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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杜鳳治和他的日記

一 杜鳳治其人

(一)家族與家庭

中山大學收藏有一部晚清州縣官日記,作者杜鳳治,號后山(有時寫作垕三,曾號五樓),在日記封面有時自署“杜鳳治平叔”,“平叔”或系其字。杜鳳治乃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長塘人,生于嘉慶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1814年5月11日),同治五年(1866)到廣東任廣寧縣知縣,以后繼續(xù)在廣東四會、南海、羅定等地任州縣官,光緒六年(1880)因老病辭官回鄉(xiāng),兩年后仍健在,卒年不詳。[1]他辭官回鄉(xiāng)后預(yù)先為子孫擬定的自己訃聞的功名、官銜是:“皇清郡庠生、道光癸卯科副榜、甲辰恩科舉人、誥授奉政大夫、晉授中憲大夫、欽加四品銜、賞戴花翎、廣東南海縣知縣,歷任羅定直隸知州,佛岡直隸同知,廣寧、四會知縣。”[2]杜鳳治終其一生是清朝的一個中下級文官。

杜鳳治的高祖杜文光,廩生,康熙丁酉(1717)科舉人,曾任四川南部縣知縣;曾祖杜章傳,文林郎;祖父杜若蘭,原名華封,號榮三(一作蓉山),廩生,朝議大夫、通奉大夫;父杜清鑒,號種墨,太學生,朝議大夫、通奉大夫。[3]日記遇到“清”字往往寫作“青”,顯然是為避父諱。杜鳳治的祖母陳氏出自大族,其族先輩陳大文(簡亭),在乾隆、嘉慶朝仕至兩江總督、兵部尚書。杜鳳治第二位夫人何氏是乾隆年間河南巡撫何煟(加總督、尚書銜)的侄孫女,第三位夫人婁氏的父親當過河南滑縣知縣。祖孫的婚姻都可反映山陰杜氏是簪纓世族。杜鳳治的伯父杜金鑒曾任湖南瀏陽知縣。[4]曾祖杜章傳的文林郎散階當系因杜金鑒官職所得的贈。杜氏家族、宗族中有功名而又任官者不少,如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的杜聯(lián)(蓮衢)是杜鳳治的遠房族侄,翰林出身,官至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曾任廣東學政。堂兄杜鳳梧(尺巢)曾任安徽涇縣知縣。日記中又提到一位族親杜藻,其時在山西任知府。杜鳳治兩個成年的兒子都捐有職銜,他的幾個侄兒,或有科舉功名,或捐納了官職。

但杜鳳治的祖父、父親都沒有做官,其祖是生員,其父是“太學生”,當系捐納的監(jiān)生。日記中先稱其父為“先朝議公”(朝議大夫,從四品官的散階),后來稱祖、父為“兩代通奉公”(通奉大夫,從二品官的散階)。朝議大夫虛銜,系杜鳳治得選廣寧知縣后由同知銜加一級,為父母請得的從四品封典;通奉大夫虛銜,系光緒帝登極時有恩詔,杜鳳治就由四品銜加三級獲得誥贈祖父母、父母得享從二品封職。[5]

到杜清鑒這一代,杜家家境已不富有。杜鳳治說其父某次因祭祀祖先費用無著,“漸以廢讀”,自己幼年跟隨父親在湖南,其時父親“公務(wù)旁午”,大概杜清鑒曾以官親身份幫助其兄杜金鑒處理公務(wù)。杜清鑒對孩子的教育甚嚴,要求他們勤習書法。杜鳳治謙稱自己“筆致不佳,又心野而懶,且憚勞,以故無成”,但實際上他的字還是不錯的。他赴京后父親還寫信予以教誨,杜一直珍藏父親的信函和書法,并要求子孫“奉為世寶”。[6]

杜鳳治在家鄉(xiāng)先娶田氏,生子女各一,田氏早死;續(xù)娶之何氏,生一女后亦死;道光二十七年(1847)續(xù)娶婁氏,生子女各二。咸豐五年(1855),杜鳳治赴京候選時婁氏已懷孕,留在家撫養(yǎng)未成年的幾個子女(田氏所生者已成年),生活極其艱難。咸豐六年,婁氏致函杜鳳治,備述困苦之狀,其中說道:“欲死則難舍兒女,不死則支持實難。”但杜鳳治只能復信說幾句安慰的空話。何氏所生之女,得病后無錢醫(yī)治夭折。

同治元年(1862),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占據(jù)蘇、浙,太平軍攻入杜鳳治家鄉(xiāng)紹興,杜鳳治的長兄在戰(zhàn)亂中病死,弟弟被太平軍擄去下落不明,妻婁氏帶著幾個小孩逃難。稍為安頓后,婁氏與幼子桐兒都得了病。不久,杜鳳治赴京期間出生、從未見過父親的桐兒病死,次日,婁氏也病死,死前還擔心糧食不夠,囑咐兒女要照常食粥。杜鳳治記錄了家庭變故后悲嘆:“乃予落寞十年,絕少生色,微資載寄,都付沉淪,一門寒餓流離,喪亡殆半;予則身逸心勞,徒事焦急憂煎而鞭長莫及;無以對妻,無以對兄弟,即無以對祖、父,不早努力,貽禍靡窮,書至此,悔憾慟傷,執(zhí)筆如醉。”[7]他對三位亡妻都頗有感情,尤其是婁氏。杜鳳治后來雖又續(xù)弦,但一想起婁氏就悲痛不已。同治九年他在潮陽催征,七月初一日半夜睡不著,就起來寫了悼亡妻詩十首。[8]光緒八年八月十一日是婁氏忌日,其時杜鳳治已68歲,在日記中再寫婁氏去世時的苦況,“回想及此,肝腸寸斷”。[9]

有十多年杜鳳治在外都是孤身一人,開始時無力續(xù)弦,后來境遇改善,也沒有納妾,因為選擇合適者不易,“倘因不佳而令去,亦不好看,且此等人賢德者必少,恐兒女輩不服,則不如娶正之為得也”。[10]

同治五年杜鳳治到廣東后,同鄉(xiāng)陶澂(安軒)向他介紹了一位同族的女子,該女子在廣東出生長大,當時28歲。日記以調(diào)侃的語氣記載了這場婚事的由來:

