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帝國、革命與共和國中的社會民主派

1871年,以俾斯麥為首相的德意志帝國建立。同年,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出生于一個裁縫家庭。艾伯特的雙親信仰不同宗教,而艾伯特從小接受的是天主教教育,后來學習制作馬鞍。他在學徒生涯結束后,于1891年在漢薩城市不來梅扎根定居,開了一家飯館。自1893年起,他便加入德國社會民主黨:先是擔任工人秘書、主編,最終成為社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因為工作關系,他于1905年搬至帝國首都,開始全身心投入政黨事務之中。

在事關社會保險等各項問題上,艾伯特總是給工人們進行詳盡的解答。這屢屢挑釁雇主的行為,讓他不斷被解雇。即便如此,艾伯特也很少被激怒——他想幫助他人,無論面對怎樣的阻力。他之所以這樣做,主要是因為他在學徒生涯期間,親歷了工人們遭遇的不公,從那時起就開始為了他們的利益而抗爭。比起政黨事務,這份工會工作令他蒙受不少物質方面的損失;他的職業生涯甚至數度幾乎被斷送。直到當上《不來梅市民報》主編(這份報紙頗為自相矛盾地又名《不來梅社會黨人報》),加之由他組織合作的面包店經營失敗,艾伯特才終于把自己的社會政治活動與賺錢營生的活計兩相結合。但他的月工資僅為25馬克,并不足以讓他經濟獨立、組建家庭。在未婚妻露易絲·倫普的催逼之下,他開了一家飯館——兩人才于1894年5月9日舉辦了婚禮。

他并不喜歡這份職業:既沒興趣陪食客共飲,也無興致參加逢場作戲、漫無目的的社交。盡管如此,他在不來梅的飯館還是很快成為工會和政黨的社會政治工作中心。飯館老板是個始終樂于助人且精通法律的好參謀——這個消息很快在社會民主派的工人間流傳開來。雖無正式名分,但可說在這兒誕生了某種形式的“工人秘書處”——這是艾伯特的務實理念以及他組織工人互助的意愿的明證。比起馬克思主義理論,他從那時起就對這種實際行動更感興趣。雖然他也像許多雄心勃勃的年輕同志一樣閱讀了卡爾·馬克思的著作,孜孜不倦地鉆研過那本艱澀的《資本論》。但從嚴格的意識形態上來說,他并未因此成為共產主義者。畢竟對于他所從事的具體實際且迫在眉睫的工會工作來說,這本關于國民經濟與哲學的書并無多大用處。這個身材敦實,有著粗短脖子和結實腦袋的男人雙腳牢牢地踏在大地上。

即便社會政治影響力逐漸擴大,觸角從最先的一個地區到涉及跨地區的政治事務,他那韜光養晦、絕不鋒芒畢露的個性也不曾改變。弗里德里希·艾伯特生于小市民家庭,雖不曾有機會接受他所向往的文理中學及大學教育,但他并不因階級局限了自己的晉升而感到困擾。相反,他花大量時間勤奮苦讀,自學必要的知識,其政治見地毫無疑問遠超絕大多數受過大學教育的同時代人。在艾伯特看來,任何個人犧牲在信仰面前都不值一提,他充滿勇氣和責任心,以與生俱來的尊嚴和實干精神承擔著多個要職。

1900年,艾伯特成為不來梅市議會一員,自這時起便積累了議會方面的經驗。到了1912年, 他所在的政黨在選舉中大獲全勝,他也正式踏入帝國議會。盡管在選區劃分上遭遇不公正的差別對待,但是社民黨還是獲得了27.7%的席位,遠超其他政黨,可謂一黨獨大。然而由于君主立憲制的政府體系以及帝國議會中的黨派形勢,這一勝利并沒有給社民黨帶來太多權力。相比1907年帝國議會選舉,這次取得突破性的16.9%的額外席位的情形,令艾伯特和他的朋友們深信:只要能成功改革選舉制度,自己的政黨遲早會通過革命加議會的方式達成目標。自此,代表真正民意的比例選舉制度成為黨內信條——無論是出自信仰還是出自政治利益。2

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反對支持大規模政治罷工的黨內左派,并成為傳奇的黨主席奧古斯特·倍倍爾的兩位接班人之一。1913年在耶拿市召開的社民黨黨內議會上,中立平衡、不拘教條的艾伯特與更傾向于“左派”的律師雨果·哈斯被選為聯合主席。在473票代表票中,哈斯獲得467票,艾伯特則是433票。3

1915—1916年“一戰”期間,社民黨黨內在關于批準戰爭債券這一問題上的分歧日益激化,黨主席兼黨團主席雨果·哈斯身邊的少數派持反對意見。1916年1月11日,艾伯特作為哈斯的繼任被選為三位黨團主席之一;1918年6月14日,他最終被選為帝國議會最高委員會主席,民族自由黨人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成為其副職。艾伯特并未加入馬克西米連·馮·巴登親王的十月內閣(政府),但仍在10月22日的一次大型帝國議會演講中為黨派參政正名:“對于我們來說,站在外面,無辜地洗凈雙手無疑更加輕松……我們加入政府,是因為現在事關整個德意志民族,事關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存在與毀滅……我們知道自己跨出這一步冒了多大的風險。”4

這位經驗豐富的議員兼黨魁太清楚社會民主黨人將要繼承的遺產是什么。艾伯特在演講伊始就指出,如果對軍事與政治局勢做出理性考量,新政府一定會提出停火申請;此時,他已充滿預見地駁斥了“犧牲德國利益才能獲得民主”這一“煽動性謊言”。5

這是艾伯特在1912年選舉產生的舊帝國議會上的最后演講。在演講中,他不僅描繪了德國鑒于不可挽回的失敗在國際角力場中的未來地位,也勾畫了即將到來的休戰之后的國內政治形勢。他指出,不能指望“英法的沙文主義者與帝國主義者”;比起他們,他更希望與提出《十四點和平原則》的美國總統威爾遜在不羞辱戰敗者的前提下簽署一個公正的合約。艾伯特在演講中避免提到“敵人”一詞,他呼吁威爾遜為一個“不會留下任何復仇精神與報復念頭”的敵人說情。他建議成立一個國際聯盟,在危急時刻以政治力量保證“暴力發生地的正義”重回民眾生活。對于德國人在戰爭期間踐踏了其他民族的自治權問題,他深表遺憾;而民主直到因“敵方的軍事實力占優”才得以在德國實現,也令他痛心疾首。

艾伯特將馬克西米連親王的十月政府所引領的發展視為德意志歷史的轉折點:“這是德國民主的誕生日……在過去的德國,來自所有階級、民族和信仰的民眾幾乎完全被排斥在國事之外……對于人民和帝國來說,民主化成了生死攸關的一步。誠如名言所說:一旦人民進步而憲法停滯,革命必將到來。德意志人民的國家正在政治變革的道路上奮勇邁進,所有階層都應感到欣慰。你們看看沙俄,這就是警告!”6

艾伯特所謂的“至關重要的制度變革”的核心在于人民主權原則的制度化。新政府已經實行的帝國領導人議會制雖然尚未得到法律層面的承認,但對于艾伯特來說這是朝著“人們可以通過自由選舉代表,勾畫未來”的國家制度前進的第一步。

艾伯特的這一演講并未過多著墨于社會主義;雖然他的社會民主長遠目標聽起來似乎是“消滅階級矛盾”和“鏟除經濟剝削”,但是他的近期目標仍是在“現有的經濟秩序”框架下的憲法民主化。

他制定的憲法修改方案也源于過去幾年的政治經驗,而非紙上談兵。他既嚴厲譴責德皇的“私人軍團”,也公開批判總參謀部“在憲法層面既不對帝國首相負責,也不向帝國議會交代的徹頭徹尾的專制態度”。他的這番發言,毫無疑問觸及了戰爭影響下帝國憲法修改的痛點。艾伯特要求帝國首相和各部部長對帝國議會全面負責,且軍事權力必須從屬于政治領導。他還尤其關注普魯士選舉權和政府組織的民主化問題。尤為突出的是,他明確地把普魯士人民與飽受嚴厲批評的普魯士領導階層區分開來,同時指出,德意志霸權國家的生死存亡與其現代化潛力息息相關。

艾伯特的帝國議會演講凸顯出他明辨是非的洞察力,闡明了其綱領性要求。他不以辯術討巧,而以眼光與理性服人。演講包含犀利的批判,卻并沒有與那些理智的、有革命意愿的人們撕開難以跨越的溝壑。他所言之事尖銳無情,語氣卻始終謙遜有禮,這是一位在戰爭中遭受慘痛損失的男人的演講——這里必須提一下:他的兩個兒子殞命沙場。盡管如此,他并未任由自己的個人痛苦發展,使之成為對那些須對戰爭負責的人之間不可調和的仇恨。對這個人來說,愛國忠心并非空話,他是一個厭惡空話的人。他也不喜歡煽動人心,他內心是如此平和,令蠱惑毫無生存之地。有秩序地階段性邁向社會民主主義——這才是他的計劃。

在戰敗與革命的動蕩時代,德國人難道還能擁有比這樣的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更好的存在嗎?這位清楚地知道德國的所需與所能的謹慎男人意味著多大的財富,德國人真的明白嗎?事實證明,只有少數人意識到了這一點。特奧多爾·豪斯在艾伯特去世后的一次紀念演講中說道:“15年前,這個54歲的男人去世時,我們的國家在一種突然的恐懼甚至羞愧中發現自己是多么為他著迷,當然,這種想法很快就被遺忘。這不應該也不可以被遺忘。”7

