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塞爾的意向性理論
塞爾的哲學可分為三個時期:語言哲學時期,從《言語行為:論語言哲學》(Speech Acts: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到《表達式和意義——言語行動理論研究》(Expression and Meaning: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Speech Acts),繼承和發展了奧斯汀(J.Austin)的言語行為理論,提出了間接言語行為理論;心靈哲學時期,從《意向性——論心靈哲學》(Intentionality: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Mind)、《心、腦與科學》(Minds,Brains and Science)到《心靈的再發現》(The Rediscovery of the Mind),從語言哲學的觀點切入意識、意向性、心腦關系等問題的研究,提出了生物自然主義的立場;社會科學哲學時期,從《社會實在的建構》(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ty)、《心靈、語言和社會——實在世界中的哲學》(Mind,Language and Society:Philosophy in the Real World)到《創造社會世界:人類文明的結構》(Making the Social World:The Structure of Human Civilization),以早期的語言哲學和心靈哲學為基礎,探討了社會實在的本體論問題,從而形成了獨特、完整并且系統的哲學體系。
在塞爾的哲學體系中,有一個核心概念和一個關鍵問題貫穿始終。這個核心概念就是意向性,塞爾將意向性區分為兩種不同的形式:內在意向性(intrinsic intentionality)和派生意向性(derived intentionality)。內在意向性是通常被人和動物所擁有的一種心理狀態,如信念、欲望、意圖等;派生意向性是指由內在意向性所引申出來的意向性,如語言,因而塞爾認為心靈哲學是語言哲學的基礎。而在社會科學哲學中,塞爾引入了集體意向性的概念,并將集體意向性個體化,把它看成內在于個人頭腦之中的概念,從而建立起了由心靈到語言乃至社會的哲學體系。貫穿始終的關鍵問題是世界的各個不同部分是如何相互關聯的。更確切地說,意識現象、社會現象如何融入由力場中的物理粒子所組成的世界之中。
一 意向性的定義
意向性是一個運用非常廣泛的詞,在哲學、語言學、計算機科學、腦科學、人工智能、心理學、認知科學或其他的一些領域,“意向性”及一些相關的詞隨處可見,如“意義”(meaning)、“語義性”(semanticity)、“心理內容”(mental content)、“表征”(representation)、“內涵性”(intensionality)、“關于性”(aboutness)。[9]但“意向性”至今仍不是一個十分明確的概念,即使布倫塔諾似乎給意向性做了明確的定位,把它規定為心理現象區別于物理現象的特征,但是他同時也描繪了它的多種涵義,如內在性、指向性、對象性等。然而目前很多心靈哲學家對布倫塔諾的這一定位并不滿意,對他所描繪的意向性的多種涵義也并不完全接受,這便導致“意向性”概念在各種文獻中有很大的差異,例如,意向懷疑論、副現象論、意向實在論三大派別對這一概念有各自的理解,甚至在各派別內部對此的理解也不完全相同,因此有必要先弄清楚塞爾所說的意向性究竟指的是什么。塞爾對意向性做了明確的定義:
意向性是某種心理狀態和事件的特征,它是心理狀態和事件(在以下這些詞的特殊涵義上)指向、關于、涉及或表現某些其他客體和事態的特征。[10]
這一定義的描述非常簡潔,但是從字里行間我們仍然可能抓住其中的三個要點。
