他在那里的生活,他絕口不提巴頓城堡和埃默琳那段往事,好像在他的人生歷程中,這些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似的。那段經歷雖然對他來說意義越來越重大,可是卻只占了微小短暫的一段時間,一段轉瞬逝去的時間,如果不是有那件刻骨銘心的事情,那么,像那樣遙隔天外,即使對他幾乎也會是難以理會的。

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天他草草瀏覽一份英國舊報,注意到了上面的一小段消息,它雖然簡短,對他來說卻含有一大堆驚人的信息——回響著那么多激動心弦的韻律,比所有詩人的詩選加起來還要豐富熱烈。它是一則訃告,宣告漢普頓郡公爵去世,身后留有一位寡妻,并無子嗣。

埃文的思路這時完全改變了。他重新看了看這份報紙,發現這是很久以前送來的,當時他粗心大意扔到了一邊。如果不是整理書房里的廢舊報紙,他也許再過多少年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當讀到這則消息的時候,公爵已經去世七個月了。埃文此時再也不能讓自己受到人們造出來的那些舉隅法、對比法和漸進法7的束縛了,因為他心中充溢著所有這些修辭形式的自然而然的實例,而過去他是不敢聲張的。他的思想沉浸在許多年來第一次展現出來的溫馨前景的幸福夢想之中,又有誰會覺得奇怪呢?因為埃默琳現在對他來說同以往一樣,又成了世界上至親至愛的人了。他這種默默無語的潛心愛慕,結果使他下定決心,一有機會就返回她的身邊。

但是眼前他還不能拋開他的專業工作。他要在四個月以后才能真正完全擺脫他承擔的一些任務。不過,雖然一直處于心急如焚的痛苦之中,他每天都還是自言自語:“如果她始終如一地愛了我九年,那么她也會愛我十年的;她目前這種寂寥孤獨的時刻一定會起作用,使她懷著更多柔情來思念我;她新近的經歷一中斷,往日的回憶就會復活,而每過一天對我的歸去都會有好處。”

那強使他逗留的時間終于很快過去了,于是他馬上回到英國,在公爵去世后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到達巴頓村。

天色已是黃昏,然而埃文那樣迫不及待,不顧已經這樣晚,就要去那座十年前讓埃默琳一進門就成了不幸的女主人的城堡看上一眼。穿過園囿中的那些樹,他不禁感慨萬端,凝神注視在昏暗天空下矗立著的那些早就熟悉的輪廓,不久他就蠻有興趣地看到,許多活潑愉快的村民,三三兩兩成群結隊地在他前前后后走著,沿著那些縱橫交錯的林蔭道,走向城堡的大門。埃文知道別人認不出他來,于是就向路上的一個行人打聽,究竟有什么事情。

“公爵夫人今天晚上給自己的佃戶開跳舞晚會,她這是遵照公爵和公爵的父親的老習慣行事,她不希望打破這種習慣。”

“的確是。公爵去世以后,她一直是完全獨自一人住在這兒嗎?”

“完完全全獨自一人。不過,雖然她本人并不要招待朋友,可她喜歡讓村里的人玩得高高興興,所以常常讓他們到這兒來。”

“心地善良,還是和以前一樣!”埃文心想。

他走到城堡跟前,發現工匠進出的那幾扇大門都推開靠到了墻邊,好像再也不打算關上似的;城堡另一翼的過道和屋子里都點滿了蠟燭,燈火輝煌,搖曳的燭光照在用做裝飾的綠葉上,許多快快活活的農婦,挽著丈夫的胳臂從下面經過,燭光也照在她們的絲綢衣服上。這座城堡今天晚上成了一個便廳8。埃文毫無困難地同其他人一起走了進去。他站在準備用做舞廳的那間大屋子的一個角落里,別人都沒有注意他。