許多德國人到底反對弗里德里希·艾伯特什么?“艾伯特沒接受過大學的洗禮,要知道在皇帝當權的德國,上大學是打開上流階層的敲門磚……艾伯特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晉升,而是在他的階層,通過他的階層。”一位艾伯特的傳記作家這樣解釋道。8也許這個說法有助于我們理解德國人和他們的第一位總統之間的關系。如果他是沿帝國社會的常規途徑攀上高峰,由于符合當時的社會規范——例如通過大學教育,人們就能忽略其出身,像接受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那樣接受弗里德里希·艾伯特。當然,這還要以保守-自由政治光譜框架下的政治定位為前提。在人們眼中,艾伯特的橫空出世并非個人現象,而是一個通過政黨和工會上位的典型案例。他雖是各種社會階層和政治組織形式的代表,但這在德意志帝國的分量不是很重,或者始終被當作局外人。

自1918年11月9日起,當堅毅強硬的艾伯特面對“縱容革命極端化”和“通過建立議會制民主共和國來迅速終結革命”兩個選擇時,人們幾乎不用懷疑這位聰明的策略家會何去何從。通過斡旋,艾伯特對以社民黨為代表的綱領性社會主義和綱領性改良主義的分歧明確表達出自己的態度——既沒能通過原則性的反省解決這一問題,也似乎沒有解決的意愿。也許有人從中看到了艾伯特的局限,但是事實證明這位黨主席此刻依然是一個實踐者、實干家。他確實堅定不移地引領著政黨,可在意識形態上卻從未掌握過它。艾伯特在社民黨內的晉升,處于社會民主理論與實踐日益激化的矛盾之下,但他幾乎不為所動,因為他始終是個行動派。他既沒感到恐懼,也不曾體會社會民主深遠的基于歷史哲學的希望,既沒有俾斯麥式的社會主義法律創傷,也沒有馬克思主義的未來期望。

艾伯特毫無疑問屬于第二世代,他雖是奧古斯特·倍倍爾忠誠的同志,但在意識形態上早已相去甚遠。1905年,資深黨員赫爾曼·莫爾肯布爾任命艾伯特為黨委會秘書。這個年輕人雖誠惶誠恐,依然一絲不茍地置辦了打字機和電話。難道他對上一輩的迫害經歷一無所知嗎?難道他不懂陰謀詭計嗎?彼時,距離1878年10月21日第一次頒布的帝國法律《反對社會民主黨危險活動法》(1890年9月30日后失效)正式失效已近15載。一部分老齡化的政黨領導,已無積極影響國家政務以達成民主化的意識。然而,這是艾伯特的強烈主張,這也讓社民黨處于危險的邊緣。1914年6月30日,黨委會決定派艾伯特和奧托·布朗帶著資金前往瑞士,確保一旦德國爆發戰爭,政黨被禁,社民黨還能在流亡中繼續發展。事實證明,這一后手是多余的,幾天后艾伯特就回來了,社民黨同意批準發行戰爭債券。

社民黨人的這份小心謹慎源于歷史經驗造成的恐懼,它也揭示了1918年的局勢已發生根本性轉變。這個幾乎半個世紀都以反對黨面目出現,甚至還被短時冠名非法的政黨,突然之間成了執政黨。這是一次既不符合理論概念,也不為人們欣然接受的革命后果,因為社民黨對政府職責常常敷衍了事。這對于艾伯特意味著機會,他是為數不多的幾個有能力執政且贊成社民黨參與執政的人之一。此外,他還為政黨的社會基礎提供了更廣闊的視角:他可以帶領工人走出他們生活了幾十年的政治貧民區,他是在不否定出身的前提下達成政治晉升的象征。

艾伯特代表了馬克斯·韋伯提出的責任倫理,盡管自己的個人生活及政治生涯會因此犧牲,他仍選擇承擔這一艱難的政治角色。純粹社會主義學派和為了克服國難而要求妥協與聯合的實際派之間的分歧不得不由他個人消化,而他也這么做了。他確非光彩耀眼之人,但這也恰是他所代表的這一政黨的特點。行動力、意志力、小心謹慎、一個清晰的理念、一個目標——1918—1919年的德國迫切需要這些品質,而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擁有它們。

樞密顧問馮·施利本臉色慘白地向宰相馬克西米連·馮·巴登親王匯報:“革命席卷而來。人群從北部涌來,從博爾澤希工廠向市中心前進,幾乎不費一兵一卒就占領了加德燧發槍步兵營。”這是1918年11月9日星期六早上10點30分9發生的事,接下來的幾天乃至幾小時里,人們緊急商議:怎樣才能防止革命在首都爆發?情勢十萬火急,這次可不像1918年1月末至2月初的政治大罷工那么容易解決。彼時雖有柏林的3萬工人和魯爾區的5萬工人參與,并非社民黨所愿,在社民黨議會黨代表中的少數派成立的獨立社會民主黨中,也對其形式存在意見分歧。當時,柏林工人委員會的罷工綱領雖然敦促整個國家機構徹底民主化,以及年滿20周歲的男女享有平等、直接、匿名的選舉權,但并沒有提出共和制和德皇退位的要求。為了避免大規模罷工被作為政治斗爭的工具,也為了防止民眾被極左勢力所利用,當時的弗里德里希·艾伯特、菲利浦·謝德曼以及奧托·布朗都參與領導了大罷工。

而現在的11月,一切都危在旦夕:心懷不滿的民眾數量成倍增加,獨立社民黨也一致支持已在多地爆發的革命。

10月30日,水兵們阻止了帝國遠洋艦隊出海。這么做,未經帝國首相與最高統帥部的商議指示——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信號。沒過幾天,基爾水兵起義。11月4日,這座港口城市落到了工人與士兵委員會手中。11月7日,自10月4日開始在馬克西米連·馮·巴登親王政府擁有一席之地的社民黨多數派語氣強硬地發出要求皇帝退位的最后通牒。以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和菲利浦·謝德曼為核心的黨派領導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掌控革命運動。“普遍民意認為皇帝是罪魁禍首,至于這是否合理已無關緊要。”11月6日,黨主席艾伯特對最高統帥部代表格羅納將軍如是說。1011月7—8日,革命在慕尼黑爆發,左翼社會主義者庫爾特·艾斯納宣布共和;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三世出逃,下落不明;11月8日,不倫瑞克大公簽字同意自己及后代放棄王位。一切如潮水般涌來。

此刻,多數黨中所有隸屬帝國議會跨黨派委員會以及戰時內閣的成員——無論是民族自由黨、中央黨還是進步人民黨,他們與社會民主黨同人們意見一致,認為在10月28日既成事實的帝國領導議會制后,仍需對憲法做多項根本性修正,首當其沖的是君主集權國普魯士。在普魯士,直到最后一刻(10月24日)才同意取消早該廢除的三級選舉權。在普魯士實現民主選舉、政府議會制、社民黨參與政府事務,以及加強帝國政府內的社會民主影響力,與社民黨共同構成帝國議會多數派的其他中間黨派愿意接受上述舉措。大家只是在“皇帝問題”上意見相左,中央黨政治家費倫巴赫11月8日回應社民黨的最后通牒時解釋說:“我感覺,我們正在辯論一件4點后也許就不再重要的事情。今天下午皇帝將會退位。”11

但是,直到周五也沒有皇帝退位的消息。第二天上午,盡管帝國首都與皇帝這些天逗留的比利時斯帕的最高司令部間電話往來不斷,也始終沒有退位聲明傳來。雖然眾人都認可這一聲明的必要性,但無論是首相抑或多黨派委員會中的各政黨都絕不認為其意義在于廢除君主制,因為他們相信只有威廉二世退位才能拯救君主制度。11月6日,格羅納將軍在柏林與帝國議會社民黨團代表以及工會總代表團的會議中,還“簡短而尖銳”地表明,想讓皇帝退位門兒都沒有,因為軍隊不可能在與敵人的最后交戰中失去他們的最高統帥以及他們的“權威依托”。可是沒過幾天,他就改變了態度:在11月9日清晨的演講中,他與總參謀長馮·興登堡意見一致,在報告結束時堅決建議皇帝即刻退位。12國務秘書菲利浦·謝德曼在1918年10月29日給首相馬克西米連·馮·巴登親王的一封信中,匯報了美國總統威爾遜直言要求皇帝退位的照會:“達成我方可接受的有條件停火,重歸和平的前景因為皇帝仍居高位變得黯淡。”13然而11月1日,當國務部長德魯斯奉宰相之命向皇帝詳實地匯報德國已陷入軍事與政治的困局時,后者說道:“聽著!我馬上告訴您:我不退位!”14

在局勢發生戲劇化巨變以及11月7日社民黨發出最后通牒后,在首相乃至軍隊統領的敦促下,皇帝終于痛下決心發出聲明,由相府于11月9日14點許公開發表:“為了避免流血,陛下決定放棄德意志皇帝之位,但仍保留普魯士國王王位。”15

仍保留普魯士國王王位!11月9日14時,如所有其他革命一般,此時想要拯救德意志帝國和普魯士王國已經晚了。“對于一個糟糕的政府而言,沒有比從其內部開始改革更危險的事情了。”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評論1789年法國大革命時如是說。16認識到軍事上走投無路的境地,終于要爆發改革國內愈發不公的選區分配、德意志議會制、普魯士的選舉權——普魯士的領導層每次都等局勢發展到不可抑制、無可挽回時才作出妥協的準備。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廢除普魯士眾議院三級分立選舉權的斗爭。1918年10月初,保守的多數派還想爭取最高統帥部的支持,直到軍隊出于軍事政治原因——以及日后被證明的有遠見的國內政治博弈——拒絕其要求,他們才同意修改選舉權制度,而此時已有上百萬的德意志士兵殞命沙場。所有有識之士都將這些犧牲和盡職視為行使公民平等權利的反面案例。