予初意要求一三十八九、四十一二之老女,庶可壓服兒女。乃家中說媒年余仍無就緒,一到廣省,安軒即說此家,予以為太年輕,安軒以為太老亦不成樣,予意未定。無如此外并無來說者,亦是因緣,看光景似乎要成。外間說現(xiàn)年三十四歲(八折),已與蓉生信:予既如老童應(yīng)試倒填年貫,新人亦應(yīng)如老生望邀欽賜,不得不偽增其年矣。[11]

新夫人陶氏應(yīng)在同治六年與杜鳳治成親,但日記第二本已佚,所以具體情況不詳。

杜鳳治對這位續(xù)弦夫人很尊重,兩人相處得不錯。陶氏為杜鳳治生了五個兒子,其中一個夭殤。他先前的三位夫人也生了多個兒女,但其中四個在他赴粵前已殤,仍存活的有田氏生的杜子榕(桂兒、念田)、婁氏生的杜子杕(楨兒),還有兩個女兒“紋”和“線”[12]

杜鳳治來粵后,兒子作為官親也跟來,杜子榕、杜子杕在粵也都生了子女,衙署里陸續(xù)就有六子、五孫、一女、二孫女等未成年子孫輩。紋女與女婿生了一男一女,也與杜鳳治同住。杜鳳治的四哥、八哥以及侄兒杜子楢(師侄),還有外甥、內(nèi)侄等都作為官親住在衙署,并都參與公務(wù)。

除這部日記外,未見杜鳳治有其他著述。他來粵后公務(wù)繁忙,還幾乎每天寫詳細的日記,估計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從事其他著述。然而,他留下的這部日記,其史料價值要超過很多著述。

(二)赴粵前的經(jīng)歷

杜鳳治是道光癸卯(1843)科順天鄉(xiāng)試副貢,道光甲辰(1844)恩科鄉(xiāng)試舉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會試報罷回鄉(xiāng),當年冬父死,此后幾科會試都沒有參加。咸豐三年(1853)初,杜鳳治赴京會試,但是年春太平軍進抵江蘇,杜鳳治無法繼續(xù)北行,不得不半途折返浙江。

按清朝選官制度,舉人還可以通過揀選、大挑、截取三個途徑獲取官職。嘉慶年間后規(guī)定,三科會試未中之舉人,可參加大挑。大挑每六年舉行一次,候挑舉人取得同鄉(xiāng)京官印結(jié)后,由禮部查造清冊,咨送吏部,吏部對申請者過堂驗看,然后請旨派王公、大臣會同挑選,挑選標準重在形貌與應(yīng)對,參與大挑之舉人大約有六成可入選。咸豐五年,杜鳳治入京,以舉人大挑二等獲得“揀選知縣”資格。此后幾年,遇到各省有知縣揀發(fā)的機會,杜鳳治都到吏部參與候揀,前后共30多次,但由于種種原因,每次都落空。在這幾年,杜鳳治到過一些官員家中當教書先生或書啟幕客。他晚年回憶當年在京教館時“每月僅得脩金京錢十六千,合銀一兩三四錢之則”。[13]東家提供的飯食很差,不食無法養(yǎng)命,食又難以下咽,有時只好買臭腐乳兩塊才吃得下。[14]即使后來境遇稍微改善,但因戰(zhàn)亂,北京同家鄉(xiāng)聯(lián)系不便,他對家人“分文未能將寄”。在赴粵任官前一兩年他才得以把兒子、兒媳接到北京,但因收入無多,捐官又花費了大部分積蓄,以至于連蚊帳、席子都買不起,子、媳要用一個被囊?guī)е鴮O子阿來睡覺。[15]

杜鳳治以舉人大挑獲取任官資格,也屬于正途出身,但如果按照正常的順序揀發(fā),他基本上沒有機會補缺。清中葉后,除了翰林院庶常散館以知縣用者可以迅速得缺之外,一般進士也有可能等候多年,而舉人之知縣銓補,有遲至30余年者。[16]道光、咸豐以后捐納大開,再加上有大量軍功人員,舉班候缺更難。咸豐十一年(1861)后,杜鳳治在京先后為顧姓、韓姓官員司筆札,收入稍豐,想到“揀發(fā)難憑,馬齒日長”,決心另辟蹊徑以求出任官職。同治二年(1863),他注銷了舉人大挑二等的資格,改“由揀選舉人加捐不論雙單月知縣,兼不積班選用”。

有清一代實行捐納制度,晚清內(nèi)憂外患頻仍,捐納的花樣更多,除俊秀(平民)捐監(jiān)生后可捐官銜外,正途出身者也可“捐加”官銜以及捐某種加快選缺任職的程序,杜鳳治加捐“不論雙單月知縣,兼不積班選用”,就是如此。此后,他又“捐加”了一個同知銜。知縣的品級是正七品,同知一般為知府的副手,正五品。在多數(shù)情況下同知的實際職權(quán)未必比得上知縣,但品級較高,且加同知銜不妨礙知縣委缺。官員還可以在本身加銜的基礎(chǔ)上再往上為先輩加捐封典,杜鳳治祖、父的朝議大夫(從四品)、通奉大夫(從二品)封典也是加捐而來的。

同治三年春,杜鳳治這批候選官員被吏部歸入“三十七卯”,七月底,杜鳳治抽簽在“不積班”四人中名列第三。按以往慣例,單月選一人,雙月選一人,杜鳳治在本卯排第三名,必須重輪,等到所有卯次輪完后,再由第一卯輪起,大約要七八年。杜鳳治正自嘆命運不好時,排第二名的孫潤祥丁憂,杜鳳治排名升為第二,得缺機會增加。但他仍沒有很快就得到官職,同治四年初,第三十六卯最后一名被選,六月,三十七卯的第一名選去。當年五月,翰林院庶常散館考試名次較后的庶吉士改為知縣任用,庶吉士改知縣者俗稱為“老虎班”,其他候選者全得讓路。按清朝制度,本來州縣官任缺之權(quán)在吏部,但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督撫基本掌握了州縣官的委任權(quán),由吏部選缺的知縣每月只有一兩名或三四名。所以,杜鳳治等到同治四年底還未輪上。幸而這年是大計之年,不少知縣被彈劾,空出一批知縣官缺,于是,杜鳳治到次年(同治五年)有了機會,三月到吏部抽簽,抽得廣東省廣寧縣知縣缺,四月二十七日,到吏部領(lǐng)到赴任的憑,于是成為清朝的實缺官員。