“公爵夫人差不多一直都在居喪,不過她今天保準兒會下來,同附近的貝茨跳舞,來為舞會開場。”一個人說。

“附近的貝茨是誰?”埃文問。

“她非常敬重的一個老頭兒——她那些佃戶里面年紀最大的一個。他已經過了七十八歲的生日了。”

“噢,一點不錯!”埃文安下心來,“我還記得。”

跳舞的人站成一行,等在那兒。大廳那一頭的一扇門打開了,一位身穿黑色綢衣的夫人走了出來。她一面鞠躬,一面微笑,走到那隊跳舞人的頂頭。

“那位夫人是誰?”埃文用一種大惑不解的聲調問道,“我想,你剛才告訴過我,漢普頓郡公爵夫人——”

“那就是公爵夫人。”剛才告訴他情況的那個人說。

“但是還有另外一位。”

“不,沒有另外的。”

“可是,她并不是漢普頓郡公爵夫人——夫人原來一直是——”埃文的舌頭堵住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怎么回事?”同他搭訕的那個人問。原來埃文這時倒退了幾步,靠墻站著支撐住身體。

這位可憐的埃文嘴里小聲說了句,因為路走多了,肋條骨疼得厲害。這時音樂響起來了,跳舞開始,站在他旁邊的那位,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位奇怪的公爵夫人翩翩起舞,穿過曲曲折折的隊形,所以把埃文忘了一會兒。

這就使他有機會振作起來。他是一個經受過苦難的人,所以還可以再經受得起。“那個人是怎么成了你們的公爵夫人的呢?”他完全恢復了自持以后,就用一種堅定而又清晰的聲音問道,“另一位漢普頓郡公爵夫人到哪兒去了?的的確確還有另一位。這我知道。”

“噢,那前面的一位呀!就是,就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她就和那個年輕的牧師一起私奔了。那位年輕人姓希爾,要是我記得不錯的話。”

“不對,她絕沒有那樣做。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他說。

“就是,她的確是私奔了。她和公爵結婚以后過了幾個月,在那個灌木叢里和那個牧師會了面。有幾個人看見了他們那次會面,而且還聽到了他們說的幾句話。他們那時安排好準備走,而且在那以后一兩天,她就和牧師一起從普利茅斯坐船走了。”

“可那不是事實。”

“是嗎,那可真是有史以來最奇怪的謊言了。她爸爸可相信這件事,而且一直到死的那天都以為,她是和他一起走了;公爵也是這樣以為的,而且這兒所有的人都這樣以為。嘿,那個時候,為這件事還大大地忙活了一通呢。公爵追到了普利茅斯。”

“追她追到了普利茅斯?”

“他追她追到了普利茅斯,還派了幾個探子跟蹤;他們發現,她到過航運辦事處,打聽埃文·希爾先生是不是訂購了‘西方光榮’號的客票;她知道他訂購了,于是她也訂購了同一條船的客票,不過不是用她的真名。輪船開航以后,公爵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把她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了他。她再也沒有回到這兒來。公爵老爺單身過了好多年,后來娶了這位夫人,可是只過了一年就去世了。”

埃文陷入了一種不知所措的狀態,簡直無法形容。可是,盡管他已經泄氣,還是在第二天去訪問了那位對他來說是假冒的漢普頓郡公爵夫人。她聽了他的話,起初大吃一驚,后來表現冷淡,再后來他的情況感動了她,于是以信任報答信任,她把從已故公爵的文件書信中找到的一封信給他看,證實了把詳情告訴埃文的那個人講的是真話。這封信是埃默琳寫的,上面蓋有“西方光榮”號起航那天的郵戳,信上簡短說明,她已經坐那條船移居到美國去了。

埃文投入全身心去揭開剩下的秘密。大家告訴他的事情全都一模一樣:“她和牧師一起私奔了。”他更進一步打聽的時候,又多得到一條不可思議的旁證材料。他打聽到普利茅斯一個船工的姓名,她失蹤以后她丈夫尋找她的時候,這個船工曾經出面,并且說,就在“西方光榮”號起航的那天傍晚天色暗下來的時候,他把她送上了那條船。

