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晴用力地長按手機的開機鍵,但十秒后它依然沒有點亮屏幕。她氣得舉起手機,想將它砸在地上,摔它個稀爛,以泄心頭之憤,但舉起的手終究沒有落下。
冷靜,再冷靜一點。
這個手機目前是所有人唯一逃生的希望,無論如何也要控制住情緒,不要干一些只顧發泄情緒而毫無意義的蠢事。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默念了三遍:沒問題,沒問題,沒問題。
然后,慢慢地,她的心緒總算平復一點。
這一招是曾經相識的一個男孩教她的。
其實,她還挺欣賞這個男孩的,他樂觀、專注、有涵養,并且對她很好。
遺憾的是,當時正經歷一些事情,讓她在當時無法接受他的感情。
她原本想好好向他解釋一番,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失蹤了,再也聯系不上了,為此,她還難過了好一段時間。
后來,許東無微不至的關心給了她及時需要的溫暖。
一開始,她對他的感激勝過男女之情,到后來,依賴又逐漸占據了更主導的位置。
這種依賴感讓她想到了一個人。
一個死去已久的親人——奶奶。
她是在一個在外人看來有些畸形的家庭里長大成人的。
她沒有媽媽,父親是一個喜怒無常的聾子,而家里唯一對她好的人,是她的奶奶。
自打她記事起,心里就一直存有一個疑惑,那就是:我媽媽去哪兒了?
她把這個問題拋給父親,后者沉默不語——據奶奶說,父親并不是天生的聾啞人,而是在十二歲那年,因為高燒沒有及時送院,結果燒壞了腦子,燒聾了他的耳朵。
從那以后,他就再也聽不見了,并且,智力也停留在那個年紀。
于是,她就去問奶奶。
奶奶一開始不愿告訴她,只說還沒到時候。
等到她初中畢業那一年,有一天,奶奶把她叫到了身邊,說是時候了。
她猛然發現,奶奶似乎快不行了。
“你其實是被領養的。”奶奶氣若游絲地說道。
原來,被燒壞腦子的父親一直是奶奶的一塊心病,她一直認為是自己的失誤,才導致了那場事故的發生,因此心懷深深的愧疚。
因為老伴去世的早,作為一名女性,她獨自將兒子拉扯大,嘔心瀝血,非常辛苦。
隨著年紀的增大,奶奶的擔憂越來越凸顯出來了。
她擔心自己有一天死了,兒子就失去了照顧。
于是,在父親三十歲的時候,她去鄰村覓了個女孩,給他當媳婦。
愿意嫁給一個聾子的女孩也有一些不尋常的缺陷,不過她的問題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腦子里。用當地的話來說,她有點癡。
本來,雙方的家長都說好了這門親事,并安排好了結婚的日子,但在兩位第一次見面訂婚的時候出了意外。
那天兩家人在飯店里吃飯,本來聊得好好的,父親突然站了起來,然后當著大家的面,走到包間的角落里,脫下褲子,一蹲,便開始拉起屎來。
所有人都呆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而那個女孩呢,則開始大笑起來,笑個不停,根本停不下來,直到被她父母拖走,這一出詭異的鬧劇才算結束。
事后,對方自然是選擇了斷絕這場婚事。
而當父親得知后,居然手舞足蹈起來。奶奶這才知道,原來他是故意的。
他讀過幾年書,雖然不大會說話,智力也只有十二歲,但并不意味著自己要和一個傻姑娘結婚。
當他在飯桌上看到那個傻姑娘一直不斷摳鼻屎并且吃掉的樣子時,就受不了了,于是,就自導自演了這么一出“當眾拉屎”,來破壞這場婚事。
媳婦是談不成了,但奶奶并沒有放棄安頓父親。
她首先找關系,給他在附近的一家拉鏈廠里謀了一份職。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看守倉庫,每個月六百塊,不多,但也算能自食其力了。
這還沒完。
一天夜里,一對從蘇北遠道而來的中年男女抱來了一個生下來才三個月不到的女娃。
這個女孩就是楊晴。
據奶奶后來回憶,那個中年男人戴副眼鏡,說是當地教書的,收入很低,女人則是一個普通的農婦。
孩子媽媽告訴奶奶,她家里已經有兩個孩子了,這是第三個,實在養不了了,所以只能送給他人領養。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種私下領養的模式在當時的江南地區非常普遍,雖然不合法,但當地派出所對于這種兩廂情愿的事情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來也給楊晴上了本地戶口。這是后話。
當時,奶奶記得那個父親一直站在門口不愿意過來打招呼,陰沉著臉,香煙抽個不停。
而那個孩子母親則非常難過,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而且已經養了三個月了,因為貧窮而親手把孩子送給別人,是一件絕望無比的事情。