受貴族、軍人、新教、易北河東岸地主以及國家主義影響的保守派在普魯士的歷史中有多厥功至偉,他們在王朝末年的失敗就有多悲慘,他們與遲遲不愿拱手相讓卻早已喪失權力的漫長告別就有多艱難。其實,只要讓那些長期受歧視的“帝國的敵人們”——首當其沖的是社會民主黨人,也包括一些天主教徒和進步人士——及時參與政事,也許一切還來得及。因為最遲到1914年8月,大多數社會民主黨人已不再是曾經的沒有愛國之情的革命黨了。來自維爾滕堡的自由黨人,帝國議會議員、馬克西米連親王戰時內閣的國務秘書,日后魏瑪國民議會制憲委員會主席康拉德·豪斯曼對此也深有同感:“十月政府與生俱來的錯誤,在于它是十月才成立的政府。如果是九月政府,或者最好是三月政府,一切就還有斡旋的余地。”17

再回到1918年11月9日周六14點左右,皇帝的退位聲明傳到柏林。它能帶來什么影響?一切早已于事無補。一位與革命黨扯不上一點關系,甚至也不是議會制度的擁躉的貴族王子,只是一個善于審時度勢的男人,在上午聽了關于聲明的詳細預告后,便不再相信能等到明確的答復。馬克西米連·馮·巴登親王認為只要還有意義,公布皇帝確認無疑的決定就是他作為公民的義務。18緊接著,他在12點左右通過沃爾夫的電報臺發布了——如樞密顧問西蒙斯所言——人們翹首以盼數日19,如今已避無可避的消息:“皇帝即國王決定放棄王位。帝國首相的任期延續至國王退位、德意志帝國及普魯士王國、王儲放棄繼承權,以及一切攝政相關問題得以落實為止。他計劃向攝政王提名議員艾伯特出任首相,并就立刻通過普選成立德意志國民制憲會議提出了一份旨在最終確立……德意志人民未來的國家形式的法律草案。”20

“仍保留普魯士國王王位”的皇帝的詔令在到達相府前就成了廢紙一張。兩小時前,馬克西米連親王發布的公報全面超越了皇帝的聲明:那并不是一份預告,而是直接宣布了皇帝的退位。

1918年11月9日,社民黨委員會決議與獨立社民黨人進行談判。社民黨在感到大規模革命運動步步逼近后,最終決定:“在必要時與工人士兵共前進。社民黨應當奪取政府,但盡可能避免流血。”21在那之后,帝國內閣社民黨多數派成員謝德曼和鮑爾宣布脫離政府。

然而,就連馬克西米連親王想要通過專政力挽狂瀾的嘗試也失敗了,革命局勢日益尖銳,社民黨委員會在最后一刻出面以期控制革命運動。這位帝國首相終于意識到攝政統治已無從談起,首相之位必須立刻讓與最強大的政黨。

艾伯特最終是接受讓位,他和親王一樣,對這一職務交接所產生的法律影響持積極態度。但說到底,這也只是一種影響,這種交接經不起憲法的檢驗。根據現行憲法,在任的首相根本沒有擅自將職務交接給繼任者的權利。然而,有時合法性影響比合法性本身有更強大的政治作用,而且這一流程從政治角度看毫無疑問是合理的。在11月7日的最后通牒中,這個如今最強大的政黨要求加強其在內閣中的影響力:只有借助他們的力量,才能避免革命繼續極端化。11月9日12時35分,社民黨代表團出現在首相面前時,弗里德里希·艾伯特也說,社民黨人認為想要維護安寧與秩序,避免流血沖突,就必須“把政府權力移交到那些民眾充分信任的人手中”。他要求他的政黨獲得首相以及最高統帥之位。22在之后的談判進程中,帝國首相宣布:“既然我們手中已無實權,且形勢如此,軍隊不聽,那么我建議艾伯特議員接受首相之職。”在“一陣思忖”后,艾伯特回答道:“這是個棘手的職位,但我會接受。”23

就在艾伯特在相府率眾與社民黨代表談判之時,柏林街頭的形勢繼續激化,出現了兩次宣布共和國成立——菲利浦·謝德曼聽聞卡爾·李卜克內西要在柏林城市宮殿的陽臺上發表演說,并意圖宣布成立“蘇維埃共和國”后,匆忙走出食堂向帝國議會大廈的陽臺趕去。此時此刻,他絲毫不為怒言所動,向等待著的人群發表了一次即興演說:“德國人民取得了全線勝利,陳舊腐朽轟然崩塌,軍事主義已經完結,霍亨索倫家族也已退位。艾伯特組建了新政府,囊括了所有社會主義陣線。如今我們的任務是不要玷污了這份璀璨的、屬于德國人民的完全勝利……德意志共和國萬歲。”24事實上,謝德曼的這份演說搶得了先機,因為李卜克內西大約2小時后的16點左右才公開演講:“我宣布德意志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成立。在這個包容所有階級出身的人的共和國中,將不再有奴仆,每一個誠實的工人都可以賺取工作所得的相應的工資。將歐洲變為停尸房的資本主義統治已經被擊潰。我們喚回了我們的俄國兄弟們。在告別時他們曾對我們說:‘如果你們在一個月內無法取得我們現在的成果,我們將離你們而去。’而現在我們只用了不到4天的時間。”25

李卜克內西的演說清晰展現了共和國成立時的政治格局:共和國一開始有兩個對手,或者說是敵人,它們分立左右兩邊:失勢的政治力量與統治階級,以及自認是世界革命代言人的左翼社會主義者。后者想要以俄國為榜樣,建立一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共和國。

人們到底想要在注定載入史冊的11月的這一天獲得什么?誰才是“人民”?德意志人民幾乎沒有一個政治或社會整體,各階層在信仰、教育和財產上也相差甚遠。與所有革命家一樣,謝德曼或李卜克內西所說的“人民”,更多的是一種論戰的、局限化的含義:指的是社會底層,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指無產階級。但是,1918年的德意志人民包含所有社會階級:軍官與士兵、雇員與工人、手工業者與商人、企業家與地主、政治家與公務員、教授與大學生。他們的政治訴求是一致的嗎?換句話說,他們的訴求有可能一致嗎?

讓我們最后一次回到1918年11月9日的歷史中:“當11月陰沉沉的這天黎明破曉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一天與其他日子有何不同。馬路上川流不息,上班的人潮像往日一樣涌入工廠、辦公室和商店,小市民們仍能安寧地享受日常的清晨咖啡,看不到絲毫的革命氣氛。”26在這一周六清晨表現得別無兩樣的不僅有“小市民們”,還有被呼喊聲叫醒的革命工人:“起床了,阿爾圖,今天要鬧革命了。”27他們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還搞不清革命到底是夢是真。當阿爾圖確信革命真的來了,且被同志們全副武裝后,他立刻高喊著“再見了,克拉拉”,并沖到了革命的喧囂中。11月9日一早,似乎還算平和,但好景不長,最終社民黨領袖在8點鐘宣布大罷工開始,屬于社民黨左翼的“革命頭領”以前一天同伴恩斯特·多伊米希被捕為由,要求人們為了建立社會主義共和國而斗爭,成百上千人涌上帝國首都街頭游行示威,武裝革命黨人,占領關鍵據點,槍擊交火和死傷隨處可見。

11月10日周日,革命大獲全勝,柏林被“全面推翻”。例如一位歷史學家寫道:“在保皇派軍官用來自衛的宮廷馬廄里(彼時里面早已尋不到軍官的蹤影)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槍戰。”“總的來說,以龐大的工人隊伍游行為主的起義并不血腥。”28讓這些工人群眾能感受到的,可能是他們讓德意志帝國與德意志共和國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和平交接的希望——即使他們走上街頭的最重要的動機可能是面包與和平。

那么,這些貴族及市民出身的歷史作家們如何看待皇朝的末日呢?自由黨人哈里·凱斯勒伯爵沿著舍內貝格的河岸走向國防部:“一支示威隊伍穿過國王格拉茨大街向波茨坦廣場走來……在國王格拉茨大街與舍內貝格大街街角販賣著號外:‘皇帝退位’。霍亨索倫家族的此等結局令我感到窒息,它是如此可悲,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都算不上事件的焦點。‘早該來了。’今天早上,奧夫說。我在家換上平民衣裳,因為人們會扯下軍官的肩章和帽徽……在威廉大街,我第一次看到一輛插著紅色旗幟的汽車,這是一輛綴著皇家山鷹徽章的軍灰色汽車。”29特奧多爾·沃爾夫則在11月10日的《柏林日報》發表文章,驚嘆于建造得如此堅固,且有堅實城墻包圍的“巴士底獄”竟會在頃刻之間被占領。“一周前,軍隊和市民間縱橫交錯的執政機器還安然存在,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其統治似乎還有穩定之象……一個巨型的軍事組織似乎還無所不包,各部門似乎還彌漫著不可戰勝的官僚主義。昨天上午還一切如舊,至少在柏林是這樣;到了昨天下午便一無所有了。”30

當人們討論著皇帝的退位,當斯帕的最高司令部掂量著革命的風險和社會民主黨的最后通牒時,皇帝的軍隊在哪里呢?這支軍隊有拯救皇帝和帝國的實力嗎?當君主宣布和平讓出軍隊最高權力,回歸故里時,他們的首領在哪兒?即便毫無希望,但若還能與他們的被革命席卷的故鄉拼死一搏,軍隊準備好繼續戰斗了嗎?

