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老夫也就只能為公子解決其二弊病。”
扶蘇心里一邊盤算著這位致仕的秦隴舊貴族的能量,一邊則是在內心吐槽:你們這幫舊貴族若真有這般能耐,為何還讓秦二世胡亥陷于趙高之手?讓秦王嬰冒險刺殺趙高,才平息朝堂亂局。
“君侯朝堂上可有人?”
王綰自然看出公子的不信任,家道中落,難免讓人猜疑。但是自己再怎么說也是前丞相,二十軍功爵頂點的徹侯,況且秦隴豪強間互相聯姻不少,他們還是要給老夫幾分薄面。
不過,王綰打算抖出一件陳年舊事來取得信任:
“多年前,臣曾上表言,請分封諸公子到四方為諸侯,以御天下。公子可知否?”
當然,怎能不知。秦王政二十六年,王綰、隗狀為首的兩位丞相與一眾大臣請求始皇帝分封皇子為齊、楚、燕王等,重開分封。但受到廷尉李斯的反對,最后郡縣制行制全國。
“其中可有隱情?”
扶蘇皺眉,覺察到其中并沒有這么簡單。
王綰的眸光閃爍了一下,耐心地說道:
“公子可知,荀子有言:桓公之于管仲也,國事無所往而不用,知所利也。吳有伍子胥而不能用,國至于亡,倍道失賢也。故尊圣者王,貴賢者霸,敬賢者存,慢賢者亡,古今一也。故尚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此先王之道也。”
長幼有序,長幼有敘!
扶蘇豁然開朗,原來王綰和隗狀等人是因為這個才請求始皇帝分封的!
“老夫原以為陛下因兼并六國,諸事繁雜,未將立儲之事放于首位。待天下靖平,便可冊立太子,結果沒想到陛下竟以未立皇后為由再三敷衍。
國本之事豈容陛下獨斷,自周天子以來此事從未改過,縱使商鞅、韓非等徒也從未質疑,所以臣與隗狀二人冒顏犯諫,期以打動陛下。”
“奈何,奈何啊~”
王綰眼神望向虛空,無奈嘆息道:“陛下卻巧施手段,將此事化為分封與郡縣之爭,臣等無奈敗下陣來。”
縣制起于楚武王,郡制源于秦穆公,二者邇來已有四百年。戰國七雄皆知其利,豈會輕易棄之而重啟分封。漢初的分封也是妥協的產物,及至漢武已不復分封之實。“分封”派敗下陣來,倒也不顯得奇怪。
只是因此而罷免兩位丞相,實難理解。
“老夫是借機脫身。”
王綰明顯看出了扶蘇的心思,不過公子并沒有作為皇帝工具人的覺悟,他自然不會將心中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
這是范少伯離別前留與文種的書信,勸其早做打算,離開越王勾踐。這也是王綰“激流”勇退的原因之一。
“陛下愿意與蒙氏、王氏等共游,皆因匈奴。若四方靖平,哪里需要兩位猛將?老夫觀之,蒙氏兄弟恩寵至極,所謂盛極必衰,禍事或許不遠了。
反觀王離深得家傳,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即使繼承其爺爺王翦武成侯的爵位,也甘為蒙恬副將。這空懸久矣的太尉之職,遲早得落在王離的身上。”
不過王綰還是需要解釋一二。
“至于馮氏兄弟,目前雖然位高權重,但是處境與老夫當初無二。輔佐過陛下的這么多位丞相,依老夫看來唯有李斯可從一而終。”
縱使王綰心中有萬般不服,對于李斯還是頗為欽佩。以布衣之身,孤身入秦,毛遂自薦,幸得賞識,終成就一番大業,其人遠勝于孫叔敖、百里奚。
聽到這段話,扶蘇差點當場跳起來,后面劇情的結果猜的大差不差,但是過程嘛...過于曲折。
“那其三弊病如何解之?”
扶蘇知道這個問題不可過多言說,既然王綰暗示了有不少秦隴貴族依舊支持(嫡)長子繼承制,那就不再停留,面不改色地詢問下一策。
“想必公子門下早有人為你分析利害,以兵將之威屬之,以無過則功誘之。故公子仗義執言,上書勸諫,以示仁德之賢。然公子慘遭貶謫,方知其中之弊,欲亡羊補牢,奈何南轅北轍。只因無功則過!此公子今日之所來。
老夫學究薄淺,無以告之,唯有故事一則,請公子一聽。”
王綰的眸光仿佛看穿了一切,這位記載寥寥的丞相早有準備。君子藏器于身,只待此時而動。
“魏文王問扁鵲: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為醫?
扁鵲曰:長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鵲最為下。
魏文侯曰:可得聞邪?
扁鵲曰:長兄于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閭;若扁鵲者,镵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間,而名出聞于諸侯。
公子可知否?”
這是出自《鹖冠子》世賢第十六篇的小故事,扶蘇仍有印象。
“此所謂:善醫者無煌煌之名。”
“善!善!善!”
王綰眸中亮點突然熾熱,見扶蘇已破玄關,雙手鼓掌,朗聲稱贊。
“無功則過,無過則功?皆非上策。此方為百戰百勝之術吶!”
“君侯所言,令我茅塞頓開!”
既然雙方已經達成了共識,再過多逗留就顯得不智。
扶蘇在旁敲側擊幾番王綰對于諸子百家的觀點之后,大致了解到他是一個實用派——黃貍黑貍,得鼠者雄。畢竟王綰作為舊貴族的保守派,對于前周舊官學的態度便是:不支持、不反對、不鼓勵、不參與。
事行至此,扶蘇這邊也就提出了告辭,王綰也盡主人之誼,親自恭送,顯得相談甚歡的模樣。
大廳至大門這短短不足五十步的路上,王綰自出門開始便在扶蘇耳邊高談闊論,對茶道更是侃侃而談,令扶蘇疲于應付,只能連連點頭,敷衍式回答,根本沒細究其中突然的變故。及至上了馬車,方才后知后覺的明白隔墻有耳!
就在馬車掉要頭走的時候,扶蘇這才急忙撩開車窗布,遠遠的朝王綰點頭以示明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端坐在車廂內的扶蘇無奈地揉了揉自己凸凸的太陽穴,苦笑之余不得不思量起之后的行程。
要不要去拜訪下一位呢?
下一位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