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對眼前發生的狀況不理解。
或者說,他對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太理解。
為什么人要被稱為“人”?
為什么人明明是動物,卻非要說自己比動物高級?
人為什么會有爸爸媽媽?
為什么爸爸和媽媽總是在吵架?
為什么自己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為什么媽媽有了他,還要再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為什么自己不會游泳,昨晚卻沒有淹死?
為什么眼前的這個老頭會被吊在樹上?
他死了嗎?為什么死了?
為什么大家都傻坐在這里,而不想辦法回家?
為什么,為什么,他心里有太多的疑問無法解答,也沒有誰來給他提供答案,所以,他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小安,這個世界不屬于你,你也不屬于這個世界。
那我屬于哪里呢?
在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之前,他決定假裝成一個小孩,住在這個姓翟的人家里,叫他們爸爸媽媽,然后尋找時機,永遠離開。
但說實話,離開這件事情還挺難的,比如,他昨天曾做了一個小小的嘗試,但結果并不算理想。
當時,媽媽讓他去叫周圍的“鄰居”一起來燒烤,雖然他依然不理解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還是去了。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個打探地形的好機會。
那個老頭(也就是現在吊死在樹上的那一個)見到他明顯有點不太高興,理由是他沒有經過允許就一聲不吭地掀開了他帳篷的門簾。
當時那一刻,他看見這個老頭正趴在那個阿姨身上,手在她衣服上摸來摸去,他的出現猝不及防,著實嚇了老頭一跳。
“小朋友,你媽沒教過你進屋之前要先敲門的嗎?真沒禮貌!”老頭哼哼唧唧地說道。
他站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小手將短褲的邊揉來捏去。
在來之前,他媽媽其實交代過他請人過來要注意禮貌,他也知道什么樣的行為叫做“禮貌”,可他不理解為什么要這么做。
人類真是太奇怪了。吃飯就吃飯,做事就做事,偏要發明這種一點都不好玩的什么禮貌,真是麻煩得要死。
不過,為了掩飾自己身份,他決定就按照媽媽的話去做。
可問題是,這是個帳篷,既不是什么屋子,也沒有門,他怎么敲?
而且,他一個老頭,對一個小孩兇巴巴地大喊大叫,就有禮貌了嗎?
于是,他就賭氣般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頭不依不饒,嘴里依舊不斷說著難聽的話,大概的意思讓他趕緊滾出去,可那位阿姨起身,擋在了老頭的臉,然后半蹲著與他面對面。
“小朋友,你來是要做什么呀?”阿姨溫柔地說道。
他這才把媽媽叫他來的目的說了出來。
“噢,燒烤呀,你媽媽太熱情了,你回去跟她說,我們一會兒就去?!?
“雅麗!”那個老頭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你也不問我一聲,就答應了?”
這個叫做雅麗的阿姨沒有回話,而是對小安笑了笑。
“去吧,我們一會兒就來?!?
他點點頭,然后關上了帳篷的門簾,轉身退了幾步。他聽見里面又傳來了幾聲老頭的責備聲,但很快就被阿姨爽朗的笑聲覆蓋了。
沒有停留,他朝著露營地的另一端走去。
總共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離,他卻走得非常慢。
沒錯,他在打探地形。
前一晚,媽媽說今天要全家一起出來露營,他就想到了,這是一次離開的絕佳機會。
其實在上海,他不是沒想過要逃走??山涍^他仔細觀察和思考,認為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從他家樓道,電梯,小區,一直到大馬路上,到處都是攝像頭。
也就是說,他可能還沒跑出多遠,那些可怕的人類就發現了自己的蹤跡,并很快被帶回了家。
再說了,他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走在城市的街道上,要想不被注意到是不可能的,到時候會有一萬個人跑過來問他是誰,要到哪里去,爸爸媽媽怎么沒在身邊。
簡直煩透了。
不過,在郊外就不一定了。
這里既沒有漫天俯視的監視探頭,也沒有好管閑事的人類,大自然中到處都是可以躲藏的角落,每個方向都是一場未知的旅程。
他冥冥之中有一種感覺,好像什么東西在曠野深處召喚自己,只是現在的接受信號比較弱罷了。一旦強烈起來,他就能找到秘密所在。
那時候,他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了。
現在,他腳下踏著數不清的鵝卵石,身旁是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流,遠處是連綿不絕、灰色的山脈,而對面那一側則是一片情況模糊的樹林。
嗯,樹林,是一個不錯的逃跑路線。
一會兒只要趁他們不注意,就可以……
“嗨,你是來找我們的嗎?”