第一,意向性是心理狀態和事件的特征。這一看法遵循了長期以來的哲學傳統,與布倫塔諾是一致的,即認為意向性是心理狀態和事件而不是物理狀態和事件所具有的特征。這一觀點并沒有被所有的心靈哲學家所繼承,很多人認為意向性并不是心靈所特有的一種屬性,如丹尼特的意向立場理論[11]就認為日常生活當中的很多東西都具有意向性,如鬧鐘、恒溫器等。塞爾認為這實際上是對“意向性”概念的混淆,他把通常稱為“意向性”的各種概念區分為兩種類型:內在意向性和派生意向性。內在意向性就是上述定義中所描述的,是一種心理狀態,如信念、欲望等,通常被人和動物所擁有;派生意向性是指由內在意向性所引申出來的意向性,如語言。具體可考慮下面的三種陳述:
1.我此刻非常餓。
2.在法文中,“J’ai grand faim en ce moment”的意思是我此刻非常餓。
3.我園中的植物餓得需要養料。[12]
這三個陳述都涉及意向性現象,因為“餓”換一種說法,就是渴望獲得食物,但是這三者具體情況各不相同。第一個陳述就屬于內在意向性,“內在意向性是人類和某些動物作為生物本性所具有的現象,與如何使用、如何考慮、如何描述無關。它只是動物的純粹事實”。[13]第二個陳述中的意向性是派生意向性,因為它來自說法語的人的內在意向性,而不是自身所具有的,因為有可能會出現一種情況,就是這個句子被說話人賦予了其他意義,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它的意義不是內在于句子,而是來自那個具有內在意向性的行為主體”。[14]塞爾認為一切語言的意義都是派生意向性,包括文字、圖表等。內在意向性與派生意向性之間的區分在于是否依賴于觀察者,前者是不依賴于觀察者的,“我”的饑餓狀態不是由觀察者決定的,而后者顯然依賴于觀察者。第三個陳述被塞爾稱為“好像”的意向性(“as if” intentionality),它并不是真正的意向性,只不過是一種隱喻,只是說這種行為的表現好像具有意向性。例如恒溫器就不存在真實的意向性,因為它不具有感覺,它只是因為能夠對溫度的變化做出反應,于是才出現了這樣的比喻。在塞爾看來,真正的意向性只有內在意向性和派生意向性兩種,而排除了“好像”的意向性。塞爾的這一區分對于他的語言、意義、心靈等理論是有重要影響的,它表明了丹尼特等人試圖通過“好像”的意向性來研究內在意向性是不可能成功的。而派生意向性又源于內在意向性,故而他認為語言哲學其實是心靈哲學的一個分支,所以塞爾對意向性問題的研究主要針對的是內在意向性[15]。
第二,意向性并不是所有心理狀態和事件的特征。這一點與傳統觀點又有所不同,布倫塔諾把意向性作為所有心理狀態區別于物理狀態的一個特征,因此所有心理狀態都具有這一特征。但是,塞爾并不認同這一點,他對意向性的界定所強調的是,心理狀態是否具有“指向”或“關于”的特征,而不是心理與物理的區分。有些心理狀態,如信念、欲望、害怕等是意向性的,因為不可能我有一個欲望,但是我并不期望發生什么,如果是這樣,這個欲望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但是有些心理狀態,如沒有指向的緊張、得意、焦慮或其他的一些情感,都不是意向性的。如果這樣定義的話,那么意向性與心靈所特有的另一個重要屬性——意識又有什么關系呢?塞爾認為雖然意向性與意識的關系非常密切,但兩者并不是等同的,“許多有意識的狀態都不是意向性的,比如一瞬間的得意感,而且,許多意向狀態也不是有意識的,比如我就有許多當下未加考慮而且可能從不會考慮的信念”。[16]但意識是理解意向性的必不可少的環節,“只有通過意識才能理解意向性”。[17]意識與意向性的關系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不過本書僅作提示,而不作深究。