11月9日清晨,格羅納將軍對皇帝暨國王說:“軍隊會聽從他們的領袖以及指揮官們的命令,平靜且有秩序地班師回家。但軍隊不再聽令于陛下的旨意,因為它已不再追隨陛下。”31同一天傍晚,最高司令員、陸軍元帥馮·興登堡在現實地評估了局勢后聲明:“如果陛下被叛軍拖去柏林,當成罪犯交給革命政府,我可負不起責任。”32雖不情愿自己大勢已去,皇帝還是聽從了親信的建議,在第二天黎明破曉前逃亡荷蘭。這是長達500多年的霍亨索倫王朝歷史的終結。這終結如此可悲,不難理解為何它的擁躉們急著與它撇清關系,且依然不在自己的政策中尋找錯誤。

在幾小時內從一個君主制政府首相變為共和政府總理,艾伯特如何看待這一轉折呢?他聽到幾個和謝德曼一起回到帝國議會食堂的工人與士兵說:“謝德曼宣布共和國成立了!”艾伯特的臉漲得紫紅,拿拳頭敲著桌子喊道:“這是真的嗎?”他接著說:“你沒有權利宣布共和國成立!德國的未來如何,是共和國還是其他什么,這是由國民議會決定的!”33一個共和派社會主義政黨的主席有此反應令人驚異,謝德曼震驚地自問,一個“這么聰明的人”,一個在11月9日上午還把持政權、將君主制稱為“應該徹底拋棄的糟粕”的人,怎么會有這種反應?

艾伯特的反應絕不僅僅是虛張聲勢,他始終反復要求德國未來的憲法構架應當完全交予一個遵循普遍、平等、秘密原則選舉產生的、代表民眾意愿的國民議會。

“革命首先是一場軍事革命,它在各個相隔遙遠的前線與故鄉同時燃起,其流程如出一轍:不費刀槍的崩潰,軍官們的臨陣脫逃,士兵委員會的統治,接著便是混亂一團,而士兵與水兵只是展現出一種愜意的度假感。”1918年12月30日,一位名叫恩斯特·特羅切的聰明的旁觀者這樣記錄道。34在當下接管政府無異于在火山上跳舞。威脅著帝國存亡的諸多問題不容忽視,如何穩定革命政府,如何對待和平條約,如何保證帝國統一,如何保證供給,如何處理軍隊和士兵的回撤,如何維護憲法的地位,如何清算戰爭帶來的不可忽視的經濟及社會后果,如何將戰時經濟調整為和平時期經濟,如何籌備建立國家與社會的新秩序……光是這幾個關鍵問題就告訴我們:之前從未有過一個帝國政府面臨著如此多的難題,也從來沒有一個政府站在一個政治勢力與憲法政治如此搖晃不穩的地基上。一位曾在轟然崩塌的帝國擔任要職的高官說道:“今日能建立并維護秩序之人,便是祖國的救星……”35弗里德里希·艾伯特的貢獻是他在當下拯救了德意志帝國,雖然共和國最終還是失敗了,彼時的他既不在職也已不在世。人們不得不問:艾伯特在特定歷史局勢下的決策真的正確嗎?還是說換一種政策,共和國維穩的機會會更大呢?

歷史的公正性提醒我們認清局限:我們這些后世之人知道共和國最終是覆滅了,而且隨著幾十年來人們愈發深入的研究,我們了解了其覆滅的真正原因。而1918—1919年的人們無法利用這一歷史經驗來作出抉擇,隔著100年的時空距離來給出建議顯然于事無補。另外,我們不該也不能放棄歷史經驗,我們必須質問原因,不怕作出歷史評判。除了確實發生的事件,還必須關注在當時的緯度中其他可能及可行的選擇。

要保證政府權力,首要的是什么?在一個深夜,斯帕的最高司令部總參謀部第一陸軍總監正在研讀法軍總司令福煦11月8日遞交的,給以中央黨政治家馬蒂亞斯·埃茨貝格爾為首的德國代表團的停火合約。和約要求德國解除軍事武裝,不但要撤出包括阿爾薩斯-洛林在內的德軍占領區,還要求由法國及其他協約國占領帝國重要的戰略橋頭堡:美因茨、科布倫茨、科隆。36接受和約等同于承認帝國的軍事活動宣告終結。將軍知道,在軍事上他們已無路可走。中午,柏林爆發了革命,看看它的榜樣——就在一年前,俄羅斯的布爾什維克革命取得勝利——不禁讓人害怕其陷入極端。卡爾·李卜克內西將布爾什維克人視為兄弟,幾小時前他自己也是這么說的。將軍聽聞首都的局勢,抓起電話撥通了連接總司令部與相府的秘密線路:“你好,我是格羅納。”“你好,我是艾伯特。”

這一談話的成果,使艾伯特與格羅納締結了對革命與共和國都至關重要的“協議”。這次,兩人都是以一己之力在談判著:格羅納沒有與最高司令馮·興登堡商議,后者第二天才得知此事;艾伯特也沒有詢問社民黨委員會,或是11月10日同一天晚些時候由社民黨與獨立社民黨組成的革命政府的意見。最高司令部與艾伯特的結盟,是穩定政府權力的第一步具有決定性強權政治意義的行動。不對等的盟友間的動機十分明確:新總理此時還不具備真正的權力基礎,他無助地感到自己被主要來自軍方的右翼反革命勢力,以及企圖推翻政權的馬克思主義斯巴達克同盟或是革命首領孤立了。艾伯特想盡快通過議會使革命中誕生的共和國合法化,并指望借助現有的國家權力機構的合作解決當前的各種問題。因此格羅納提出最高司令部有條件地供新政府差遣這一建議,可以說是格外符合艾伯特的心意。

格羅納的出發點則是盡快停火,這必須獲得政治上的許可和負責。此外,另一個同等重要的動機,要不惜一切代價制止革命朝布爾什維克模式發展。只有借助艾伯特,這一目標才有可能實現。他在11月17日給妻子的信中這樣寫道:“我認為艾伯特是一個直率、誠實、正直的人,陸軍元帥和我想要盡可能保護艾伯特,只有這樣,馬車才不會繼續向左滑行。可是市民的勇氣去了哪里?一個正在消失的少數派居然把整個德意志帝國和它的所有公國徹底推翻,這是德意志歷史上最令人悲傷的事情之一……如果李卜克內西的極端派控制了柏林,內戰將不可避免。到那時,也別指望和平了。無論美國還是英國都不可能與李卜克內西政府和平相處……”37

艾伯特與最高司令部數次電報往來以及相應的號召后,聯盟結成了。38最高司令部的要求并不算過分,包括維持部隊的絕對服從、軍務部署以及保證口糧供給。

基于這一聯盟的基礎,艾伯特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得以繼續實現他的政治目標,保證帝國在憲法框架下進行變革。從這個角度說,聯盟實現了他的心愿。但是這一結盟有一缺陷,直到日后才愈發清晰地顯現出來:與革命政府合作是最高司令部在當時的情境中,所能走出的最聰明的一步棋。最高司令部的立場是:皇帝在逃亡荷蘭之前,就已經把軍事指揮權移交給了陸軍總司令馮·興登堡,而這指揮權來自皇帝,即舊憲法的授權,而不是新的當權者。最后一位帝國首相將相位交給了艾伯特,這無疑有益于最高司令部的主張:雖然這一行為在憲法層面站不住腳,但對于艾伯特在面對當局及軍隊時的政治合法性來說至關重要——這是一個大致合法的政權交接過程。在這種局面下,最高司令部進一步要求在革命政府之外自行行動,而不必聽從于政治指令。鑒于既成事實的勢力格局,盡管艾伯特在上文援引過的1918年10月的帝國議會演講中強調了憲法政治面臨的問題,但最高司令部在戰時就慣用的跳脫于憲法之外的姿態依然存在。

艾伯特當然也可以有其他選擇。但如果那樣,他首先得為了確保獲得馬克思主義者的支持,而有向左派傾斜的傾向;此外,還必須承擔第二次內戰,甚至帝國覆滅的責任。在他看來,上述任何一種威脅都比與最高司令部結盟可能產生的后果來得嚴重。也許他還思量著,只要共和國成立,他就可以通過議會制憲的方式,來達到他在1918年10月帝國議會演講中提出的,鏟除軍隊凌駕于憲法之上的勢力的目標。艾伯特并不認為軍隊會繼續擴大勢力或是不服從政治領導。

沒過幾個小時,第二個同樣意義重大的聯盟于11月10日結成,即社民黨與獨立社民黨的執政聯盟。這一結盟的存續時間非常短暫,但其重要性絲毫不亞于艾伯特與格羅納的合作,且與后者形成了相互辯證的關系。雖然這三分之一獨立黨與多數社民黨成員組成的自稱為“民意委員會”的政府,并不像謝德曼所宣稱的那樣代表了所有社會主義陣營,但它至少代表了其中最重要的兩支派別。兩黨領袖艾伯特與哈斯共同擔任主席,但很快,精力更加旺盛的艾伯特就無可爭議地成為革命政府的一把手。此時發生的一件事令他在當局面前贏得了好感,卻失去了左翼革命派的信任,即他的有效期僅為一天的首相任命。盡管11月10日組成的政府的合法性來源于人民自治與革命,但艾伯特絲毫不避諱在民意代表這一稱謂之外繼續頭頂首相一職。因此,1918年11月12日發表的《民意委員會告德意志人民書》也以以下句子開篇:“產生于革命中的政府,遵循純粹的社會主義政治領導,其目標在于實現社會主義進程。”39這里存在著雙重合法性:舊勢力的認可以及革命黨人的自我合法化。從憲法角度看,兩者皆站不住腳。

