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直應(yīng)之夢
- 我竟是公子扶蘇
- 山窮水盡羨逍遙
- 4059字
- 2023-12-09 21:01:51
接下來一直到陽周縣的路途,蒙恬選擇自己騎一匹馬跟隨車架左右,讓近臣雍巫去服侍公子。
蒙恬迎著愈發(fā)寒冷的北風(fēng),想要吹散愈發(fā)混沌的思緒。他想不通,公子為何顯得這么焦急,竟然堂而皇之地用利害干系來“慫恿”自己完成他想要的目的。之前獨斷呼衍氏之事,倒也情有可原,公子之仁厚不分華夏與夷狄,是為大同。然而方才竟以木軌馳道之便為由公然示好、拉攏自己,乃至整個蒙氏家族。
實在難以理解!這完全與蒙恬所認(rèn)識的公子不同,究竟是何變故導(dǎo)致的?是觸怒陛下后的不安?公子居外監(jiān)三十萬眾,此重任也!難說貶謫。還是太子之位遙遙無期的惶恐?陛下未曾立后,子嗣無分嫡庶,只分長幼,由此看來,公子自是順位第一。扶蘇信人奮士,民間素有賢名,其余諸公子皆不如。難道是小公子胡亥?
想到這里,蒙恬不覺得望了望馬車上頻繁變更姿勢的公子,一時無言。
罷了,到陽周后再說。
晡時申刻,車隊如愿來到了陽周,正好也到了該吃第二頓飯的時候。
說起來,古人的作息時間倒很像是扶蘇上輩子跑銷售時的狀態(tài),早上九點多才吃早飯,下午三點乃至五點才吃午飯,一天兩頓。不過這是卿大夫級別以下的用餐情況,諸侯可以一日三餐,而天子則是一日四餐。
由于扶蘇愿與下人共苦,不愿搞特殊,所以用餐時間與仆從無二,這也贏得了不少隨從的愛戴。
“雍巫!”
蒙恬低聲喝住這位公子身邊他并不感冒的宦臣,或者說他對所有宦臣都不感冒。
今日有小事求于他,待雍巫轉(zhuǎn)身之后,蒙恬扯出開嘴角,露出笑容,“還請雍巫為公子和我單獨準(zhǔn)備一食間,我有要事相談。”
馬上就要到膚施了,那里耳目繁多,不便交心,陽周這里恰好為最后的機會,蒙恬考慮再三還是打算抓住這個難得的時機。
“上將軍,小人恐難辦矣。”
雍巫面露難色,解釋原委,“公子對這橋山頗感興趣,想邀陽周縣長司馬逪共游之。命小人準(zhǔn)備宴席款待,便于親近。”
秦朝萬人以下的縣長官為縣令,萬人以下為縣長。
橋山?蒙恬皺眉,旋即恍然。
相傳黃帝帝鴻氏葬于橋山之巔,以公子的性格恐怕要去參拜、瞻仰一番。
“那便依上將軍所言,雍巫你替我款待司馬逪,切莫怠慢了。”
扶蘇的聲音突然從二人身側(cè)響起。
少了這位盡心的仆臣,扶蘇確實感到稍許不適,所以前來尋喚,恰巧遇到了這一幕。
“喏。”
雍巫眼力勁越發(fā)敏銳,馬上應(yīng)承了下來,躬身退步遠(yuǎn)去。
“我也有話想與上將軍詳談。”
扶蘇看出了蒙恬的心思,借驢下坡,挑明了說,“盡那晚未盡之事。”
秦朝并沒有黃瓜、西紅柿、土豆等外來果蔬,在咸陽時扶蘇喜食小米粥配冬葵和少許狗肉,畢竟小米和狗肉這兩樣在他上輩子基本沒吃過,所以連吃好幾天都不覺得膩。
不過在這里,小麥倒成了主食,由于還沒有石磨,加工方法都比較粗糙,就是直接上鍋蒸,叫作“麥飯”,在《尚書》中稱為“粒食”。菜不過兩道,打野而來的新鮮鹿肉和恰逢時令的棗湯。
扶蘇與蒙恬相對而坐,扶蘇先一步直起身子,伸手拿起酒盞親自為蒙恬斟酒。
“不知上將軍有何事相商?”
蒙恬一邊雙手捧杯,接著公子的從酒斛傾倒而出的米酒,一邊回應(yīng)道:“臣觀公子行事雷厲,利害分明,與往日大不相同,這是為何?”
果然還是被看出來了,扶蘇也在猶豫要不要提前吐露真相。
嗯?
蒙恬抬手?jǐn)r住了公子還想傾斜的手腕,酒樽中的米白色已經(jīng)溢到桌面。只覺雙手一松,酒盞便換到了蒙恬的手上,轉(zhuǎn)而為扶蘇倒酒。
“公子心事很重嘛,不如與臣傾訴,全當(dāng)酒后胡言罷了。”
斟滿,言畢,一飲而盡。
唔,可。
既然如此......