他一驚,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另一個帳篷的面前。
這個阿姨長得和之前的那個不太一樣,更高,也更……漂亮。
此時,她正在和一位叔叔在用小爐火煮著東西,他聞了聞,那是咖啡的香味。
媽媽很愛喝咖啡,但爸爸很討厭。他說媽媽現在懷孕了,禁止喝這種不健康的飲料,以免影響胎兒。但有一次,他看見媽媽偷偷在喝。
“叔叔阿姨好,”他想起了之前因為“不懂禮貌”所造成的后果,“我媽媽想請你們過去一起吃燒烤。”
“燒烤呀?”高個阿姨沒有立刻答應,而是看了看自己的男朋友。
那叔叔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太喜歡這個叔叔,他讓他想到了一種曾經在動物園里看到的動物:猞猁。迅猛而危險。
“小朋友,你叫什么?”“猞猁”問道。
“我……叫翟小安。”
“那我就叫你小安好了。我叫許東,這位阿姨叫楊晴,是我女朋友,是不是覺得她長得挺漂亮的?”
“許東!”楊晴喊道。
許東嘿嘿一笑。
“你有女朋友嗎?”
小安看著他,覺得莫名其妙。他知道什么叫女朋友,但不理解對面這人想問什么。
“你有完沒完?”楊晴生氣了,“別逗人家了?!?
“好吧。小安,替我謝謝你爸爸媽媽,我們會去的?!?
“好的,那我走了?!?
小安轉身想離開。
“等等!”
他回過頭,疑惑地看著這位叔叔。
“給你一樣東西?!?
許東將一個拳頭放在了他面前。
“猜猜里面有什么?”
他搖搖頭。他不想猜,也不感興趣。
“你看仔細了,我數三二一就張開手?!?
許東笑著回頭看了一眼楊晴,做了一個可笑的表情,小安看在眼里。
“別眨眼哦!看好了,三!二!一!”
他松開了拳頭。
里面什么也沒有。
許東做完這個無聊的游戲后,獨自哈哈大笑起來。他伸過手來,在小安的頭上一頓狂擼,把他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小安一動也不動。
“去吧,小屁孩兒?!?
說完,他就轉身繼續喝他的咖啡去了。小安沒有做任何停留,轉身就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楊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小安只是往前走,內心變得越來越篤定。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這就是人類,可笑的人類,無聊的人類,愚蠢的人類……
不過無所謂,我即將離開,就讓這幫傻瓜自生自滅去吧。
他回到父母的身邊。爸爸正在忙著準備燒烤的東西,而媽媽則坐在折疊躺椅上,摸著大大的肚皮,想著心事。
“都邀請好了,他們說一會兒就來?!彼f。
“嗯,小安,來,坐媽媽身邊,我有話跟你說?!?
他乖乖過去,坐下。
這個叫媽媽的人類其實是個好人,對自己還不錯,如果一直能和她在一起,倒也可以勉強生活下去……但,她肚子里有了另一個寶寶。
就跟她做最后的告別吧。
“你的頭發怎么這么亂?”媽媽用手溫柔地給他梳理頭發。
他搖搖頭,不想對此作出任何解釋。
“這次出來覺得開心嗎?”
他還是不說話。
“其實媽媽知道,你在擔心媽媽再生了一個弟弟或妹妹,會不那么愛你了,對不對?媽媽想告訴你的是,放心,你永遠是媽媽最愛的寶貝?!?
他覺得有點感動,但僅此而已。
“小安,你是一個特殊的孩子,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樣,不怎么跟別人交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為什么讓你去叫人,也是希望你能多多社交,克服心里的障礙。你明白嗎?”