在柏林,僅憑社民黨一己之力已無法力挽狂瀾,成百上千人受到革命氣氛的感染,獨立社民黨在首都民眾中的影響力超越了社民黨——至少暫時如此。此外,圍繞在卡爾·李卜克內西和羅莎·盧森堡身邊的力爭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力量也不容小覷,而他們是堅決拒絕與“政府社會黨人”合作的。這樣一來,情勢一目了然:雖然社民黨擁有廣大的群眾基礎與最高司令部的支持,且其作為最大黨的執政地位無法撼動,但為了不被任意一方碾壓,社民黨也需要盟友。艾伯特立刻向雙方尋求合作的策略被證實是成功的。

在此過程中,與新聯盟伙伴的分歧并沒有妨礙他迅速做出抉擇。想要緩解革命進程,就必須當機立斷。在取消戒嚴和維護基本法等問題上,盟友們取得了一致意見,此外還包括一系列社會政治政策,例如確定8小時工作制,引入普遍、平等、秘密、直接的比例選舉體制,所有年滿20周歲的德國公民——包括迄今為止被排除在選舉權外的婦女皆有權共同選舉產生公民代表。這些政策在上文援引過的11月12日的《民意委員會告德意志人民書》中也有所體現。

與之相對,雙方在原則問題上則存在分歧:革命政府是應當立刻著手準備選舉產生,有權自主決定德意志共和國未來憲法的國民制憲大會,還是應當首先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諸多目標,例如大型企業的社會主義化,在包括管理、經濟、司法、軍隊,乃至政治決策過程等社會各領域中落實在革命中誕生的工人與士兵委員會體系?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人們一直在爭取這一選擇,但革命形勢意味著政府無法自主做出如此重大的根本性決定,因為它一直受到來自街頭的壓力,而街頭的壓力是由革命團體反復動員的。

看似清楚的選擇,因為各種因素變得復雜起來:前線在兩個聯盟陣營及其擁躉間左右搖擺,在社民黨中也有眾多委員會體系的支持者,甚至還集結了一些市民委員會。但這些委員會的模式和1918年在企業與軍隊中自發誕生的工人與士兵委員會是截然不同的,后者在革命中發揮了政治功能,涵蓋了政府與地方機關等多個層面。

那么,這一委員會體系究竟是什么?事實上并沒有可以約束所有追隨者的普遍有效的模式,更多的是關于委員會在單一領域和功能的精確理念與極度模糊的目標的糅合混雜。此外,各個委員會的運行模式也存在競爭關系,對于委員會的影響力也充滿爭議:它們應當是未來政治體系中全社會性的關鍵、整體的組成部分,還是應當局限于政府部門內部?

當時最為極端的委員會模式旨在將選舉權局限于政治與社會的某個特定階級,即群眾中的“勞動人民”或者僅僅是工人與士兵。相應的,選舉產生的代表只有有限的權力,即他們沒有自主的——哪怕是暫時的——決策能力,或者說自由權限。而是聽命于選舉人的指示和委任,并有義務向他們進行直接匯報。民主制度中司空見慣的立法、行政、司法的三權分立不復存在,公務員、法官和軍官都由選舉產生。這些人由此成為負有匯報義務的政策實施者,而想要贏得選舉,專業能力顯然并非是至關重要的條件。

除了一個嚴格的委員會體系的這些核心要點,人們還討論了經濟委員會體系與政治委員會體系的可能性。雖然包含所謂的直接民主元素,但是因為選舉權的階級局限性,政治委員會體系顯然無法與民主制度相統一。與之相對,局限于經濟的委員會體系與民主是否相符,即便在今日的研究中仍存在分歧。直至今日,現實中也沒有這樣的搭配。無論怎樣,大規模的質疑終難避免。

雨果·哈斯堅決捍衛的“第三條路”展現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雖然他接受以遵循民主選舉權的政治議會作為代表機關,但希望通過第二個議會——即某種只代表民眾中的勞動人民的委員會議會——來限制它的權力。根據民主規則,這種委員會只能代表行業利益,不具備普遍的政治權限。問題是,什么法律規定竟可以把其他社會階層排除在一個額外的、具有政治權力的利益代表之外呢?

有一點今天是確定的:一個只被從社民黨到斯巴達克同盟的左翼政黨所接受的委員會體系,既不是一種組織模式,也不是一個政治上明確的憲法概念。這也說明,將委員會和布爾什維克黨人對等絕不符合實際情況。事實上,既有以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為榜樣,視其委員會理念為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工具的委員會;也同樣有以社會主義民主為導向的委員會模式的捍衛者,他們寄希望于委員會納入國家政權機構,實現其“共和化”與“民主化”目標。為了驅散君主制幽靈,建立共和制度,他們認為,暫時通過有限制的人民選舉選出法官或是由士兵選出軍官,是有必要的。在革命最初的幾周里,許多政府機關就是這么運作的。身兼監管責任的委員會被穿插其中,不僅時常打亂管理部門的組織結構,還大大降低了他們的效率,畢竟單靠共和思想還不足以保證管理部門的法律或其他職權。

同時,得讓失去政治控制權的君主制擁護者在新的政府部門工作,在一些政治決策領域對于共和國的建立來說確實是極為沉重的負擔。此時,革命政府常常進退維艱,而地方部門也時常脫離它的管控——無論它們是右傾復辟派還是左傾社會主義國家秩序的擁躉。

爭議問題是:委員會有利于建設民主共和國嗎?還是說,它制造混亂的能力或是獨裁的欲望對共和國是一種威脅?艾伯特在乎的是影響和目標:鑒于那一年的布爾什維克運動,他不想看到失控的委員會統治。他認為,那是真正的,至少是潛在的獨裁——總之與重新建設帝國的民主道路大相徑庭。在艾伯特看來,布爾什維克主義與委員會體系沒有太大不同。難道李卜克內西不是委員會體系的捍衛者嗎?難道他的擁護者中沒有布爾什維克分子嗎?然而,艾伯特也沒有過快地擯棄委員會,畢竟革命與之休戚相關,他自己的政黨以及聯盟黨中也有不少人深陷委員會的討論中。想要消滅委員會,就必須先與之合作。

革命政府兩頭行動,他們一邊呼吁各部門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一邊要求在革命中誕生的工人及士兵委員會溫和行事:我們要求工人及士兵委員會,乃至一切在政府權力過渡到人民手中時誕生的組織機構,不要插手煤炭業現有的組織結構,而是把這一多少有些挑戰性的轉型任務留給中央人民政府。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民眾以及撤回的軍隊遭受最深重的災難。40煤炭業的規則也適用于其他所有民生乃至國家秩序部門——這一由艾伯特與哈斯共同簽署的號召發表于11月12日。兩天后,即11月14日,人民代表們就更進一步要求自己組建委員會:“為了確保人民的糧食供給,保障農村的安寧與秩序以及農村企業的順利發展,新德意志政府在此呼吁各階層農民群眾,無論黨派,共同自愿組建農民委員會。”41

這一呼吁的首要目的,是維持農業生產及對城市居民的農業供應。革命政府必須從一開始就防范大地主和農場主們切斷城市的糧食供給,以此來抵制革命。一方面,要防止類似行為導致地方上的革命者自發地、無底線地干預政府事務。抵制和無節制的干預隱藏著同樣的風險,即生活必需的食品的生產與輸送完全停擺——鑒于已經存在的糧食短缺問題,這無疑是災難性的結果。另一方面,人們試著用這一策略阻止委員會的持續極端化,并在政黨政治與社會層面為它們創造一個更寬廣的基礎。此外,艾伯特在黨內同志們的支持下不懈努力,成功地令社會民主黨人打入委員會運動的政治機關內部,使運動趨于溫和化,從而在與獨立社民黨、斯巴達克黨以及革命首領的對峙中占有優勢。到1918年12月16—21日德國工人與士兵委員會一般代表大會召開時,這一目的已經達成。

因為這些委員會是在地方或企業層面自發組成的,想要其發展成為跨地域的組織,自然需要一些時間。于是,革命伊始,柏林工人與士兵委員會就在沒有其他授權的情況下,行使了代表所有德國委員會發言,并以革命名義控制革命政府的權力。這種越俎代庖不僅在舊秩序中不合法規,而且也有悖民主之名:人們并沒有征求被代表者的意見,甚至可以暫時以技術問題為由不征求他們的意見。這種關鍵政府部門的革命式的自我任命是成是敗?決定的關鍵并非是否合法,而是權力。那么權力在誰手里?是革命政府還是柏林工人與士兵委員會?