在清朝,對中下級地方官,吏部發(fā)給赴任的憑(有關(guān)官員任命的諭旨、文書會先通過驛站寄給督撫),杜鳳治的憑上面寫明限本年八月初七日到任,但這只是官樣文章,超過一點時間不會受到處罰。對官員赴任,朝廷既不安排交通工具,也不發(fā)給、借支路費,一切由官員自行解決。因此,杜鳳治領(lǐng)憑后就必須設(shè)法籌措赴廣東的旅費和其他費用。杜鳳治的族親兼摯友、內(nèi)閣學士杜聯(lián)其時被任命為廣東學政,杜聯(lián)是從二品高官,學政是欽差,可以通過驛道赴粵,沿途官府提供食宿。但杜聯(lián)以驛道難行,決定自費取道山東至清江,再由長江到江西入粵。

州縣官從北京到廣東赴任,本人加隨行者的旅費,還有各種打點、饋贈費用,共需幾千兩銀。一般人借貸甚難,但赴任官員總能借到,因為官員沒有這宗銀兩就無法赴任,官就當不上,所以,利息再高也得借。北京的票號以及某些有錢人看準了這一點,也知道多數(shù)官員赴任后有能力償還,于是就把“官債”做成了一項對象固定、高回報的生意。杜鳳治中簽后一個來月,就有四五十人上門向他介紹債主。有一個裁縫名王春山,有數(shù)千兩銀,都是從放官債積蓄而來,但杜鳳治覺得此人“驟富而驕”,而且王裁縫還要求杜鳳治介紹他與杜之族親、摯友、新任廣東學政杜聯(lián)相見,有所請托,結(jié)果雙方未談攏。與杜鳳治同時得廣東缺的海豐知縣屈鳴珍和永安(現(xiàn)紫金)知縣陽景霽,因怕借不到錢,都以“對扣”(借款的一半扣為利息)借得官債,這就使同為赴粵官員的杜鳳治難以同金主討價還價,最終他也不得不以“對扣”向票號借銀4000兩,實際只到手2000兩,而且銀子成色不足,還要給介紹者中人費。[17]不久,杜鳳治又以“對扣”借了680兩,實際到手340兩。這些銀兩,說定了到任后迅速歸還,通常債主會親自或派出伙計跟隨赴任官員,取得債銀后回京,往返旅費也由借債者承擔。

杜鳳治想到到任之初手頭會很緊,為節(jié)省旅費,就讓跟隨自己在京居住的大兒子、兒媳、孫兒與兩個女兒乘內(nèi)河船先回浙江家鄉(xiāng),因為乘坐內(nèi)河船較乘輪船便宜。杜鳳治說,為籌備赴任,自己“身勞心灼,魂夢不安,兩目日覺昏暗”,白發(fā)白須都多了,不禁感嘆“一官甫得,老境已來”。[18]

由于籌措路費和辦理其他事項,杜鳳治拖到八月初三日才離京赴粵。當日早上,杜鳳治同14歲的兒子杜子杕、外甥莫雨香等人和四個“家人”(仆役)雇了5輛馬車出發(fā),路上歇宿兩晚,在八月初五下午到達天津。八月十四日從天津登上輪船,十八日到上海,因辦事和等船期,杜鳳治到九月初五才登上赴香港的輪船,九月初八抵達香港,第二天即乘坐輪船赴廣州,當天到達。

杜鳳治同治五年八月初三(1866年9月11日)離開北京,九月初九(10月17日)抵達廣東省城,共用了37天。

(三)宦粵經(jīng)歷

到達省城廣州,稍安頓好以后,杜鳳治就派“家人”持手本到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糧道、知府等各級上司衙門“稟到”“稟安”;此后連日到各上司衙門謁見,其間又分別拜會、會見各上司衙門的幕友和在省城的其他官員,并隨時打聽上司之間的關(guān)系等官場信息。他每次到上司衙門都要給“門包”,還有其他數(shù)不清的用費,因為帶來的銀兩不夠開支,杜鳳治先后向廣州的銀號和私人借了3500多兩,多數(shù)要支付一分半到二分的月息。協(xié)成乾銀號掌柜孟裕堂很看好杜鳳治,認為杜相貌堂堂,做官一定春風得意,而且廣寧縣是優(yōu)缺,“可做至開方”(年入過萬兩),所以借出650兩短期債務(wù)不講利息,并表示如杜有需要還可以幫忙。[19]用今天的話來說,孟裕堂是做“長線投資”“感情投資”。

按清朝制度,州縣官分發(fā)到各省后,由布政使掛牌宣布赴任的命令和頒發(fā)赴任的公文,才算走完任職程序,當然,布政使要秉承總督、巡撫的意旨去做。杜鳳治是持吏部憑正常分發(fā)的知縣,總督、巡撫、布政使知道新任學政杜聯(lián)同杜鳳治的關(guān)系,且沒有特別理由不讓他赴任,于是,杜鳳治在九月廿九日接到布政使衙門送來飭赴任的札。杜鳳治給送札的來人“規(guī)費”10元,但來人嫌少不肯收,最后給了24元才打發(fā)走。[20]

杜鳳治赴廣寧就任前按官場慣例應(yīng)到各上司衙門辭行聽訓。杜鳳治到總督衙門辭行時因為沒有帶門包和各種小費,督署門上(門政“家人”)不肯代遞稟辭手本,杜鳳治派“坐省家人”(州縣官派駐省城辦理事務(wù)的“家人”)來談妥門包數(shù)額并過付后,門上才肯通報。杜鳳治動身赴任前,這類費用花了200多兩。

十月十五日,杜鳳治帶著幕客以及十余個“家人”乘坐兩艘船赴廣寧,十月廿四日到達廣寧,同前任張希京(柳橋)舉行交接儀式,正式接任廣寧知縣。

杜雖然精明強干,但畢竟第一次出任地方官,經(jīng)驗不足,因征糧問題與廣寧士紳產(chǎn)生尖銳的矛盾,引發(fā)上控和“鬧考”事件。經(jīng)幾個月的博弈,事件得以化解,在學政杜聯(lián)以及巡撫蔣益澧、署理布政使郭祥瑞、肇羅道臺王澍的幫助下,杜鳳治沒有受到處分,調(diào)署四會繼續(xù)當知縣。他于同治七年正月廿六日(1868年2月19日)交卸離開廣寧,同年二月初一(2月23日)到四會接任。

