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995
- 剖天
- 泥盆紀的魚
- 3376字
- 2023-11-23 16:00:00
“叮鈴鈴鈴鈴……”
是電話,但并不是熟悉的鈴聲。和劉胖子的那幾臺復古的座機不一樣,這串聲音里沒有電子蜂鳴器鳴響時千篇一律的尾音。清脆的鈴聲包裹著千變?nèi)f化的泛音,是一種實打?qū)嵉穆曧懀褡孕熊団徍蜋C械鬧鐘那樣。
耳邊的鈴聲持續(xù)不斷,越發(fā)清晰,彈簧滑過鈴蓋時產(chǎn)生的高頻雜響擾得陳相腦仁疼。于是他猛地起身,一把撈起電話聽筒。
“喂?”他語氣煩躁。
電話那頭沉寂了兩秒。
“怎么了?吵到你睡覺了?”
腦子里的毛線球瞬間被解開,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是張瑾玥的聲音,雖然更加纖細和輕柔,但他認得她尾音里那股特有的輕盈,像是輕輕彈撥一架剛潤過弦的豎琴。他從小聽到大,不會認錯。
于是他激動地喊出聲:
“媽!”
對方噗嗤一聲笑了,“還沒睡醒呢?知道你最近總值夜班覺睡不夠,但也不能干睡覺不吃飯吶。晚上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雜魚湯,趁熱吃,放涼就不鮮了。今天買的魚不太好,都是鰳魚和青占魚,刺多,你……”
張瑾玥說了很多話,但陳相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的頭腦中全是查帕卡巨大的17級風圈和詭異的預報路徑,于是徑直打斷對方,“媽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在家吶。你怎么了,這么半天了還迷糊呢?你想咱媽的話,等你休假了我陪你去給她上個墳,你們好好說說話。”
“媽你現(xiàn)在趕緊離開家,打個車往西頭走,哪地勢高去哪里。華都匯那里就不錯,你隨便找個酒店住下,我一早就去接你!”陳相語氣急促。
“你說什么胡話呢?你沒身體不舒服吧?頭疼不疼?咱樓上王阿姨的老伴前陣子暈在家里,一醒來就滿嘴胡話,醫(yī)生說是腦梗。”
“我沒事。媽我沒跟你開玩笑,我直接給你叫個車,你趕緊從巷子里走出來。雨大,小心點。”陳相一邊說,一邊掏手機,可褲兜空空。
“是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好好的天氣,哪里有下雨,莫不是你們預報又出錯了?錯就錯,老天爺?shù)男乃紱]人能猜,別給自己這么大壓力。呦,快到3分鐘了,我不跟你說了。魚湯里刺多,你慢點喝。保溫杯里是涼粉草,趁早吃,否則不冰了。掛了啊。”
電話里細膩而溫婉的聲音被單調(diào)的嘟嘟聲取代,陳相像沒有察覺到一樣,依舊僵硬地舉著聽筒,對著眼前熟悉的桌面發(fā)愣。
寬大厚實,簡練樸素,紫黑色的天然木紋散發(fā)著沉穩(wěn)的光澤。這正是臺里的那張老古董,只不過看起來要新很多,而且沒有墊玻璃板。
桌子很大,左上角堆著厚厚一摞二開紙,被一本破舊的書壓著,書脊上的字幾近被磨光,隱約能看出“現(xiàn)代天氣學方法”這幾個字的輪廓;右上角散落著好多根長長短短的鉛筆,筆頭處有刀削的痕跡,幾塊白色橡皮點綴其中,橡皮頭黑得像碳。
他右手邊擺著一個紅色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箍著一個方形的鋁制飯盒和一個圓形的保溫杯。而面前,是一個臺古董到不能再古董的電話座機。大紅色塑料外殼布滿劃痕,尤其是圓形撥號盤的下方。撥號盤里的數(shù)字貼紙已泛黃。
手里的聽筒沉甸甸的,陳相把它放回原處。聽筒把手油得像鏡子一樣,能反射出房頂?shù)臒艄狻?
黃光,鎢絲燈泡,白墻。有幾處墻皮已鼓起破裂,好像馬上就要簌簌地往下掉。暗黃色的潮漬從屋角綿延至地面,張牙舞爪的,像被趕海者遺棄的,死去發(fā)臭的大章魚。
他左右環(huán)顧,仔細打量起這間屋子。長約15米,寬約10米,天花板很高。這與臺里值班室的規(guī)格一樣,只是不見了任何與“現(xiàn)代”兩個字沾邊的東西。
墻上沒有鑲嵌著滾動播放天氣圖的屏幕,取而代之的是碩大的世界地圖和湛江市地形圖;曲線流暢的9人Y形辦公桌也不見了蹤影,只剩貼墻擺放的黃色小木桌,每一張上面都擺滿了書。除了角落的那張桌上,孤零零地立著一臺顯示器堆在主機上的電腦,其上有IBM的徽標。
這是湛江市氣象臺的值班室,但又不全是,這里更像是博物館里精心建造的樣板房間,用來復刻出上個世紀的景象。而他自己,則是房間里豎立的蠟像,用來把歷史的質(zhì)感烘托得更加真實。
他十分認同自己的角色,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上身穿著起了球的白襯衫,下身穿著又寬又硬的土黃色西褲,腳上踩著深棕色的牛津膠涼鞋。
也許是個夢吧,因為自己總在那張古董桌上睡覺,所以在昏迷不醒時直接被先人網(wǎng)過來了。
正想著,身后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語氣擔憂。
“波哥,你跟我嫂子吵架啦?”