就在11月10日,極端的柏林工人與士兵委員會還想建立一個僅由獨立社民黨和斯巴達克黨黨員組成的執行委員會。不過,奧托·韋爾斯動員組成社會民主派的士兵委員會,執行委員會由社民黨和獨立社民黨黨員共同組成。這一柏林執行委員會在同一天還建立了民意委員會,并自命為最高革命機關。11月12日,“柏林大區工人與士兵委員會執委會”宣稱:“所有地方、鄉村、帝國及軍事機關繼續履行它們的職責。上述機關的所有指令皆由工人與士兵委員會執委會發出。所有人必須服從指令。”42這樣一來,如果執行委員會得以行使它的政治權力,那么連革命政府的工作也得聽命于這一偏極端化的、由理查德·穆勒掌控的執行委員會。

11月23日,執行委員會進一步強調了它的地位。它確認道:“在與帝國及普魯士王國民意代表協商一致后,柏林大區工人與士兵委員會執委會將政府行政權力移交給革命政府,但執委會仍保留對政府的最大化控制。”43同時,執委會還強調,工人與士兵委員會擁有在各自工作領域行使全面控制的權力,但也警告地方委員會不得通過直接干預來制約民意代表的管理政策。這也說明,雖然執行委員會和民意委員會在前一天的一份正式協議里都極力伸張自己的權力范圍,但彼此的勢力斗爭尚未決出勝負。雙方都申明:“革命書寫了一個全新的憲法。”協議奠定了過渡時期憲法的基本綱領。“政權掌握在德意志社會主義共和國工人與士兵委員會手中。它們的任務是維護并擴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同時鎮壓反革命。”44在普選出德意志執行委員會之前,各委員會全國性代表大會一致通過由柏林執行委員會暫行權力。然而,11月10日在布什馬戲團召開的柏林工人及士兵委員會大會必須由民意委員會批準方可進行,這也是后者權力的體現。執行委員會口口聲聲宣稱的行政權力的確在柏林委員會代表大會上移交了,據此,民意委員會并不是一個簡單地依附于執委會的機關。同時,民意委員會則承認執委會擁有任命及監管帝國及普魯士“關鍵內閣”成員的權力。雖然局勢并不明朗,但由執行委員會,而非民意委員會制定各地方及各行業委員會的方針政策已是不爭事實。45

民意委員會及其主席之一的艾伯特身處機構、人物、理念與時間的復雜政權漩渦中。艾伯特想要盡快建立民主制度,卻不得不接受“革命的基本法”——以工人和士兵,而非全體人民的意志賦予各革命機關合法化地位,甚至連前者也沒有機會民主地選出他們的代表。社會民主黨的民意代表們認為,無論在時間還是事實上,他們的權力都是有限的。民意委員會的書信表明,社民黨和獨立社民黨在他們的聯合協議中無法就這一雙重限制達成一致,以致之后的幾周爆發了激烈的內部爭執。民意委員會最終通過逐漸擴大自己的勢力主宰了這次爭吵——畢竟它擁有行政職權,且與昔日職能部門結盟,當下是強勢一方。此外,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民意委員會在民眾中擁有更廣泛的基礎。

在上文提到的信件中,社民黨與獨立社民黨的爭端已初露端倪。11月9日,社民黨領導層回復獨立社民黨的要求:“德國應當是一個社會主義共和國。”“這一要求是我們的政治目標。此刻,相關事宜必須由人民通過制憲大會決定。”46此言一出,眾人不禁嘩然,一個在革命中奪取了政權的政黨不立刻著手實現自己的目標,居然要等制憲會議的投票結果。可是,在想要聽取人民的自主決定這一核心問題上,體現的是社民黨不容苛責的民主決心。當然,人們也可以假設社民黨對贏得選舉勝利胸有成竹。但為了民主信念,他們也做好了接受失敗的準備。此外,這還是一項旨在避免內戰的政治決定。在人民力量和軍事領導被完全排除在外的情況下,內戰并非沒有可能發生。社民黨高層的這一決定還表明,此刻黨內多數是堅定的改革派而非革命派。

獨立社民黨領導層的回復也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只有先鞏固革命成果,才可考慮制憲大會,因此該問題應當先擱置一邊。”47這句話明確證實:在引入全民民主決策之前,獨立社民黨打算自行做出所有基本決策。這根本不是民主,甚至認為其是隱蔽的反革命也不為過。民主憲法的擁護者雨果·普羅伊斯還把這樣一種體系稱為“卷土重來的專制國家”。

但艾伯特相信,在擱置矛盾的前提下讓獨立社民黨參與到政府事務中,可以令他們最終改變自己的政策,至少能暫時阻止他們與極端派聯合。在社民黨和左派社會主義者的矛盾日益激化之時,獨立社民黨的這一暫時性的中立確實足以保證社民黨領導層貫徹自己的方針路線。至少從中期來看,艾伯特的政策是成功的。

那么,極端左翼分子的訴求是什么呢?在1918年11月10日的呼吁中,斯巴達克同盟就明確申明和“謝德曼們”以及“政府社會主義者們”合作是不可能的。他們會一直戰斗,直到推翻現存的帝國政府和所有議會,所有權力掌握在未來由“勞動人民”選舉產生的工人與士兵委員會手中。他們想要“無產階級專政”,想要——如《紅色旗幟》11月10日對“社會主義蘇維埃共和國”的賀電中所示——一場布爾什維克革命。48早在10月7日的帝國會議上,斯巴達克同盟就已明確了這一立場——這比革命爆發以及艾伯特與格羅納結盟要早4個多星期。49

自共和國誕生以來,民主化進程便受到威脅。中間派的艾伯特不得不尋求有合作意愿的市民力量的支持,這些盟友中的一部分很快也成為民主的巨大威脅。然而,此時此刻的艾伯特若還想有未來,就只能為當下做出決定。他自己,連同德意志共和國的悲劇就在于他無法影響日后局勢。

在艾伯特開始朝著國民制憲大會的方向努力,并且做好諸如于1918年11月30日頒布選舉條例等所有準備后,12月的工人與士兵委員會代表大會終于做出決定。在社民黨領導層爭取到多數社會民主派代表后,這次本身也需要艾伯特支持的大會迎來了期待的結果。毫無疑問,這是社民黨多數派領導層的一項意義重大的政治成果:艾伯特絕非一個溫和的老好人,他善施謀略,理念清晰,不但遠超當時的政治敵人和對手,在盟友中也屬翹楚。

不管怎么說,在憲法政治層面,這場無情的權力斗爭于12月18日塵埃落定。在社民黨代表呂德曼的提議下,“代表全體政治權力”的帝國代表大會委員會決定,在國民議會做出其他調整之前,將制憲及執行權移交給民意委員會。50在面臨制憲國民大會或是政治委員會體系的抉擇時,代表大會同樣聽從了執委會委員馬克斯·科恩-羅伊斯的社會民主派提議:“1919年1月19日星期日舉行德意志國民議會選舉。”51這一句平平無奇的話里,包含了劃時代的內容!在德意志帝國上千年的歷史中,德意志人第一次被要求通過普遍、平等、匿名的選舉選出代表,以他們的名義討論并制定出德意志憲法。400票比50票,代表中壓倒性的多數決定在1月19日舉行制憲國民大會選舉。52

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和社民黨領導層取得了光輝勝利——尤其是國民大會這一決定是由革命本身,由德意志委員會最高代表機構做出的這一前提,更是令人印象深刻。由此,革命機構可以僅僅憑借自身的革命權力獲得合法地位的革命過渡時期也終將結束。代表大會還成立了一個類似議會的監督機構,即任期為1918年12月19日至1919年4月8日,由27位社會民主黨黨員組成的德意志社會主義共和國中央委員會。獨立社民黨并沒有參加委員會的選舉,雖然它仍在中央行政與立法委員會以及民意代表委員會中占有一席之位,但此舉已將其置于政治邊緣地位。不過,在與聯盟伙伴的矛盾中遭遇重挫后,共同革命政府的結局已可預見。在中央委員會成立后,一些極端派代表的威脅預示著劫難,他們喊道:“我們要再次為自己說話!我們要再次走上街頭!”53

革命日歷表明,這一社會主義聯盟的結局是恐怖的,這一結局在社會主義政黨和團體內留下了深刻的裂痕。人們在核心問題“此時此刻就要民主,是或否”的立場上有著根本性的差異,除非爭吵著的社會主義各陣營放棄自己的身份,否則差異無法彌合。“工人運動的統一”早已成為政治泡影。共同的傳統和社會地位遮蓋不了日益加深的政治分歧。

1918年12月29日,獨立社民黨黨員哈斯、迪特曼和巴爾特最終退出民意委員會;1919年1月3日,他們的普魯士同僚也違心地步其后塵。政治勢力上被社民黨高層斡旋出局的獨立社民黨已毫無還手之力地倒向中間派,以雨果·哈斯為首的相對溫和的領導陷入黨內左翼分子以及斯巴達克同盟日益增強的壓力之中。在哈斯等人退出委員會之前,柏林就發生了血腥的巷戰。左翼極端分子不斷對民意代表施壓,他們為了保護政府,從打入革命伊始就把人民水兵團從700人發展到1800人。12月23—24日,水兵團拒絕離開他們自11月9日以來就下榻的柏林宮殿及宮廷馬廄。由于最近幾周來,宮殿里持續發生毆打事件,且許多無價之寶不翼而飛,因此普魯士政府以及市警備司令部認為水兵團必須撤離宮殿。早前,人民水兵團就被要求削減實力、撤離宮殿,在得到支付12.5萬馬克工資的應允后,他們也答應了上述要求。只是錢款到賬后,撤離卻遲遲未能兌現。

