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自知才疏學(xué)淺，對于哲學(xué)涉及頗少，對于“我”的問題并不了解，所以只能出此下策，撒潑耍渾般把話題攪黃。而且，也在賭，賭王綰老兒會出言挽留。

“子不語怪力亂神！”

“呵呵~”

身后傳來王綰的笑聲，果然順著臺階而下：

“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老夫自是知道所謂天象，不過觀象授時而已。”

只見幾步間，人影便來到了扶蘇的身旁，動作利索好似年輕人。

“公子不用與老夫這邊置氣，來來來，喝口茶消消氣。”

王綰拉著扶蘇的衣袖往回坐下，又自顧自地說著：“夫茶之味，每次沏之手法不同，其味亦異。品茶之人，亦各有所得，品味亦異。同樣的事對公子來說可能會有不同的結(jié)果，不同的事對公子來說可能也會有相同的結(jié)果。”

扶蘇這下是真的驚懼了，再度打量了一番王綰：莫不成這個時間段的世界真的有仙人？您老怎么句句好似在揭我老底。

不不不！

“哦？”

將心中妖魔鬼怪的想法拋出腦海，再度穩(wěn)住了心神，沉聲問道：“如何解之？”

解什么？扶蘇并未言明，但王綰這個老狐貍何嘗不知道，公子這是被他“鎮(zhèn)”住了，所以惜字如金，讓人盤猜。

王綰這邊他日一朝罷相，如今門可羅雀，子孫又不成器，這讓王綰心焦不已。眼下王綰急需要一個足夠分量的“合伙人”來延續(xù)家族的榮耀，所以也就放棄了話語的主動權(quán)。

“臣有幸與尉繚子共事，其曾言：‘秦王為人，蜂準(zhǔn)，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

秦王政十年，尉繚自魏赴秦，毛遂自薦，因勘破秦王有些陰暗的性格，欲棄而走之。但奈何嬴政禮賢下士，派人連夜追尉繚，才得以挽留。

想到這里，扶蘇不覺好笑，蕭何月夜追韓信成就一段美名，但是秦王追尉繚卻罕有人提及。

不過，尉繚這段評價秦始皇的話，后世有不同的解釋。有人根據(jù)《正義》和《集解》認(rèn)為蜂準(zhǔn)、長目、摯鳥膺是褒義，描述了一位美男子的外貌。有人則根據(jù)用作描述的動物，認(rèn)為這是貶義。

不管怎樣，目前看來，第一種可能才是真實的現(xiàn)實。

扶蘇收回紛亂的心思，說道：

“我少時養(yǎng)于宮中，未曾見過尉繚子。聽聞其人剛正嚴(yán)肅，令人生畏，想來也是位干臣。只是不知他這是何意啊？陛下收四方，御六極，賞爵無數(shù)，何言不可共榮？”

扶蘇甚是好奇，為什么尉繚確信秦王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王綰輕嘆一聲，反問道：“陛下可為人父？”

這一聲問得扶蘇久久不語，猶豫了很久，才開口說道：“陛下可為明君，如此而已。”

“老夫知道了。”

王綰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也不糾纏，繼續(xù)說道：

“陛下誕自趙國，自幼為質(zhì)子，顛沛流離，未嘗父子情深。歸秦后，亦無兄弟手足之戀，其母更是霍亂綱常，難言其過。難得一人，抵足而談，轉(zhuǎn)而卻反叛擊秦……”

“故此，今上縱使有再多感情，也無以言表，以薄情寡義之態(tài)示人。”

扶蘇低聲打斷了王綰，“我之父，我自知。以子事君，難也。還望君侯以臣之道示之，教我解決未來之禍。”

不知道為什么，一想起始皇帝，身體就會產(chǎn)生莫名繁亂的感情。看來，始皇帝對待自己的栽培確實不一樣啊。

扶蘇一邊強壓著內(nèi)心翻涌的情感，一邊沉聲說道：“還望君侯不舍賜教。”

王綰見此并未過多糾纏，以為自己的提點讓公子意識到了始皇帝并非疏于父子感情，而是從未放心上，所謂子嗣不過工具罷了。于是，也不再隱瞞：

“公子今日所行，老夫皆知。陛下意圖之堅，非常人所能及，所謀之事甚大。公子貿(mào)然為他人驅(qū)使，恐難有結(jié)果，反受其噬。只是老夫好奇，陛下如何處置公子？公子可否以誠相待？”

看來這個致仕久矣的老狐貍手眼還真是通天，居然這就探查到了自己的消息。

扶蘇坦言：“左遷監(jiān)軍，不日北上。”

“不知公子所來究竟何意？”

“今日之事，乃受人所托，奮而上諫，難說有幾分本意。門下眾人皆為儒生，左右建言近乎于一致。往日不察，現(xiàn)細(xì)思而來，受蔽頗深。君侯曾事陛下，大才自不用說……”

“老夫老矣，難隨左右。”

王綰抬手打斷了公子的請求，“不過老夫愿為公子所驅(qū)馳。公子所困，在老夫看來小事耳。左遷上郡，軍中大小諸事皆可問蒙恬，此言路一開，弊端遂無。

只是老夫所言之禍，并非如此。

常言福禍相依，想來淳于越之流盡言其利，而寡言其害。老夫以為，其害有三：

其一，遠(yuǎn)離中樞；其二，蔽塞耳目；其三，無功而返。”

這第一點弊處扶蘇倒是自己也想到了，至于蔽塞耳目，也可以理解。至于無功而返，倒是難以認(rèn)同。

“為何無功？”

王綰撫須說道：“苦勞之事，若是尋常人做倒也無妨。公子若欲圖大事，無功即為有過，陛下怎會高看于你？至于功勞，以老夫之智，北虜之患無良方，唯長城耳。其功盡歸陛下，公子何以自居？”

扶蘇恍然，看來自己還是想淺了，無過即是有功的情況并不適合自己。以始皇帝的眼光，怎會看上一位平庸無常的兒子呢？哪怕他是自己的長子。

“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還請君侯教我！”

扶蘇不得不放低自己的態(tài)度，再次向這位前丞相請教。

王綰沉吟片刻，嘗試性地反問道：“陛下誠如公子所言？”

扶蘇不知道其所指何事，驟然茫然，旋即便通曉何意。

“自當(dāng)如此。”

“如今詔書未傳，公子可冒險再度進(jìn)宮，動之以情，曉之以情，以仁孝為名打動陛下，促使其回心轉(zhuǎn)意。”

聽到這里，扶蘇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這不就是曹丕送曹操的計謀嗎？直接用哭打動了曹操的心，從而擊敗了曹植的餞別詩。

若是時光能逆流，當(dāng)時扶蘇就不該跟始皇帝打什么馬虎眼，直接跪在地上哭完事了。

唉~

悔不當(dāng)初！

“前后不一，陛下定會起疑。此事不可為，還請君侯另出他法。”

王綰閉目不言，良久之后輕搖頭顱。

扶蘇難掩失望之色，不過心中卻盤算起了匈奴之事。

對付匈奴，有大把的后世經(jīng)驗可以利用，但是目前還不能跟他交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