扶蘇抿緊了嘴唇,話到臨頭了還是有些遲疑到底該不該挑明先見之酌。思索了片刻之后,念頭浮上心頭,有了更好的藉口。
“近日,我偶有心悸之兆,以為勞累所致,不曾放在心上。怎知連夜入夢,常見一玄水騰而化龍,向東而去,沒入沙礫不得見。又見玄水所生之處忽起大火,遮陽蔽日,酷熱難耐,而后乃醒。此夢吾甚異之,徹夜思索,未知其理。
我嘗遍覽群書,略有小得。所謂夢者,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凡夫俗子,總有所求。故夢之,多有所得。無欲無求,無望無念,此之人少之又少。故夫奇異之夢,多有收而少無為者矣。
今陷窮境,我之所望不過侍奉陛下左右,盡人事而已。怎會如此?”
除了扶蘇給出的對夢的解釋之外,古人還有一種對夢的解析,即天人感應(yīng),直應(yīng)之夢。
不出所料,蒙恬很快就給出了扶蘇想要他說的話,皺著眉頭說道:“此事頗為奇玄,依臣之愚見,倒是與曾子‘母親嚙指,孝子痛心’相似。恐公子所夢,乃陛下所兆。”
“可是吉兆?”話音未落,扶蘇便已經(jīng)追問,顯得頗為急迫。
“是......”蒙恬口中正欲應(yīng)答,心中卻翻起了巨浪:玄龍東去,央起大火!這恐怕是......!
然而此刻,雍巫卻疾步闖入,稟報道:“公子,咸陽來詔,使者已到。”
這下打斷了正在醞釀感情的扶蘇,只好領(lǐng)著蒙恬去見使者。
由于是急詔,使者只負(fù)責(zé)傳遞,反而顯得格外恭敬,奉上詔書之后便自覺離去。
回到食間后,扶蘇這才打開竹簡觀看,只覺目眩神暈,雙手一時不穩(wěn),詔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朕欲北巡,命扶蘇代攬大權(quán),便宜行事......”
不知道王綰使了什么手段,居然這書皆為添上了一句,“上允胡亥隨之”。
因為自己的擾動,始皇帝提前北巡了,而且還帶著胡亥,難道會提前駕崩?扶蘇不敢多想。
蒙恬趕忙拾起,觀之,并不覺有甚。
不對!
聯(lián)想公子方才所言幻夢,這是應(yīng)兆之舉。
不知不覺間,扶蘇早已醞釀好了感情,紅著眼眶,壓抑著愈發(fā)顫抖的聲音,沉聲說道:“陛下于今年北巡,自關(guān)中北出,上郡還算蔥郁...但陛下定不滿足于此,必然東巡,洛邑之東......沙礫......沙丘?沙丘!”
蒙恬聞言瞳孔狠狠一縮。
沙丘,位于趙地舊故,這里對于趙國而言頗為不詳,一代明主趙武靈王趙雍就在此地被其幼子幽禁至駕崩!
對于公子“慌亂”中突然推導(dǎo)出來的地名,讓蒙恬陷入了混亂——按照全國馳道來看,東出洛邑之后無非是兩條路:北出東郡,沿太行山東麓平原恰好會行經(jīng)過沙丘。還一條就是東出東郡,轉(zhuǎn)而南下楚地。
這下蒙恬也被扶蘇的情緒帶動得有些心亂了。雖然戍邊十?dāng)?shù)年,但朝中局勢他還是略有耳聞。陛下偏愛幼子,獨寵十八子胡亥,那些個聞風(fēng)奏事的墻頭草大臣們怕是上了不少勸諫之書,這恐怕也是扶蘇的郁結(jié)所在。
況且胡亥此時正隨駕而行,恩寵如此,從未所見,很難說陛下沒有起立儲之心,此行恰是為其鋪路。
自古無情莫過于帝王家,久戍邊軍的公子對此次陛下讓小公子隨其東巡產(chǎn)生了莫大的危機感。暗嘆一聲之后,該安撫的還是得安撫,正當(dāng)蒙恬打算開口時,掩面的扶蘇突然幽幽地拋出了這樣一句話,令他寒毛倒豎!
“亡秦者胡也,可真當(dāng)是匈奴乎?
三十二年,盧生奉命入海求仙而歸,獻圖一冊,書曰:亡秦者,胡也!陛下因此令上將軍發(fā)兵,然期年之后,匈奴北遷,莫敢南下牧馬。匈奴貧弱如此,何以為亡秦之胡耶?”
經(jīng)過層層遞進,扶蘇終于要圖窮匕見了。從天人感應(yīng)和直應(yīng)之夢預(yù)示陛下將有大難,又從前幾年的仙圖之說暗示朝堂諸公對于“胡”的判斷指向錯誤,將災(zāi)譴的原因歸咎于自己的命定之?dāng)场ァ?