社會民主黨派的市警備司令員奧托·韋爾斯遵帝國政府囑托,在水兵團離開宮殿前,拒絕支付剩余的8萬馬克工資。指示還包括通知,自1919年1月1日起,將只支付60名人員的薪水。54水兵們最終將宮殿鑰匙移交給了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巴爾特;接著,水兵們脅迫韋爾斯支付余款,并把他從警備司令部帶到宮廷馬廄,在那里扣押了他和他的一些同事,實行威脅與虐待。與此同時,負責守衛首相府邸的水兵們占領了電話總機,并不顧民意代表的抗議,封鎖了前往首相府的通道。人們通過秘密電話叫來忠于政府的軍隊。沖突似乎在所難免。大學前響起槍聲,兩名水兵喪命,兇手至今不詳。然而有那么一刻,政府軍與叛軍的戰爭似乎可以避免,水兵們和政府軍朝著相反方向撤離,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又一次阻止了他們近在咫尺的交火。55民意代表與水兵們在12月23日的談判似乎取得了成功。56但是半夜1點至2點間,人民水兵團司令員弗里茨·拉特克卻宣稱自己不再是宮廷馬廄的兄弟們的頭領,也不再能保證奧托·韋爾斯的性命。57直到此時,還在場的民意代表艾伯特、謝德曼和朗斯貝爾格才向國防部長謝于希下達命令:“為了救出韋爾斯,可以做一些必要的行動”。58社民黨人真的是這樣下達指令的嗎?還是如國防部長事后宣稱的那樣,命令是“使用軍事力量不計后果地擊潰水兵們的抵抗”59?問題在于,這些天許多諸如此類的細節已無法確鑿無疑地澄清,參與者們的描述各執一詞;他們各自的動機清晰可辨,真相卻無從考證。

受國防部長之命,7點30分剛過,利奎將軍向人民水兵團發去10分鐘的最后通牒,要求他們撤離宮殿和馬廄,舉白旗投降。水兵們沒有執行這一要求,緊接著將軍下令大炮與機關槍開火。轟擊大概8點開始,9點30分左右結束。聞訊而來的人群和共和派部隊紛紛譴責將軍的軍隊。艾伯特以民意代表之名下令停火,在代表們面前打通的那通電話讓人覺得他對這一軍事行動毫不知情。60人們最終開始談判,很快水兵們就舉手投降,釋放了韋爾斯:若干死者,眾多傷員,可觀的財產損失,這便是釋放受到死亡威脅的市警備司令員付出的代價。

營救過程雖然清晰,不久前才選舉出的社民黨與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執委會在下述交涉中提出的問題卻遲遲得不到回答。61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哈斯與迪特曼據理譴責社民黨民意代表在12月23—24日授命國防部長介入之時并未征求自己的意見;同時,他們還批評社民黨的同事們沒有在12月24日上午舉行的內閣會議上告知此事,甚至艾伯特還表現出對營救行動一無所知。迪特曼原則上并不否認軍事干預的必要性,但他有足夠理由質疑為了達成釋放韋爾斯的目的而如此射擊是否有意義。畢竟這樣最先受到威脅的是韋爾斯自己的生命。此外,迪特曼批評人們在這一過程中顯然完全讓國防部長放手去干,也不無道理。看起來社民黨民意代表的目的在于展示自己強大的實力。雖然他們并不承認,但已反復暗示無論是極端組織還是社會主義團體都無法長期壓迫政府。獨立社民黨的另一則批評似乎也有理有據:一個10分鐘的最后通牒簡直可笑。將軍的決定根本無法服眾,所謂的最后通牒只不過是通知談判了一整夜的人們準備好接受掃射的最終結局。事實也確實如此。當然,只有說到做到,最后通牒才有意義。

盡管存在對于過程的諸多描述,但充分的事實足以證實一項政治評判:事實上政府很可能受到了逼迫。至于奧托·韋爾斯的行為是否明智,民意代表針對水兵個人的措施是否合法,其實并不重要。艾伯特、謝德曼和朗斯貝爾格長期處于左翼極端分子的槍炮之下,被他們稱作“殺人犯、鬣狗、無賴以及背叛者”。此外,也不能忽視斯巴達克同盟為了建立社會主義共和國,而持續威脅要把民意代表逐出政府。從政治實力上看,政府的基石依然搖搖欲墜,他們的權威被不斷質疑甚至忽視。盡管左翼團體乃至水兵們不斷觸犯法律的事實幾乎沒有爭議,但到底什么才是合適的舉動,社民黨與獨立社民黨領導層無法達成一致。就這點而言,柏林街頭的動亂恰恰呼應了政府內閣內部的爭議,后者對于是否允許舊部隊增援政府,還是說這種援助有利于反革命的滋長也眾說紛紜。圣誕前夕的騷亂使得政府來到了口頭警告不如軍事介入的地步。

然而一旦行動起來,社民黨民意代表就成了過錯一方。如果想要破壞與獨立社民黨的聯盟,只需巧妙地提起他們的行動——雖然這一說法同樣無法證明,但日后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迪特曼自己也這樣宣稱。另外,軍事介入的方式與程度也不可能交由軍隊統帥一方決定:一到危急時刻,軍隊總會以軍方介入換取政治利益,而右翼士兵與軍官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為自己增加籌碼的機會。而此刻的關鍵在于將軍事介入局限在貫徹國家權力壟斷的行動上。現在社民黨在絕大部分工人中的威望遲遲無法提高。社民黨在帝國壓迫之下政權縮水的惡果再次顯現。在這方面他們沒有專家,建立共和聯盟的反復嘗試總是在一開始就慘遭失敗。社民黨的革命領袖越來越依賴于軍隊力量,然而后者只是暫時表面上關心共和政府事務,其核心仍是伺機待發,謀求君主制的復辟。

中央委員會對于民意代表的聽證會表明了哈斯與迪特曼主觀上公正的論點,但這似乎只有在批評他們的社民黨同仁時才顯得令人信服。至于民意代表能從這一事件中吸取什么經驗,他們并沒有給出答案。這里所謂的“對于無產階級的號召”是指什么?此刻看來合理合法的建立并擴大軍隊的建議有什么作用?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巴特的持續論戰以及他對于人民海軍的部分辯解與其說是讓社民黨人堅持聯盟道路,不如說是迫使他們向右偏移。因此,圣誕假期第一天的一次大規模游行期間,在斯巴達克同盟因社民黨機關報《前進報》發表了一篇反對人民海軍的文章而占領了后者大樓后,獨立社民黨退出民意代表委員會也就不再出人意料了。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對此舉的解釋是中央委員會于12月28日認可了12月24日由艾伯特、謝德曼和朗斯貝爾格主導的軍事干預行動。這可能是導火索,但是獨立社民黨的重要元老、修正主義創始人愛德華·伯恩斯坦的話也不無道理:對于這樣的合作,獨立社民黨民意代表在“黨內從來沒有獲得過支持,而這種合作沒有雙方的妥協是不可行的”。這也最終解釋了伯恩斯坦與以卡爾·李卜克內西為代表的布爾什維克黨團已經顯現的矛盾。62然而,社民黨領導人面對獨立社民黨左翼分子時,除了向當下更為安全的盟友,即軍隊傾斜以外別無他法。尤其是血腥的圣誕前夕只是接下來的一場內戰式動蕩的序幕,帝國首都在最終經歷了暴力升級之后,這一傾向更為明顯。

1919年1月4日,民意代表以警局被擴建為非法反政府權力中心為由,下令罷免獨立社民黨左翼分子、柏林警察局長埃米爾·艾希霍恩,但后者拒絕下臺。1月5日晚上,柏林爆發斯巴達克同盟起義,在獨立社民黨溫和派領導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艾希霍恩也參與了起義的準備工作。起義由獨立社民黨左派和12月30日成立的德國共產黨共同策劃。帶著武器的斯巴達克同盟占領了報社區最重要的出版機構,包括一些平民出版社和10天前已經被占領過的《前進報》社。1月6日,以格奧爾格·萊德堡和卡爾·李卜克內西為首的獨立社民黨及德國共產黨共同革命委員會宣布罷免社民黨領導的帝國政府。同一天,社民黨在政府區舉行總罷工和大規模示威游行,以示回應。交還建筑的談判失敗,取而代之的則是更多公共建筑被斯巴達克同盟占領。民意代表任命社民黨人古斯塔夫·諾斯克擔任軍事總指揮,他隨即以最快速度調撥軍隊以及志愿軍至柏林,開始對報社區的清掃工作。對抗持續了好幾天,1月11日,軍隊進攻《前進報》大樓;12日,進攻警察總局。政府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而起義者則不得不吞下自己釀成的犧牲苦果。然而,自由軍團及常規軍對于起義者以及許多并未參與起義的社會主義者的血腥報復卻事出無因。他們犯下的最大罪行,是1月15日對羅莎·盧森堡和卡爾·李卜克內西的血腥謀殺。對此,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勃然大怒,但他拒絕開設民事法庭。1919年3月,謀殺參與者被逮捕,并被移交至軍事法庭顧問約恩斯處庭審。盡管執委會和中央委員會各有兩名成員參與謀殺,但是軍事法庭對他們的袒護卻顯而易見,最終的判決也相對溫和。這一判決亦嚴重損害了社民黨領導人的威望。

在批評政府軍這些天鎮壓起義的血腥殘暴的同時,也不能忘了動用軍事力量的無可爭議的必要性。只有這樣,才有建立民主共和國乃至召開制憲大會的可能性。毫無疑問,斯巴達克同盟和他們的極端主義擁躉們的目的是從街頭制止他們無法在革命機關里制止的事。他們不愿接受民主的游戲規則,哪怕在委員會和議會中也不打算遵守。從這一角度看,艾伯特和社民黨領導層沒有選擇。那么,有可能約束供其差遣的軍隊嗎?這顯然值得懷疑。因為軍官和軍隊太清楚,沒有他們的軍事力量,政府是多么孱弱無力:借助君主軍隊來實現一個民主共和國,這就像是天方夜譚。許多事實表明,艾伯特完全意識到這一悲劇所在,他第一次站在這無可避免的兩難選擇之前,在12月23日晚間至12月24日凌晨向中央委員會做的報告并不能令人信服。63

11月至12月間,政治前線有了新方向,社會主義政黨與斯巴達克同盟右翼團體似乎找到了統一的可能,一系列政治騷亂確實加劇了各黨派間陣營的對立化:溫和的市民及社民黨力量相互靠攏,而社會主義者愈發分裂。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社民黨暫時接管了政府事務,以貫徹民主選舉以及國民大會的權力交接。到選舉日(1月19日)那天,社民黨革命政府再度控制住了首都局勢:這是順利進行選舉的前提。撇去所有犧牲不談,以艾伯特為核心的社民黨領導層得以達成目標可謂厥功至偉。在這一共和國里,所有社會階層,包括上流市民階級,包括被剝奪了權力的舊統治階級都有一席之地。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承擔了與許多戰友同志日益疏遠的后果,也要阻止社會主義共和國,或者說“無產階級專政”的統治,而些人會感謝他嗎?