陳相連忙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一男一女,男的頭發(fā)濃密劉海中分,女的長發(fā)披肩,燙了大卷。二人長相都很年輕,20出頭的模樣。
“你剛才叫我什么?”陳相問。
“波哥啊,我不是一直這么叫你嗎?”中分男一臉吃驚。他似乎察覺到了陳相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遙控器,轉(zhuǎn)身對著身后嶄新的長嶺牌空調(diào)滴了幾下。緊接著,穿著無袖連衣裙的長發(fā)女立刻抱緊胳膊。
陡然降低的溫度驅(qū)散了陳相頭腦中氤氳的水汽,他皺著眉頭疑惑,“我全名叫什么?”
中分男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撓自己鬢角,接著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轉(zhuǎn)了兩圈之后,激動地拍腿道:“對呀,我怎么能把這事給忘了呢!梁首席明天正式退休,你接他的班,以后我們都應該喊你陳首席。”
“恭喜你陳首席。”長發(fā)女與中分男對視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地揚一下下巴,立刻附和道。
“首席,你真跟嫂子吵架啦?”中分男繼續(xù)最開始的話題,一臉八卦相。
“為什么這么說?”陳相依舊疑惑。他是首席這一點充分證明了夢是對現(xiàn)實的投射,可他明明在電話里喊了半天媽,哪里來的嫂子。
“你剛才說話語氣那么兇,而且掛電話的時候沒有上演例行節(jié)目。”長發(fā)女說完立刻捂住嘴,神情扭捏。
“什么節(jié)目?”陳相追問,心中泛起一陣沒來由的尷尬感。
“就那個,再見,我的玥,然后對著聽筒啵一口。”
中分男模仿完,一齊和長發(fā)女哄笑起來。他邊笑邊摟著自己的胳膊跺腳,“真受不了,太肉麻了。”
“你懂什么?這叫浪漫!”長發(fā)女一只手撥弄自己上翹的發(fā)梢,一臉羨慕,“我以后也要找個這么有情調(diào)的,天天跟他黏在一起。”
中分男模仿時夸張的語氣讓陳相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連忙轉(zhuǎn)回身,對著桌面定下心,暗自思忖。
“波哥”、“嫂子”、“我的玥”……
身后的二人還在熱烈地聊著閑話,笑聲不斷。陳相把他們先前言語里包含的細碎信息稍加咀嚼,便得到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他這尊蠟像套用了別人的軀殼。而這個人,也許正是他生命里最大的那個迷。
這很正常。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也是人心理活動的投射。
急于證實自己的猜測,他立刻起身往值班室外走。沒刷漆的簡易夾板門面板已變形,杉木枋的間隙處鼓鼓囊囊的,想必沒少遭到水汽的侵蝕。果然,開門的一瞬間,濕熱的空氣帶來一陣窒息感,讓他本能地別過頭去。
走廊沒有封窗,肆無忌憚的蚊蟲嗡嗡地包裹著鎢絲燈泡,暖黃色光線投射到水泥地上,昏暗而閃爍。
陳相本想穿過這條莫名陰郁的走廊,到衛(wèi)生間里照鏡子,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不必如此周折。他面前的墻壁上鑲嵌著一個木框玻璃面的展示欄,其上清晰地反射出一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臉頰瘦削,五官端正,面容清秀。修眉如劍,斜入鬢角,顯得十分精神。額頭大而锃亮,頭發(fā)濃密短簇,像刺猬一樣張揚。
學生時代的寒暑假,他經(jīng)常趁獨自在家時,悄悄來到張瑾玥臥室,小心翼翼地卸下梳妝臺的抽屜。這樣,便可以輕易地拿出倒扣在抽屜最內(nèi)側的金絲楠木相框,絲毫不觸碰到擺放在抽屜外側的瓶瓶罐罐。
相框里的彩色老照片邊緣已泛黃,顏色已失真,但其上記錄的面容依然分明。那是這個家中最神秘的東西,是陳波的遺照。
而現(xiàn)在,那張隱秘的臉正長在陳相身上。他的猜測被證實了,在這個晚上,他是陳波。
對著玻璃端詳了一會兒自己,他把視線的焦點從玻璃上移到玻璃后。這個告示欄主要有兩個板塊,一是工作人員簡介,二是月度預報競賽排名。簡介欄里貼有一排大頭照,其下筆繪著姓名和職務。
張援朝,臺長。
梁福歧,首席預報員。
陳波,預報員。
趙棟梁,預報員。
任天富,實習。
林芳,見習。
張勇,見習。
……
其中,趙棟梁和任天富他一眼便認出了。二人年紀輕輕的就一幅老相,與他所相識的相差不大。如果一定要說哪里不一樣,那便是眼前的趙棟梁神情怯懦,眼神畏畏縮縮的,一點都沒有領導氣質(zhì)。而眼前的任天富則目光炯炯,一點溫吞感都沒有,看起來倒像是個領導。
剛剛對著陳相八卦半天的中分男和長發(fā)女分別是張勇和林芳。陳相不認識張勇。至于林芳,他實在無法將眼前這位面容姣好的時髦女性與臺里那位頂著干枯短發(fā)、獨自撫育兩個孩子、能輕松搬起18.9升桶裝水的女強人林姐聯(lián)系起來。就像那句話所說的:女人是時間的創(chuàng)造者和犧牲者。
把照片和人名牢記于心之后,他把目光投向預報競賽排名欄。一張大白紙上用紅色毛筆字書寫著:
第一名,陳波,準確率75%。
第二名,梁福歧,準確率70%。
第三名,任天富,準確率56%。
第四名,趙棟梁,準確率22%。
在整齊排列的百分號右側,豎排黑色大字書寫著時間:
199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