不久,杜聯(lián)離開廣東,蔣益澧、郭祥瑞均被罷職,杜鳳治一度被視為“蔣、郭之黨”,總督瑞麟對其冷落,署理按察使蔣超伯挑他毛病,這兩年是杜鳳治宦粵十余年最“黑”的時期。他一度哀嘆:“何苦如此?所為何來?若回頭有路,三百水田,決不干這九幽十八地獄營生也!”[21]他赴任時的債務(wù)未清,初任廣寧又有虧累,還要養(yǎng)家和周濟親屬,除了硬著頭皮把官當下去別無選擇,于是千方百計走門路,終于保住了官職。

四會比廣寧貧瘠,但事務(wù)較簡,杜鳳治又有足夠的才具,四會任上做得相當順利,在上司和地方紳士當中都獲得了好名聲。到同治八年七月十八日(1869年8月25日)卸四會任,回到省城等候新的委任。

同治八年十一月,杜鳳治被上司委派到潮陽縣催征,十一月廿四日(12月26日)到達潮陽,下鄉(xiāng)催征七八個月,得到督辦潮州催征的道臺沈映鈐的賞識。同治九年夏,杜鳳治接到藩臺調(diào)其任簾差的札文,于七月十五日(8月11日)回到省城。當年廣東鄉(xiāng)試,杜鳳治被派為外簾官。

本次鄉(xiāng)試,肇羅道方濬師為鄉(xiāng)試提調(diào),與同為外簾官的杜鳳治在闈差期間建立了良好關(guān)系。出闈后,方濬師在布政使王凱泰面前為杜鳳治說話,杜雖沒有得到新的“優(yōu)缺”,但不久就接到回任廣寧的札文,同治九年十月廿七日(11月19日)再任廣寧。再任廣寧后,杜鳳治注意處理好同地方紳士及各級上司的關(guān)系,也逐漸引起總督瑞麟的注意,終于迎來了仕途的輝煌時期。因方濬師推薦,瑞麟把杜鳳治列入署理南海知縣的人選,同治十年二月廿五日(4月14日),杜離開廣寧,調(diào)署南海縣。

杜鳳治于同治十年三月初六日(4月25日)接署南海知縣,六月正式補授。南海是廣東首府廣州府的首縣,一般也稱為廣東省的首縣。杜鳳治在第一次南海知縣任期內(nèi)以其才能得到總督瑞麟等省級高官的器重,當然,饋送、賄賂也起了重要作用,因此還算順利,以至于很多同鄉(xiāng)說,在廣東的浙江人中杜鳳治官運第一。[22]當了兩年多南海知縣后,杜鳳治因擔心虧累以及按察使張瀛在緝捕問題上找他麻煩,主動要求卸任。瑞麟等高官曾挽留,但杜鳳治去意堅決,得到上司的同意,并讓他升任知州,署理羅定直隸州。杜鳳治于同治十三年三月廿五日(1874年5月10日)交卸,因為南海是首縣,交代事務(wù)繁雜,杜鳳治在省城逗留了近兩個月,到五月廿六日(7月9日)才到羅定州接印,一年九個多月后,于光緒二年三月十七日(1876年4月11日)交卸,回任南海。

光緒二年春杜鳳治回任南海知縣,三月廿五日(4月19日)接印,到光緒四年三月二十日(1878年4月22日)交卸。他兩次任南海知縣共五年多。第二次任南海知縣的前期,由于同巡撫張兆棟、布政使楊慶麟是同年,與楊的關(guān)系又較好,開頭也算順利。但總督劉坤一逐漸對杜鳳治有了看法,曾對人說杜“兩次南海亦不見佳,署羅定時亦不過爾爾”。[23]加上此時南海縣盜案三參四參期限將到,于是杜鳳治又一次主動請求卸任。

光緒三年十一月,羅定知州黃光周休致,杜鳳治希望卸去南海知縣后正式升補此職,巡撫張兆棟、布政使楊慶麟都表同意。但次年二月佛岡發(fā)生土匪搶劫事件,總督劉坤一奏報佛城失守,佛岡同知朱兆槐被參劾,總督、巡撫、布政使都要杜鳳治署理佛岡廳同知辦理善后。佛岡是苦缺,辦理所謂亂事善后更要賠墊,杜鳳治不愿意去,本來想立即告病,但其妻陶氏提醒說,“兒子均幼小,不能不忍氣,過幾年再說”,杜只好勉強赴任。其實佛岡亂事不大,沒有多少事務(wù)需要善后,杜鳳治很快就處理完畢。五月,杜鳳治染上瘧疾,六月回省城就醫(yī),上司委派別人調(diào)署佛岡廳同知。十月初三日(10月29日)杜鳳治再次署理羅定州知州,十一月初十日(12月3日)接印。但他再任羅定后一切不順。光緒五年四月,他上年七月所生的幼子病殤,接著他本人又被劉坤一撤任,四月二十七日(6月16日)新羅定知州范子昂來接印,八月,其子杜子榕(桂兒)病死。杜鳳治想到自己來粵,一直仕途順暢、家口平安,“順風走了十五年,可云久矣,日不常午,月不常圓”,自己年已望七,身體日漸多病衰弱;其時張兆棟、楊慶麟先后丁憂去職(楊丁憂后不久去世),上司均已換人,不可再戀棧,產(chǎn)生了辭官歸里的念頭,但又未下最后的決心。在省城十個月,前思后想,終于在光緒六年三月上稟求退。在此后幾個月內(nèi),杜鳳治處理了南海任上部款7600余兩等交代未清的事項,在九月初一日(10月4日)離開廣州踏上回鄉(xiāng)之途。

杜鳳治在日記里一再稱在廣東官不好當。杜聯(lián)有一次同杜鳳治說:“天下宦途險惡未有如廣省者,念及此實為寒心。既入網(wǎng)羅,何日得擺脫離此苦海也!”[24]杜鳳治深有同感。在第二次南海知縣任上,有一次杜鳳治同布政使楊慶麟談及各省官員任免,也說“天下官之難作、吏治之難未有如廣東者也”。[25]廣東民情強悍,人心浮動,盜匪多,錢糧難收,涉外事件多,清朝各種則例已遠遠不適合廣東實際,且廣東經(jīng)濟發(fā)達,物價高昂,官員必須比其他省份的官撈取更多銀錢才可以維持,故各種貪污受賄案件層出不窮。在這種大背景下,廣東官場勾心斗角格外嚴重。

各級官員都說廣東的官難當,而且普遍認為州縣官甚至比佐雜還難當。當州縣官除了辛苦以外還相當受氣。同治十年八月,因為辦案受了鹽運使鐘謙鈞的氣,杜鳳治在日記中寫了州縣官們調(diào)侃的一段順口溜:“前生不善,今生州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此后,按察使周恒祺升任外省布政使,不滿杜鳳治不送程儀,在總督劉坤一面前對杜“大有微辭”,杜再次引用這24字“口號”。[26]