安置好孩子后,奶奶從屋里拿出來一個紅包,里面裝著三千塊錢,想給這對夫婦拿回去。
那個一直不聲不響的男人見狀,連忙上前來把紅包接了過去,當著大家的面把錢抽了出來,正準備數一數,卻被那女人一把奪了過來,塞回到奶奶的手里。
“如果我們收你錢,就真的變成賣孩子了。”她說,“我們不是賣孩子,只是希望她有一個好的歸屬。希望你們待她好。”
奶奶點了點頭。
在她看來,這個農婦反倒像個讀書人一般知書達理,而那個教書的男人更像個粗鄙的農夫。
“也就是說,他們沒要錢?”楊晴好奇地問。
“不。”奶奶依然沉浸在回憶中,“他們走了不久,那個男人又回來了。”
楊晴沉默了。
“他說那個婆娘太傻了,有錢都不要,硬是把錢又要走了。”
楊晴咬緊了牙,才讓眼淚不要流下來。
“唉,反正我給他了。對我來說,他們收了錢,也就徹底斷絕了親情關系,而你就成了我的孫女了。”
說到這兒,楊晴終于忍不住了,開始抽泣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哭,是因為委屈還是高興。沒有奶奶,也許她已經餓死了。
奶奶看著她。
“晴晴,奶奶對你好不好?”
“奶奶,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
“我身體不行了,我只希望你答應奶奶一件事情。”
“奶奶你說。”
“我希望你能贍養你爸到老,給他送終。”
楊晴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其實,雖然父親是個聾啞人,但對她也很好,一直把她當親女兒一樣看待。
不久,奶奶去世了,她失去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臨死前,奶奶給了她一枚翡翠扳指。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她希望自己能遵守贍養父親的承諾,一看到扳指,就想到奶奶生前的遺言。
奶奶的整個葬禮,都是那年只有十五歲的楊晴全程操辦的。
經過這一遭,她感覺自己長大了,已經可以挑大梁了。
后來,她開始去家附近的中學讀高中。
她沒有食言,除了自己用功讀書之外,還承擔起了照顧父親的責任。當然,父親已經上班自食其力,也給她減輕了不少負擔。
高中畢業,她考取了一所上海大學,成了一名新聞專業的本科生。
選擇新聞專業源于她有一次看了一篇報道。一名記者花了十余年的時間,深入調查、追蹤,成功幫助一對夫妻找到了自己被人販子拐賣的孩子的故事。
她覺得如果有機會成為一名有正義感、有同情心、有社會責任擔當的新聞記者,會是一件非常有人生價值的事情。
同時,她的內心中還有一個隱藏的目的:也許有一天,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
離開父親去上海的時候,她看見父親在偷偷抹淚,于是便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外面混出個名堂來,再回來好好贍養這個可憐的男人。
在上海,除了日常上課,她還去了一家戶外用品店勤工儉學。
她身材很修長,也很干練,顯然是繼承了她以前父母的基因,而且她很擅長運動,看起來非常健康。
她每個月都會寄錢回去給父親,因為離家也就兩小時的車程,她偶爾放假也會回家去看望他。
那一天,她本來在店里值班,卻接到了父親發來的短信——因為他不會說話,所以她一早就給他買了智能手機,教他如何用拼音發微信。
在短信里,他讓她盡快回去一趟。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否則父親不會隨便發這樣消息的。
于是,她就請了假回去了。
結果到了家后,剛一進屋,她就愣住了。
客廳里除了自己的父親之外,還站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父親低著頭,用眼睛瞟了她之后,就出去了。
不等她開口詢問到底什么情況,這個老太太開始自我介紹起來。
她居然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這個老太太哭著說,自己這二十多年來,沒有一天不是生活在愧疚中,經常哭得死去活來,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沒有別的,就是想她,想自己的女兒。但她自己也知道,給出去的孩子就像是潑出的水,不可能再收回來了。
可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就獨自買了一張長途車票,過來了之前送女兒的地方,想看看自己的親生女兒究竟是死是活。