他不明白,覺得這些人好傻。
“誒,說了你也不明白?!彼龂@了口氣,“我想跟你說的是,如果以后有一天,媽媽要出去工作了,每天不在你身邊,你能好好照顧自己的嗎?你一天天在長大,我不可能陪著你一輩子的?!?
他終于點了點頭,想著要把告別的話說出來了。
“媽媽,我要走了……”
“是時候去過屬于自己的人生了。”媽媽自言自語道,幾乎根本沒注意到兒子在說什么。
他站起身。
突然,媽媽抬起頭來看著自己。
“你說你要走哪兒去?”
“我……我去小便?!?
媽媽“哦”了一聲,然后便低下頭去,依然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想,是時候了。
于是緩緩朝后退了幾步,鉆進了帳篷里。
他把自己的小包打開,然后往里面塞了一個蘋果,一把塑料蘿卜刀,最后,他把那個陪伴了自己很多年的奧特曼手辦也塞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他掀開帳篷的簾子,看了一眼爸爸和媽媽。
再見了,爸爸,媽媽。
他放下簾子,然后走到帳篷的末端,掀起下方的帆布,從缺口爬了出去。
帳篷后面五米處就是一堆灌木叢,他匍匐前行,爬到跟前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左右看看,確認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便迅速起身,一個魚躍跳了過去。
沒有做任何停留,他撒腿就跑。
背包里哐啷作響,但成為不了干擾他的東西。
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在大人發現自己不見了的時候,沖入森林里,然后像一只松鼠一樣消失不見。
他跑得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沒注意腳下,一塊碩大的鵝卵石絆住了他的腳尖,使他瞬間失去了平衡,朝前撲倒在地。
他感覺胸部被凸出的石頭嗑到了,痛得要命,但一種從來不曾在他身上發生過的勇氣,令他強撐著站了起來,繼續前進。
等他到達森林,腳踩在松軟的泥土上時,他才發現自己丟了一只鞋。
應該是掉在剛才摔倒的地方了。
不,不能回去,也許現在爸爸媽媽已經發現他不見了,正追趕過來呢。
顧不了那么多,他干脆脫掉了另一只鞋,拎在手上,繼續朝前走去。
他沒有方向,只是覺得走得越遠越好,越讓他們抓不住越好。
這個離開的機會千載難逢,下一次就說不定是什么時候了。
于是,他就這么朝前走著,抱著某種信念,遇到石頭和樹木障礙就跳過去,沒有任何猶豫,深入叢林。
然而,走到某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隱約覺得,那個召喚自己的信號出現了。他豎起耳朵,試圖聆聽,但那信號忽明忽暗,模糊不清。
他抬起頭,看著遮蔽天空的繁枝茂葉。
也許是被擋住了。
他把手中的另一只鞋扔到地上,兩只手攀住了面前這棵樹皮疙疙瘩瘩的楓楊樹樹干。
他腦子里只猶豫了半秒鐘,就騰地跳起,雙腿離地,夾住了樹干。
他甚至都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爬樹這個問題(他從未爬過),雙手與雙腳并用,像一個動作嫻熟、在森林里生活了多年的野孩子,一縮一升,毫不費勁地朝樹梢攀去。
一分鐘后,他坐到了樹冠部位的樹杈間,安詳地傾聽。
微風吹動著樹梢擺動,但他穩如獼猴。
就這么聽著,感受著,安靜地坐著,直到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直到樹下傳來了媽媽呼喊他的聲音。
又過了五分鐘,他從樹上滑了下來,身形輕盈,把媽媽和那個叫楊晴的阿姨看得目瞪口呆。
“走吧。”
說完這兩個字,他就閉上了嘴,往露營地的方向走去。
他暫時還不能離開。
那個來自天空的神秘信號告訴他,他不能走,還有更重要的使命等著他去完成。
對此,他深信不疑。
因為很快,他就意識到那個使命是什么了。
洪水仿佛早已注定似的朝他奔騰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