古今中外經(jīng)常會有人說官不好當,清朝州縣官也確實不容易當。然而,官員們盡管調(diào)侃、抱怨,但都愿意到富庶的廣東當官,尤其是愿意補上南海知縣這種要缺、優(yōu)缺,杜鳳治也是如此。為什么杜鳳治當知縣當?shù)媚敲促u力?因為在清朝,當官是讀書人最能實現(xiàn)自己理想、最有社會地位、最能光宗耀祖,也最容易謀取經(jīng)濟利益的職業(yè)。他做官的收入是家庭生活的主要來源(后來雖參股錢莊,但收益不是很多),宗族、親戚還要他接濟,僅僅為了自己、家庭、宗族和親戚,他就必須當官。通過十幾年的宦粵經(jīng)歷,杜鳳治大抵實現(xiàn)了這個人生目標。

(四)為人處世

杜鳳治53歲開始任官,當時這個年歲已算暮年,但他身體強壯,很少生病,腿腳靈便,眼不花,耳不聾,到六十三四歲時仍為自己“無甚疾痛,腿腳穩(wěn)健,耳目尚無翳障”感到欣幸,他說“予向無肝胃氣血內(nèi)傷之疾,即寒熱外感亦偶然,以是首劇五年,年逾六旬,鮮請病假”,只是偶有腸胃不適,到了光緒戊寅年(1878)后身體才變差,一年半以后就辭官歸里了。[27]強健的體魄和充沛的精力使他能應(yīng)付繁劇的公務(wù),而且還有余力寫下詳盡的日記。

杜鳳治是一個對自身要求比較嚴格的士大夫,在日記中反復提醒自己要講究三綱五常、孝悌忠信,以“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原則要求自己、評論人和事。每逢父母生辰、忌日,日記都會記載祭祀的情況。對家鄉(xiāng)的宗祠、祖祠、祖墓的維修祭祀他都非常重視,為此從宦囊付出不少。有一次父親忌日因公務(wù)不能祭祀,他感到非常內(nèi)疚,在日記中感嘆:“一官忙促,遂致以先人諱忌,不克親身一拜。”[28]他對兄弟、妻子很尊重,不納妾,對子女、孫輩、媳婿、侄甥等關(guān)照有加,又嚴格管教。在日記中他提到,族內(nèi)“諸房皆不能振起,待臣舉火者實不乏人”,除自己家庭、杜氏家族外,他對舅族以及前妻、妻子家族亦經(jīng)常予以接濟。[29]他還花費巨資為子侄捐官。[30]他的兒子杜子榕回鄉(xiāng)后來信流露不愿意花錢周恤族人的意思,杜鳳治認為兒子“眼光如豆,視骨肉如陌路”,“與予另一肺腸”,去信教訓。[31]杜鳳治告病回鄉(xiāng)后,對于早年借款,不管債主是否健在,不管是否有借據(jù),只要對方提出而自己又有印象,就都一一清還。[32]總的來看,他屬于士大夫當中修身謹嚴的那一類。

儒家提倡“仁者愛人”,杜鳳治對朋友、同僚、下屬、下人甚至一般人,都會表現(xiàn)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杜家老仆樊茂發(fā)、張三、蔣升,已殤亡子女的乳媼,生活都很困苦,這些人早與杜家沒有關(guān)系,但杜鳳治仍予以一些資助。[33]州學增生張琦父為佃農(nóng),兩兄在武營當兵,自己教館,愿拜為門生,杜鳳治知其家貧,囑咐來見時不必用贄儀,但張琦來見時仍送贄敬10元及水禮八色,杜不收贄敬,只收取部分禮物,還對張琦勉勵有加。[34]

然而,作為官員,杜鳳治有時也官威大發(fā),表現(xiàn)得蠻橫兇狠、決絕任性。他在審訊命盜等案疑犯時經(jīng)常用酷刑,致受審者重傷;在催征錢糧過程中也毫不憐憫地采用拘押、燒屋等強制手段。有時明知是無辜者也因?qū)Ψ巾斪不蚩床豁樠鄱垩骸⒇煷颉M尉拍甏海诔标柎哒髌陂g,有一次外出因轎夫失足致其跌倒受傷,他正對上司不給他委缺卻派他干這份苦差惱火,于是遷怒轎夫,恨不得一頓板子將其打死。但闖禍的后肩轎夫逃走,于是就鞭責沒有過錯的另一個后肩轎夫出氣。第二天,杜鳳治氣消,命令不要再追究逃走者,只是將逃走者的轎錢給冤枉被鞭打者作為補償。[35]類似的事日記記下不少。

杜鳳治雖然只是乙榜出身,但很好學,從其日記的文筆、所寫的幾首詩看,他學問功底還可以,且對自己的學問很自信。他辭官歸里路過江西南昌滕王閣,看到當日江西巡撫劉坤一和時任學政李文田寫的兩副對聯(lián)。他所抄下劉坤一的對聯(lián)是:“興廢總關(guān)情,看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幸此地湖山無恙;古今才一瞬,問江上才人、閣中帝子,比當年風景如何。”杜鳳治評論:“亦是摭拾而成,取其筆意尚倜儻耳,必有捉刀者,峴莊(按:劉坤一字)安能為此?出聯(lián)頗有思議,對語欲問當年風景于帝子、才人,竟如夢囈,大不成話。”所抄李文田聯(lián)是:“峰碣已千金,事往人來,有低回樓觀古今山川開闔;闌干仍百尺,隔鄰呼酒,且領(lǐng)略帆檣星斗車蓋風云。”杜評:“聯(lián)語故為怪僻,多不可解,非得蘇、虞二先生詩證之,不能豁然也。賣才弄怪,一見可知;字亦學板橋,取法即未見高卓。”[36]劉坤一曾任兩廣總督,是杜鳳治的上司,李文田是探花,但杜鳳治并不把他們兩人的學問放在眼里。