楊晴震驚了,同時感覺屈辱。
雖然她內心里一直渴望見到親生母親,但真見到了,又希望她趕緊離開。
她壓低自己的嗓音,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冷酷。
“現在你已經見到了,可以安心回去了。我最后說一句,在你們把我送給別人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女兒了。我現在姓楊,外面那個人才是我的父親,我的家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來騷擾他。”
老太太聽到這番話自然是很難過,掏出一筆錢想塞給楊晴,但楊晴十分強硬地把錢又塞回到了老太太的口袋里。
“一切都結束了。你走吧。”
等親生母親離開之后,楊晴來到屋外,看著父親蹲在地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池塘發呆。
這時,她的眼淚才下來。
她走上前去,把父親攙扶回來,然后告訴他,不要擔心,她一輩子都是他的女兒,會贍養他到老的。
父親只是傻笑了幾聲,仿佛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這件事雖然看起來已經過去了,但等她回到上海之后,卻感覺自己被困住了。
親生母親雖然沒什么感情,但畢竟有血脈,她那張蒼老而困苦的臉讓楊晴一直難以忘懷,而這份想念又讓她對父親充滿了愧疚感。
她開始不斷抽煙,獨自憂傷。
她第一次對成為一名記者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當記者意味著要到處跑,沒法在家待著,也就沒法照顧父親。
她看了看手上的翡翠扳指,想到了奶奶臨終前的遺愿,然后不斷告訴自己,忘掉親生母親,回到父親身邊。
就在這段時間,她面臨畢業了,而她和男朋友許東在社交平臺上分享的內容,意外受到了歡迎,給他們收獲了不少粉絲,偶爾居然還能接到一些商務。
這種自媒體賺錢的方式給了她啟發。
她想好了,等這個號火起來之后,他們就從戶外店辭職,靠著商務收入,她就可以和男朋友回到老家,一起照顧父親。
雖然還沒有跟許東提這件事,但她相信,他一定會答應的。
就像他所說的,他愛自己,愿意為自己做任何事情。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最近一個多月來,她隱約感覺許東有些變化了。
他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對自己充滿熱情了。
其實她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幾次,許東要和自己親熱,都被她給推開了。
一方面,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另一方面,她也是想考驗一下許東,看看他是不是那個值得跟自己一輩子走下去的人。
因為那些傷害,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想輕易把自己徹底交出去。
前天,許東提出來天穹山露營,她答應了。
白天,在溯溪的時候,他去小便了。她想從他包里拿水出來喝,結果意外掉出來一樣東西。
是一個避孕套。
她瞬間就知道了他此行的目的。
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在他回來之前,把避孕套悄悄給他塞了回去。
一路上,她的心情十分復雜,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真的是那個值得自己依賴的人嗎?
后來,發生了洪水沖塌的一幕。
醒來后,他們就被困在了這個小沙洲上。
她聽著許東給大家講他與黃雅麗在小木盆里發生的事情,講他是如何救人又一個人游了回來,突然對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種極度厭煩的情緒。
不,他肯定不是自己值得依賴的人。
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罷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想到了另一個曾經向自己表白過的男孩。
那個教她在遇到困境時對自己連說三遍“沒問題”、名叫曹雨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