埃文在普利茅斯外城的小巷和碼頭尋找了幾天,這幾個根本不可能的大字“她和那個牧師一起私奔了”,在他腦子里打上了烙印,后來他終于找到了這個有重要意義的船工。他對他講的事肯定無疑,對那時發生的事記得清清楚楚,而且他還描述了那位夫人衣著的細枝末節,就像他很久以前向她丈夫講的那樣,同他和埃默琳分手那天晚上她穿的衣服毫厘不爽。

這位疑惑不安、心迷意亂的埃文,在回大西洋彼岸之前,又去弄清了惠勒船長的住址。因為,在埃文乘船遠航的那些年頭,惠勒正是“西方光榮”號的船長;他立即就這件事給他寫了一封信。

這位海員能夠回憶起來或者翻閱文件能夠發現的情況只有這樣一些:一個女人用了埃文說是假名的名字,的確在大約與他遠航的同時登上了那艘船,她同最窮的移民一起坐的是統艙,船離開普利茅斯大約航行了五天就死在船上了,從她的舉止和教養看來,她好像是一個貴婦人。她為什么不買頭等艙,她為什么沒帶箱子,他們猜不出來,因為,雖然她口袋里沒有什么錢,可是她身上有可以弄到錢的東西。“我們在海上把她安葬了,”船長接著說,“頭等艙乘客中有一位年輕的牧師,我記得很清楚,是他給她念的祈禱詞。”

埃文的腦海里馬上回憶起當時的整個情景和情節。那是很久以前的那次航海途中,一個微風習習的清晨,人家告訴他,他們那時每天航行一百多英里。有消息說,在輪船的那一頭有一個可憐的年輕女子害著熱病,直說胡話。這種消息在乘客中間引起了不小的驚恐,因為船上的衛生條件很難令人滿意。在這以后不久,醫生宣布她死了。后來埃文聽說,大家匆匆忙忙地準備為她舉行葬禮,因為稍有遲延就會引起危險。接著在他眼前出現了葬禮的場面,還有這個儀式中發生的特別突出的事情。船長來到他跟前,要求他主持葬禮,因為船上沒有隨船牧師。他答應了這個要求;黃昏落日火紅的余暉照在他臉上,他站在所有出席的人中間念了禱詞:“因此我們把她送交深深的大海,讓她腐化,盼望大海有朝一日奉還死者之時,尸體得以復活。”

船長還把那艘船的女監護長和當時在船上工作的其他一些人的地址告訴他。埃文在那段時間里對他們一 一走訪。他們明確描述了那個已逝的逃亡者穿的衣服,她頭發的顏色和其它種種情況,他原來總希望是別人弄錯了,直到此時,這一切希望才歸于破滅。

于是,事情的經過終于都一清二楚了。在那個不幸的晚上,他離開了那片樹叢,不讓她跟他走,因為那是罪過。可是她肯定沒有按照他的意見辦,她一定是在黑夜里跟在他身后,就像一只可憐的小貓小狗一樣,不肯讓人趕走。除了她隨身帶的東西以外,她沒有為那趟旅行準備任何東西,所以她上船的時候手頭一定十分拮據。毫無疑問,她是打算在她有了足夠勇氣的時候再讓他知道她也在船上的。

這樣,埃文·希爾為期十年的一段戀情就在自己的眼前結束了。乘坐統艙的那位可憐的年輕女子就是年輕的漢普頓郡公爵夫人,這一點從來都未當眾揭開過。希爾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留在英國了,不久就離開英國的海岸,而且不打算重返。他離去之前把他這段故事告訴了他家鄉那個小鎮上的一個老朋友,他就是現在向你們講這個故事的這個人的祖父。

(1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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