日記記載了很多買書的事,有時花費一二百兩銀子。在公務(wù)繁忙的情況下杜鳳治一直保持讀書的習慣,也注意結(jié)合實際讀書,到任所前后都認真閱讀該地地方志,到潮陽催征時又認真閱讀藍鼎元的《鹿州公案》。有一次,他在致周星譽的信中一口氣寫了18頁紙討論《明史》的史事。[37]其議論雖迂腐,但從中可見他對明代史事相當熟悉。同治六年十一月,他在廣寧知縣任上,其時催征錢糧辛苦且艱難,廣寧士紳又認為他“催征太嚴”,于是發(fā)起抵制縣考。他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心煩意亂,于是索性忙里偷閑,有一天完全不理公事不見人,在縣衙閉門不出,拿出一部《北史》閱讀,讀到“瑯琊王儼被害于和、穆、令萱”一段,在日記里大發(fā)了一番議論。[38]《北史》這一段與他當時的境遇毫無聯(lián)系,他的心得、議論也無甚高見,但在這個時候能把無關(guān)緊要的書讀進去、讀出心得,用以減輕壓力,足以反映其讀書人本色。他還讀了不少雜書,例如,在日記里就幾次很恰當妥帖地運用了《聊齋志異》的典故。[39]在四會任上還曾向?qū)W官黃圣之(紀石)借閱以男同性戀為主題的“禁書”《品花寶鑒》。[40]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杜鳳治對外國新事物表現(xiàn)出了解、學習的興趣。來粵后他買的第一批書中就有徐繼畬的《瀛寰志略》,他的新知識很多來自這部書。他曾在賞月時想到:“泰西人謂大地如一球,金木諸星亦一地球,在我地球中以為地,而在金木星中者,視之則亦一星耳。日居中不動,其動者地球運行耳。諸星環(huán)日運行,地球亦如一星,星多如許,可知天日之中,如地球者當不知凡幾也。”[41]同治九年七月,他在汕頭與德國魯麟洋行的買辦郭紫垣談話。郭對他談及普法戰(zhàn)爭,他在日記中用了六七百字記錄郭紫垣所說的內(nèi)容。[42]杜鳳治所記普法戰(zhàn)爭的來龍去脈大致靠譜,說明他對世界大勢的變化有一定理解能力。在南海知縣任上時,英國駐粵外交官員閑談中通過翻譯告訴他有關(guān)蘇伊士運河的事。[43]盡管他聽得不是很明白,沒有記下這條運河的名字,但仍把這件新鮮事寫入日記。他辭官歸里后在報紙上讀到俄國沙皇“被人用開花炮轟斃”的消息時,在日記中寫下:“叛黨謀弒俄皇業(yè)已五次,至第五次竟被轟斃。叛黨何人,該國君臣久已深知,乃竟不克鏟除,至五次而終死其手。何叛黨之悖逆強橫、該國君臣之泄沓至于斯極也,怪哉!”[44]可見杜鳳治雖然關(guān)注世界大事和西方新事物,但他始終是從一個中國士大夫、清朝官員的角度去觀察和思考的。

在日記中隨處都可以反映出杜鳳治沉著冷靜、精明務(wù)實、觀察入微的性格。這里舉一個小例子,如他在日記中記下對清遠知縣朱云亭的觀感:“在(藩署)官廳遇英德朱君名云亭號惺園,年約三十余,其神氣恐非正路,亦似有才,口不擇言,其行走時兩手如兜,較張石鄰(按:南海知縣張琮,杜鳳治的后任)兩手如縮更覺難看,不知是何路數(shù)也。”[45]寥寥幾筆就把朱云亭的儀表、性格特點寫出,眼光和語言都很刻毒。在晚年,杜鳳治見其次孫(炯孫)讀書不成,要他學習錢鋪生意,教訓他“留心時務(wù)學經(jīng)紀”:

經(jīng)紀謂何?如買米柴磚木一切家用物,于平日留意,與人閑話亦可留心,何處好何處歹,何處貴何處賤,熟悉于心,一到買用之時,胸中早有成算,自然不致受虧。百作工匠入門,一經(jīng)開手,即無了期,亦當早定算計,如竹木油漆,每項工程幾何,幾日可畢,用竹木油漆若干,亦有數(shù)目,自不能偷挪游衍。最難防者裁縫一項,必要徹底算計,現(xiàn)綢幾丈幾尺作衣一件,尺寸分明,親看督工,與彼閑話,在彼不防而一切弊病盡入我目。諸如此類,楮墨難罄,全在凡事留心,觀此知彼,一隅三反,日久經(jīng)紀自能精通。[46]

杜鳳治對孫子的教導無疑來自他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事事留心、勤于觀察、謹慎細密、精明警覺,這種能力對他在官場趨吉避兇,以及處理公務(wù),尤其是聽訟、理財,是很有用的。

(五)為官之道

杜鳳治出身于仕宦家族,曾跟隨父親在伯父杜金鑒的湖南瀏陽縣衙度過一段童年生活,壯年后在京城歷練,結(jié)交不少翰林、進士出身的官員,又在官員家當過教書先生和筆札師爺,早就熟諳官場規(guī)矩和運作,無須像草根階層出身者那樣,考中科舉、得選后才學習各種官場禮儀。他進入仕途時已是人生成熟期。家庭出身、幾十年的經(jīng)歷加上自己的稟賦和努力,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州縣官的角色。

在任官兩年后,他在日記中寫道:“予奉檄來此,自誓要作好官,不敢望作名臣,冀幸作一循吏,自問自心不敢刻不敢貪,可對天地、祖宗、神明。”[47]他的日記并不準備給別人看,這些話不能視作虛言假語。稍后,他在四會縣衙自撰了兩副對聯(lián)。一副是:“屋如傳舍,我亦傳舍中一人,明昧貪廉自存公論;堂對綏江,彼皆綏江上百姓,是非曲直何用私心。”另一副是:“上不負朝廷,下不虐百姓;前不玷祖父,后不累兒孫。”[48]公開掛出來的對聯(lián)自然有官樣文章的意味,但也是他自勵的目標。他對清廷忠心耿耿,對教化、考試、征輸、緝捕、聽訟等州縣官例行公務(wù)努力完成,作為“父母官”,對治下的庶民百姓不至于做得太過分。他后來雖然沒有飛黃騰達當上高官,辭職歸里時只是正五品的直隸州知州(加知府銜,從四品),但仕途順利,如果按晚清官場的一般標準,杜鳳治不失為一個好州縣官。

州縣官公務(wù)繁忙,而且要處理好同上司、同僚、下屬、地方士紳的關(guān)系,恩威并濟地統(tǒng)率管理書吏、衙役、“家人”。杜鳳治對自己勇于任事、任勞任怨的性格頗為自豪,他教訓兒子杜子杕說:

生怕任勞任怨,可躲則躲,可推則推,非丈夫所為。目前蔭下優(yōu)游固無不可,倘要單槍匹馬卓立人叢中作一番事業(yè),不任勞怨能出人頭地乎?只須看我為官十余年,首劇五年,承上啟下,大紳大富,旗務(wù)洋務(wù),何處不要精神去對付?何事不任勞怨?即欲畏首畏尾且躲且推萬不能也。且予生性能作事,肯任勞怨,汝輩自病自知,不必他求,效法于予斯可矣。[49]

杜鳳治十幾年間都很勤奮。在日記中說自己到任廣寧知縣后“從無一月在署安居”,“偶見貓犬安臥,心實羨之嘆吾不如”;[50]南海知縣公務(wù)更繁忙,“日日奔走,公事山積,日事酬應(yīng),夜間每閱至三四更,往往五更,黎明即出署有事,亦未嘗一言告勞”。[51]他經(jīng)常一天之內(nèi)處理多件公務(wù)。例如,在廣寧任上,同治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1868年1月15日),他清晨起床立即出發(fā)到幾十里外的鄉(xiāng)間勘驗一宗搶劫案的現(xiàn)場,再到另一處為一宗人命案驗尸,其間還召見當?shù)丶濌却哒麇X糧。[52]下鄉(xiāng)催征錢糧時,經(jīng)常是白天召見紳耆催征,晚上要督促、責比糧差、殷丁,每晚還得處理衙署專人送來的公文。他即使生病也不敢多休息,稍有起色即起來處理公事。他審案也很認真,說自己:“堂判至少亦數(shù)百字,否則千余言數(shù)千言不定,均附卷可查,亦一片心血也。公平持論,毫無私曲,據(jù)理直斷,天人鑒之。”[53]日記中有他審訊多件案件的詳細記錄,說“公平持論,毫無私曲,據(jù)理直斷”當為自夸,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杜鳳治是以“青天大老爺”自居并為此努力的,確實比多數(shù)州縣官勤于和善于審案。對未能勤政的官員,杜鳳治頗有批評、譏諷。杜鳳治的摯友周星譽(叔蕓、叔云)以翰林科道外放廣西知府,一度被撤,杜在日記中議論周“又懶又暗,一經(jīng)得位,授柄家人,己則高臥”,這樣當官一定當不好。[54]

杜鳳治常說自己不愛財,以不茍取自詡,在日記中也極少記錄“額外”的收入。他當然也收受銀錢,但比較審慎。日記常記拒絕、璧還別人饋送的銀兩。但他精于計算,當州縣官十幾年還是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chǎn)。

杜鳳治非常注意編織官場關(guān)系網(wǎng)。他在京候選多年,結(jié)交了各種于官場進退有用的朋友。潘祖蔭(侍郎、尚書、京筵講官,潘任軍機大臣時杜鳳治已辭官歸里)是其“薦卷”師,[55]李鴻藻(后任尚書、軍機大臣)是其同年,還有幾位翰林如周星譽、楊慶麟等同他是至交好友,日記中常有致送潘、李、周、楊等京官炭敬、冰敬的記載。潘祖蔭對其補缺、調(diào)署等事相當關(guān)注,并施加了影響。楊慶麟后來任廣東布政使,對杜就頗為關(guān)照。杜鳳治在北京時同吏部、刑部、兵部的辦事官員和書吏建立了交情,來粵后這種關(guān)系就成為他重要的人脈資源,上司也要托他打通北京的關(guān)節(jié)。肇慶府知府蔣立昂(云樵)之子軍功保舉并加捐同知,但名字被搞錯,又想加知府銜,乃托杜鳳治致函“京友”設(shè)法辦妥。肇羅道道臺王澍與杜鳳治同鄉(xiāng)且有戚誼,杜鳳治曾拜王為師。王澍調(diào)任后大計得“卓異”,按定例須引見,吏部應(yīng)調(diào)取。上京引見要花費很多銀兩,又未必能升官,王澍想不去。吏部考功清吏司書吏致信王澍:如欲免調(diào)取,每年需銀200兩。王澍接信后向杜詢問來信者底細,并托杜與“京友”講價減為100兩。[56]同治十年初,杜鳳治得知督撫把自己列為調(diào)補廣東首縣南海知縣的候選人,立即疏通活動,后順利得到吏部的同意。[57]

杜鳳治初到廣東時有一個很硬的后臺——廣東學政杜聯(lián),杜聯(lián)是他的同宗、同學、同年。在日記中,杜聯(lián)被稱為“蓮翁”(杜聯(lián)號蓮衢)。杜聯(lián)的籍貫是浙江會稽,杜鳳治的籍貫是浙江山陰,[58]兩人是同宗族較疏遠的親戚。杜鳳治早年在杜聯(lián)門下讀書,在京候補時,與杜聯(lián)結(jié)下極深的情誼。此前廣東學政多數(shù)放翰林院編修、檢討之類的中下級京官,最高為侍講學士、侍讀學士(四品),杜聯(lián)卻以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銜出任。學政本是欽差,在省里地位僅在將軍、督撫之下,在藩、臬兩司之上,杜聯(lián)是從二品大員,可說與督撫相當,且任滿回京后還有可能被重用。杜聯(lián)多次直接過問有關(guān)杜鳳治的事,督撫、藩、臬都不能不給面子。后來的巡撫張兆棟與布政使鄧廷楠、楊慶麟等高官是他同年,在晚清注重同年的官場倫理氛圍下,杜鳳治得到一些照應(yīng)。

在北京的朋友不斷向杜鳳治提供各種官場信息和建議。如翰林周星譽是杜鳳治摯友,杜不斷慷慨地對周予以“資助”。據(jù)日記所記,周為人自負貪財,不甚愛惜羽毛,但有才氣且交游廣泛,作為京官有一定政治能量,經(jīng)常向杜鳳治提供各種政壇、人脈信息和建議,并為杜疏通各種關(guān)系。廣糧通判方功惠(柳橋)是瑞麟的親信,杜鳳治同他建立了交情,兩人互相欣賞,方功惠也向杜鳳治提供了大量廣東官場高層的信息,兩人還經(jīng)常毫無顧忌地議論各級上司。杜鳳治在幾年間得到瑞麟的信任,方功惠起了一定作用。