1919年2月11日,國民大會的379張選票中有277張選舉艾伯特為總統,這似乎是共和國充滿希望的開始。而來自西里西亞舊貴族階級的對手,擁有諸多頭銜,曾任普魯士國務秘書兼帝國內政國務秘書,現任德意志民族人民黨黨團主席的73歲的法學博士亞瑟·馮·波薩多夫斯基-魏納伯爵只獲得了49票——甚至還沒有51張無效票票數多。在當選后,艾伯特宣稱:“我志愿、也必將成為全德意志民族的代表,而非某一政黨的領袖。”

這句話為艾伯特贏得了滿堂喝彩。但他接下來的話則只獲得了社會民主黨派的掌聲:“但是我也必須承認,我是工人階級的兒子……我在社會主義思潮中成長,我從未想要否認我的出身或信仰……如今你們將德意志自由州的最高權力托付于我……一定不愿建立某黨專政。但是你們選擇了我,就是承認了在我們國家發生的翻天巨變,同時也承認了工人階級在未來使命中的舉足輕重的意義。”64

1919年2月的這一幕掩蓋了真相。事實上,艾伯特提到的政治領導階級的翻天巨變絕非平穩順利。對于大多數國民來說,艾伯特就是黨務工作者,最多算是出色的組織者,但絕對稱不上合適的德意志人民的政治代表。而他的對手們也不惜使出各種下三濫的手段。彼時一張照片被公之于眾,照片上紅光滿面的艾伯特和面黃肌瘦的諾斯克穿著泳裝,似乎在暗示人民忍饑挨餓之時,艾伯特還在享樂——此后,到處都在議論“艾伯特的紅泳褲”。

格奧爾格·格羅斯的一幅名為《一位社會主義者的生活》65的畫像中,大腹便便的艾伯特坐在單人沙發上,他的鼻梁上架著單片眼睛,頭上聳立著皇冠,雙腳放在靠墊上。他拿著又圓又粗的雪茄,正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一位亞洲面孔的仆人送上巨大的紅酒杯——一副有著布爾喬亞習氣與暴君特征的肥頭大耳的高官形象。在另一幅照片拼貼畫中,格羅斯把艾伯特的頭按在一位霍亨索倫家族成員的身體上,他身處霍亨索倫家族布置的私密會議中,身邊圍著內閣成員以及叛亂分子卡普和呂特維茲,作品名為《霍亨索倫的復興》66

政治左傾分子喜歡詆毀艾伯特為“工人階級的叛徒”。那些左派知識分子對艾伯特最大的善意莫過于結合著政治批判的個人敬意,就如庫爾特·希勒在《世界舞臺》中悼念艾伯特時所寫:“無數德意志共和國的公民敬仰他——不僅是作為象征,更是作為一個人。但是哪怕聲稱有人愛過他,哪怕只有一個人,那都是在卑劣地撒謊。”對于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來說,決定性的評判是:“他始終以民主主義者的準則行事,即:對于這樣一個男人來說,大多數人的意愿,無論是否局限,無論是否如他所愿,就是他的行為準繩。恰恰在最關鍵的時刻(1914年、1918年、1923年),作為社會主義者的他無所作為。他不了解和平革命和無產階級革命,只要一有機會確認,就會有意識且堅定不移地支持那些與他們敵對的人。”67這毫無疑問是著眼于現實的批評,但如果從政治立場出發,很難說希勒如此刻畫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是負面還是正面——無論如何,這里對于總統的評價并沒有損害他的名譽。

但是,惡毒的詆毀最終耗盡了艾伯特的心力:在超過170個誹謗訴訟中,他始終試著捍衛自己的個人名譽和總統尊嚴。最令他深受打擊的罪名是叛國罪,人們聲稱他參與了1918年1月底的彈藥工人大罷工,并以此阻撓了軍事所需的補給。但不爭的事實是,在最開始的拒絕之后,艾伯特參與罷工領導的唯一目的是取得影響力,以此阻止罷工的擴大與極端化。68他正確判斷了局勢,并取得成功。如果非要在這兒提出批評,那絕不是因為叛國,而是如庫爾特·希勒的和平主義觀點所言:“他不是‘叛國者’,他真叛國還好些呢!這樣也許成百上千的死者至今還活著……”69但即便這一深思熟慮的立場依然簡單化了問題,艾伯特是在愛國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悲傷的兩難境地中做出抉擇的。

在1924年12月9日至23日的馬格德堡訴訟期間,人們要求總統必須隨時準備出庭作證,因此他推遲了一項緊急的盲腸手術,最終錯過了最佳時期。法庭對于施塔斯富特和羅特哈特的《中德意志報》責任編輯的判決深深傷害了艾伯特,最終結論是:考慮到“因保護國家利益而扼殺罷工以及重新獲得對極端工人團體的影響力”這一動機,艾伯特觸犯了刑事意義上的叛國罪。僅僅因為公開的侮辱,被告被判處3個月監禁。70

在未來,任何人都能援引馬格德堡判決稱在位總統為“刑事意義上的叛國罪犯”(順便一提,他的任期本該到1925年6月30日結束,必要時也準備再次參選——這次是全民大選)。這一判決的效果觸動曾經的地方法院主席、數度出任總理及部長的威廉·馬克思(中央黨)做出艱難的決定,在這個國家,他將永不再因侮辱而發起訴訟。71判決也惹怒了其他市民階級政治家,如德意志人民黨主席兼外交部長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在1925年3月1日發表于人民黨黨報《時代》上的悼詞里,他高度贊揚了艾伯特的個人品格,斥責了馬格德堡判決的謊言。72

即使是沒有社民黨代表的政府內閣,也不認可馬格德堡判決。在討論中,經濟部長哈姆博士(德國民主黨)說道:“我們每一個都被德國的蠢驢法官出賣了。”出身中央黨的勞動部長海因里希·布朗斯甚至認為政府應當發出公開譴責。只是怕對上訴產生不利影響,政府才就此作罷,但仍向總統表達了內閣在人情及政治上的一致態度:“在與您的常年共事中,我們看到了您的影響力,無論是于私于公,我們都尊敬您的人格。基于以上認識,我們希望對您說,無論出自哪一政黨,我們都一致堅信您的所作所為始終以德意志祖國的福祉為準則。”1924年12月24日,在內閣成員將這份聲明遞交給總統本人后,人們通過沃爾夫的電報局將其公之于眾。73

艾伯特也收獲了認可。在魏瑪共和國存續的歲月里,只有極少數政治家能跳出自家政黨的影響范圍,贏得廣泛尊敬。而艾伯特做到了,他知道如何團結眾人(當然是指那些能夠融入民主共和國的人)。因此我們說,他的身上寄托著共和國的希望。中間及右翼政黨對鮮有爭議的艾伯特的評價里還混雜著些許驚訝:一名馬鞍工做總統,這可能嗎?一個社會民主黨人?一個毫無疑問愛國、“民族的”社會民主黨人?一個代表了他所出身階級的社會與政治特征的總統?一位夫人是工人的總統?他的夫人本來無可指摘,可是德意志國的“第一夫人”是一名女工?霍亨索倫王朝的帝后的接班人居然是這樣兩個人?人們必須想象著這巨大的差別,才能估量共和國與帝國的差別,也才能評判艾伯特對于共和國的積極乃至消極影響。

然而,艾伯特在中間黨派中的威望越高,他就越不受社民黨左派待見。在戰爭的最后幾年,艾伯特還希望能重新統一各社會民主黨派,但他看到自己中間派的政策將曾經的同志越發推向左傾,推向他這樣的社會民主主義者再也無法妥協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想必艾伯特也是悲從中來。當艾伯特曾親自舉薦為黨主席的雨果·哈斯在戰爭尚在進行之時帶著黨內少數派脫離社民黨時——甚至還是出于艾伯特也認可的和平主義信仰——艾伯特這樣的一位男人心里有何觸動?當他在去世前不久得知被德意志馬鞍工、泥瓦工及小皮匠協會除名,緊接著曾經的工會同事宣稱不再關心這位晉升為總統的成員這些消息時,像他這樣一位以團結為行事準繩的人會作何想法?比起右翼分子所有的侮辱、詆毀和嘲諷,這一系列舉動,乃至“背叛工人階級”這樣廉價的罵名會不會更深地刺痛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远安县| 延长县| 色达县| 甘南县| 江山市| 徐汇区| 泰来县| 古交市| 靖宇县| 康平县| 勃利县| 抚松县| 怀安县| 宁陕县| 和田县| 越西县| 永顺县| 青浦区| 班玛县| 陆川县| 萨嘎县| 曲阜市| 昌平区| 陇川县| 和平区| 扬中市| 绿春县| 邹城市| 渝北区| 武清区| 衡水市| 蒙山县| 昌平区| 东乌珠穆沁旗| 邢台县| 通州区| 巨鹿县| 苏尼特右旗| 瑞丽市| 南郑县| 洞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