當(dāng)然這里也多虧了及時而來的詔書。
扶蘇有些“癲狂”地指向窗外,失態(tài)地呼喊道:“如此孱弱,如何成事?”
蒙恬似乎有些不認(rèn)得眼前猙獰的翩翩公子。
“秦以西北小國之地并吞六國而復(fù)姬周之疆,不足百年而已。內(nèi)弊未除,外禍又至,故陛下令臣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如今匈奴雖已北遷,不敢彎弓抱怨,卻有流竄之寇屢次犯邊劫掠百姓,頑疾之勢已成,公子不可不防范于未然。”
聽到蒙恬的回答,扶蘇了然,看來朝堂諸公皆以為亡秦之胡是指北方逐漸興起的匈奴部落。不過,秦之北疆現(xiàn)在是東胡、匈奴、樓煩、月氏為主。其中東胡勢力最為強大,使匈奴臣服,不過隨著冒頓弒父上位,銳意進取,大致統(tǒng)治了了從蒙古高原到西域七河的龐大草原。
“待我之長城完工,匈奴自竄于塞外,中原邊郡自然便可修生養(yǎng)息。”
扶蘇不以為意,擺擺手轉(zhuǎn)顧言它。
“昔日,趙武靈王寵愛吳娃,改立吳娃之子趙何為太子。若陛下屬意胡亥,我雖不才,仁義兼具,愿以身奉之。只是吾弟精于法刑,深知人性之惡,恐以小人之心度我。我之所求,不過唯活而已。”
這里扶蘇沒有點出的是,原趙國太子公子章失位后,忠心奉公,令趙武靈王不忍,一度想要裂土分國,讓兄弟倆各自為王。如今始皇帝以強硬手段全國推行郡縣制,想來即位之君也難重開分封。可以預(yù)料的是以幼子即位的胡亥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霍霍向兄長。
當(dāng)然,以蒙恬的才智,自然會想到若胡亥上位,必定會重用曾經(jīng)教授過他刑法的趙高。而趙高與蒙恬弟弟蒙毅結(jié)仇,以其瑕眥必報的性格,很難想象以后蒙氏家族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是全族性命!
一旁侍坐的蒙恬緊鎖眉頭,公子的話雖然有些隱晦,但話里話外都透露出一個信息——亡秦者,胡亥也!或者說,秦亡于兄弟鬩墻。
驚世駭俗!
捏著胡子的手突然一松,下巴驟然吃痛,蒙恬恍然而醒,不知不覺之間,自己竟然入思如此之深。這也難怪,畢竟公子的“邏輯鏈”過于真實且發(fā)生的可能性巨大。
“何以見得?”
蒙恬忍不住發(fā)聲問道。
“昔堯德衰,舜囚堯,復(fù)偃塞丹朱,使之不與父相見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
這是一段記載在《汲冢紀(jì)年》上面不同于儒家所推崇的禪讓制的上古賢王時代,堯舜的權(quán)力交接變成了赤裸裸的武力爭奪,這也是扶蘇對儒家感情比較復(fù)雜的原因。
蒙恬默然,若胡亥真有心,完全可以讓趙高捏造一份遺詔。這樣縱使有大臣不服,也會迫于形勢不得不認(rèn)可矯詔。只是全國能戰(zhàn)之兵有六成以上都集中在公子和我的手中,小公子如何破局?
看到蒙恬有些困惑的神情,扶蘇知道這一切都按著自己設(shè)想的方向進行,說起了烽火戲諸侯的往事:“犬戎之亂,幽王身死,西周國遂亡,蓋太子之爭也。若無申侯與鄫國為應(yīng),犬戎豈會輕易攻破鎬京。我謬以為亡秦或起于蕭墻之內(nèi)。匈奴,若無內(nèi)應(yīng),不過疥癬之疾。”
雖然胡亥其母胡姬大概率不是匈奴人,但是不妨礙扶蘇故意暗戳戳地刻意引導(dǎo),給蒙恬種下了胡亥可能會勾結(jié)胡人亂國的印象。
再添一把火!
扶蘇瞄著臉色陰晴不定的蒙恬,心中發(fā)狠,打算來波大的。
“燕趙之地多慷慨悲壯之士。前有藺相如廉頗文武和睦,阻秦軍六十萬三歲余。后有劍客荊軻怒而色不變,神勇之人,孤身刺秦,可謂壯哉!若胡亥以裂土封侯的分封待之,恐怕除了燕趙,整個山東豪族乃至三戶楚人都可能會群起而響應(yīng)。我秦這千里之堤,恐毀于六國遺毒之蟻穴!”
“這......”
蒙恬臉皮一顫,匈奴胡騎、六國余孽、兄弟鬩墻,這種種禍患皆起,大秦真會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