為編織、維護官場關(guān)系網(wǎng),杜鳳治在省城一有時間就去拜客;平日送禮饋贈、問候應(yīng)酬、書信往還,他都不會疏忽。盡管心里對上司經(jīng)常不滿甚至暗地里咬牙切齒,但巴結(jié)逢迎的功夫卻做得很足,該送的銀兩只多不少。對同寅、下屬,在涉及銀錢的事情上做得也比較漂亮。例如,同治七年春,杜鳳治調(diào)署四會,按“規(guī)矩”給道、府兩位頂頭上司各送100元“到任禮”,其時正是舊肇慶知府郭式昌和新知府五福交接之時,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官員只送給后任,但杜鳳治“新府一份,舊太尊一份”,“一切門包小費均照例”。[59]兩廣總督瑞麟病故后,官員所送奠儀,都是按缺份“肥瘦”定所送多寡。杜鳳治其時署理羅定州知州,收入一般,但想到送奠儀“是舉雖為死者,乃作與生者看”,因瑞麟賞識自己,讓自己當上南海知縣,少送會有“物議”;本來已打算按較高標準送600元(“佳缺”連州知州才送200元),但后來決定再加到500兩,以表示自己不是“忘恩負義者”。[60]

杜鳳治能巧妙地周旋于省級上司之間。他初任廣寧時,兩廣總督瑞麟與廣東巡撫蔣益澧、署理布政使郭祥瑞與署理按察使蔣超伯水火不相容,藩、臬矛盾還直接與處置廣寧士紳控案有關(guān)。蔣益澧、郭祥瑞被視為杜鳳治的袒護者,但杜鳳治沒有使瑞麟把自己列入蔣、郭一派予以打壓,后來還逐漸得到賞識。蔣超伯雖視杜鳳治為對方的人,但杜通過多方努力設(shè)法減少蔣的敵意,保住了官位。他在官場的進退頗有分寸,總結(jié)出“欲不大黑,切不可大紅,最為作官要訣”。[61]十多年間,杜鳳治避免卷入高官的斗爭當中,使對立的雙方都接受、重視他。他很自豪地認為自己全靠本事,與總督瑞麟素無淵源卻當上了首縣南海知縣。瑞麟特別信任武將鄭紹忠,杜鳳治心里對鄭不大看得起,但處處尊重迎合,加以籠絡(luò),所以贏得鄭紹忠的尊敬和好感,在廣寧、四會任上,杜都得到鄭紹忠的幫助和支持。

杜鳳治頗有心計和手腕,這在處理官場關(guān)系、解決棘手問題、審理復雜案件中都有體現(xiàn)。例如,同治六年十月鄭紹忠招撫盜匪黃亞水二之后,打算把他斬首,找杜鳳治商量。杜認為這樣做違背了原先免死的承諾,還會嚇跑其他有投誠意愿的盜匪;建議殺掉黃亞水二的一些羽翼,把黃帶回營中“管束防逸”,“伊已如釜中之魚,砧上之肉,一二月后,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尋一事作為違令斬之,更兩面俱圓”。鄭紹忠“大為嘆服”,后來就完全按杜鳳治所說的辦,一年以后才殺掉黃亞水二。[62]

有時,杜鳳治也會抓住一些機會在官場中表現(xiàn)自己不畏權(quán)貴的風骨。如在南海知縣任上,翰林潘衍桐兄弟與某戶疍民因爭奪沙坦涉訟,杜鳳治實地勘查后沒有按照潘氏的要求做出判決。盡管潘衍桐有信來,但杜鳳治“當堂申斥,并于堂判中批明,責其以編修之清高而不知自愛”。[63]杜鳳治知道潘衍桐未必能直接為難自己,偶爾不給翰林面子,以體恤小民的面目出現(xiàn),反而有利于在官場和民間提高自己的聲望。

初任南海以后,杜鳳治也逐漸成為“老州縣”,在官場建立了自己的名聲、地位和人脈關(guān)系,他不必像在廣寧、四會任上那樣處處小心翼翼。在后期的日記中,他對上司的議論越來越大膽,后來對一些上司也敢冷落、頂撞了。按察使張瀛幾次批駁了杜鳳治對案件的處置并派委員來調(diào)查,但杜不怎么害怕,反而同上司、同僚譏笑、指斥張瀛。光緒二年,杜鳳治在羅定州任上,署理肇羅道齊世熙派一名巡檢為委員來催各房承充典吏。杜覺得此舉無謂,且要自己花費,在日記中寫道:

予蒞此已將二年,方道臺從未委過委員來州,即有委,亦系照例差使,本人從不到者。茲齊世熙以一餓不死之候補道,到任無幾即委委員,名為公事,實調(diào)劑佐雜耳。該巡檢以為絕好美差,各房典吏必有賂遺,豈知本州十房罔不清苦,食用為難,安有閑錢飽委員之餓壑?該委員初到稟見,予辭以冗,嗣見各房(十三日事)不肯饋貽,又再三求見。予不能為彼勒各房書供欲壑也,仍不見。蔑視委員即蔑視委之者也,不識好歹輕重之人只可如此待之。[64]

杜鳳治以蔑視委員來表示對委派者署理肇羅道齊世熙的蔑視,齊后來也沒有對杜鳳治怎樣。

在任官初期,杜鳳治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嗜好、嬉游,但后來他吸上了鴉片,煙癮還頗大。任南海以后日記中又經(jīng)常有與其他人“手談”的記錄,從日記看不出杜鳳治玩的是何種賭博游戲,但看得出其興趣頗濃。下面是光緒元年他在署理羅定知州任上給學正黃怡(榮伯)的一封短簡:

大禮已畢,積雨未晴,衙齋閑曠,不但先生官獨冷也。遺哀破睡,盡可仍續(xù)舊譚,唯敝處不便遍邀。敢浼飛符,都為知會,弟則若為不速之客來者,煮茗以俟,勿哂荒嬉。想元規(guī)興復不淺,定有同心,如個中有一人不愿,幸勿強之,囑之。興發(fā)偶然,狂泐數(shù)字,借頌榮伯學博吟佳,閱訖付之祖龍。[65]

其時正值同治皇帝大喪期間,杜鳳治連日率領(lǐng)羅定州的文武官員在城隍廟舉行哭臨典禮。典禮結(jié)束的當日晚上,杜鳳治就請黃怡出面約幾個人來州署“手談”(杜作為知州不好親自出面)。杜鳳治知道在國喪期間嬉戲賭博有違官箴,所以囑咐黃怡閱信后燒掉。這種事如果在清朝前中期是不可思議的,從這件小事也可窺見晚清官場觀念和規(guī)則的微妙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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