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淳于越后,平復一下心情,扶蘇呼來左右侍宦,準備車馬,打算去覲見始皇帝。
臨近咸陽宮,下車行走,才發現還是真的龐大,比后世保存完好的北京故宮大了足足四倍。跟在小宦身后,走在長長的甬道內,扶蘇竟然感到有一絲絲的疲憊。
始皇帝所在的章臺宮是位于渭水南畔的宮殿建筑群,也是整個咸陽宮最為龐大和肅穆的地方。在秦滅六國的過程中,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臺之下,可以說這里就是秦帝國權力的最中心。
踏入偏殿,經過幾個轉折便來到了始皇帝所在的房間外。
“陛下正在里面批閱奏章,請公子稍等,容我進去稟報。”
“嗯,有勞了”扶蘇習慣性的應答一句。
不久便得到了應答,隨后快步走入,終于見到了正在審視案牘的始皇帝嬴政。
此時嬴政不過四十出頭,正值壯年,一雙眼睛格外有神,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扶蘇不敢多加觀察,稍稍一瞟之后便低頭望著腳尖,生怕被其發現異樣。
始皇帝嘴角勾出耐人尋味的角度,先開口問道:“扶蘇,所求何事?”
既然歷史的軌跡躲不過,扶蘇也不虛言,如實勸諫道:“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原封不動,原文背誦,一字不差。
“如此看來,你是來為那群奸徒求情的。”
始皇帝逐漸變冷的聲音令人心寒,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扶蘇大吃一驚。
“那群不過是著儒冠儒服的方術士罷了,算不得儒生!”
什么?淳于越誤我!
緊急之間,扶蘇猛然想起,儒學從戰國時期發展至秦朝,不僅有了儒生之名,而且有了一定式樣和規格、用以區別于其他階層的服飾——儒冠和儒服。
此時作為民間的顯學,儒生頗受百姓信任。不少方術士為了方便討生通常會穿著儒服行走,一如后世算命的穿著一身道服招搖過市。
完了!悔不當初!扶蘇只覺嘴中苦澀,倉促之間只好硬著頭皮回道:
“陛下知其為方術士,可黔首只見其著儒冠儒服,皆以為儒生,不可不慎。”
萬事開頭難,一旦開口,扶蘇便捋順了思路,繼續說道:
“盧生之徒皆因恐懼陛下處罰而肆意誹謗,所掩蓋之事為欺君罔上。其所尋長生不老之藥皆為虛妄,所求不過是千金之賞而已。如今千金已得,便想保全性命,意圖攪亂輿論,從容脫身而已。
由此可見,陛下所蔽甚矣!
今陛下富有四海,秦地十倍于齊,城亦百倍于齊,私王者、畏王者、有求于王者亦千倍于齊威王,其蔽自不多說。子曰:‘上有所好,下必甚矣。’請陛下自省之!
國語有云:‘治國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說完扶蘇頓首俯地,等待著始皇帝的宣判。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仍不見始皇帝的動作,扶蘇只覺屋內的空氣更加凝實,如山岳一般壓在自己的背上,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不得不承認這里面有賭的成分,其一便是作為皇帝最忌諱被他人猜測,或者說揣測正確其意圖;其二便是始皇帝也是一位能夠接納勸諫的人,齊人茅焦便是前車之鑒,況且自己還是他的兒子。
“陛下,君不密則失臣,還請三思。”
扶蘇不知哪來的勇氣,硬著頭皮磕磕絆絆地說出《易經》中的這段話,試著打破這個令人窒息的僵局。
“善!”
嬴政輕飄飄地一句話令扶蘇如釋重負,心中長吁了一口氣,這才敢直起身面對始皇帝。但是接下來的話令他頭皮發麻。
“咸陽首善之地,方圓不過百里,內史官員皆由朕親自任命,竟有如此齷齪。不知關中之外,有多少腌臜孑孓。今有大將領三十萬眾戍邊,朕未曾派遣監軍,如今觀之不得不防。不知吾兒可愿為朕分憂?”
嬴政嘴角似有似無的笑意讓扶蘇汗毛倒豎。
這是何意?命運竟在這里請君入甕?不行,掙扎一下?還是得按原計劃進行?
之前淳于越的誤導讓扶蘇心生芥蒂,只能裝聾作啞道:“將軍馮劫久歷兵事,可為監軍。”
分憂?幫皇帝舉薦人才不也是分憂?
“哦?”
嬴政內心似無的笑意愈發濃厚,出聲否決了這項提議。
扶蘇不得不從僅有的歷史知識結合身體記憶來發掘,很快一計便浮上心頭。
“陛下何不將一封密詔傳于裨將王離,使其暗中監察,若有不法,可以兵屬之。”
“不可,王離雖為武城侯,但其軍中威望不足,不可輕易彈壓九原侯。”
嬴政很快否認了這項提議。不過,扶蘇的“垂死掙扎”倒也引起了這位父親的興趣,心中不由想要考教一番,于是順著他的意思繼續問道:
“隴西侯李信果勢壯勇,有滅國之功,其望不下王翦。陛下可使其北上監軍。”
“有成久不歷軍,尚不知其能飯否,且遠在隴西,不可速調,不可。”
“臣聞羌瘣將軍閑賦在家,陛下可用。”
“羌瘣身體暗疾頗多,每逢陰雨便四肢酸痛無力,朕憐之,不用。”
……
說了這么多人,扶蘇額門直冒汗,又不敢拭去,生怕失了什么禮節。腹中僅有的半桶水叮當直響,終于再度找出一個“替死鬼”。
“臣聞少府中有章邯,常研習軍法,胸有韜略,陛下可令其監軍。”
嬴政心中小小詫異,沒想到會從扶蘇口中聽到這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以他的記性,很快便想起章邯乃是少府小吏。
不過,嬴政薛定諤的耐心很快便消失殆盡,不知是否是因為涉及少府。這是直屬于皇帝的部門,屬于內廷,豈容他人伸手。
扶蘇連忙低頭,因為他明顯看到始皇帝的臉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來。
嬴政緩緩走下臺階,來到扶蘇身邊,按著他的右肩說道:
“朕希望你去。”
得了,還是茍不住。
沒辦法了,始皇帝都挑明了,就只能先去上郡呆著了。
扶蘇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悲戚。
“臣愿往而遏之!”
于是,這事便就這么定下來了。
扶蘇這時不得不承認天子真有所謂氣運,強大的歷史慣性修正著一切偏移的軌道。看來自己只有登上那個位置才有可能逆天改命吧,或許等到天命不一人身上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