第二個要點實際上也暗含了第三個要點,塞爾并沒有將意向性定位為心理狀態與物理狀態之間的根本區別,他對意向性的定義抓住了“指向”“關于”“涉及”“表現”的特征,并且中間所用的連接詞是“或”而非“和”,這說明在此處塞爾是用四個詞來描述同一種關系,下面我們重點分析前兩個詞以抓住這種關系的內涵。之所以選用“指向”和“關于”兩個詞,是因為在塞爾的諸多有關意向性問題的文獻中,用得更多的是這兩個詞,他在《意向性:論心靈哲學》一書的開篇提到“我遵循一個長期的哲學傳統,稱這種指向(directeness)或關于(aboutness)的特征為‘意向性’”。[18]“關于”一詞有一定的歧義,因為通常“about”和“of”都可能被翻譯成“關于”,而塞爾在此所用的“關于”指的是“about”的名詞形式而非“of”,其目的是強調他所定義的意向性應是內在的,而非派生的和隱喻的。“about”和“of”都是形容兩個事態a與b之間發生關系、發生相互作用的某種方式,都強調了a與b之間的相關性,而相比于“of”,“about”則更強調了a與b之間的相關是有意的、具有目標性的,即a主動地、有意圖地去關聯b,因此“about”比“of”更適合描述內在意向性[19],但是翻譯成中文之后,從字面上似乎就失去了這層意思,相比之下,我們認為“指向”要優于“關于”,它能夠更恰當地描述出這層涵義。因此意向性概念的涵義可簡單地描述為:內在的意向狀態或事件能夠指向某種外在的對象或事態,“內在”僅僅是指這種狀態和事件存在于行動者的心與腦之中。我們也就能夠理解為什么在塞爾的定義中,信念、欲望等意向狀態屬于意向性的范疇,而沒有指向的緊張、得意、焦慮則不屬于這個范疇。例如,如果我有一個信念,那么這個信念一定是有內容的,如相信某事一定會發生;如果我有一種意向,它一定是一種想要去做某件事的意向。我們也能夠理解塞爾此定義的另一個特別之處,那就是還包括感知的意向性,如視覺經驗,因為它也是內部的感知經驗指向外部世界的對象。不論是信念、欲望還是視覺經驗,它們之所以屬于意向性,或者說是某種意向狀態,源于它們能夠指向外在的事態,這種“指向”正是意向性概念的實質與特征。
內在意向性和派生意向性都屬于個體意向性,除此之外,塞爾還定義了集體意向性的概念,他認為集體意向性是社會實在建構的關鍵要素,他說“任何涉及集體意向性的事實都是社會事實”[20],在對社會制度的描述中也是必不可少的,并且集體意向性是“從物理學到社會的橋梁的中心跨度”[21],是回答“社會現象如何融入由力場中的物理粒子所組成的世界之中”這一關鍵問題的核心概念。
塞爾認為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所有的集體行動都覆蓋了集體意向性,這是人與動物所具有的一種能力。集體意向性指的是人或者許多動物“共享諸如信念、欲望和意圖的意向狀態”[22],這里包含兩種可能的情況:一種情況是一個集體中的每一個成員的行動都是相同或者高度相似的,例如都在散步;另一種情況是一個集體中的所有成員的行動雖然不一致,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即“我”相信“我”所做的事情是“我們”在做的事情的一部分,例如各種團隊合作,足球賽中的前鋒和后衛,交響樂隊中的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雖然行動不一致但目標是相同的。塞爾認為甚至大多數的人類沖突也覆蓋了集體意向性,例如職業性拳擊賽中兩位選手的較量,法庭上案件審理時控辯雙方的相互攻擊,雖然從表面上看他們的行動充滿了沖突,但是實際上存在著更高層次的合作和共享意圖。
塞爾對意向狀態即具有意向性的心理狀態做了非常精細的研究,對意向狀態的結構做了細致的分析,其中會涉及一些獨特的定義,這些定義在后面的內容中會經常提及,因此有必要先簡要地交代一下。
第一,意向狀態的類型和內容。
塞爾認為意向狀態有類型(mode)和內容(content)之分,如我希望天下雨,“希望”是意向狀態的類型,“天下雨”則是意向狀態的內容。意向狀態有很多種不同類型,如信念、欲望、希望、意圖、害怕等,但是諸多類型可以有同一個內容,比如我可以相信天下雨,也可以希望天下雨,還可以害怕天下雨。同樣,同一個類型也可以有多種不同的內容。因此,塞爾經常將意向狀態表達為S(r)的形式,S表示意向狀態的類型,r表示意向狀態的內容,如我希望(天下雨)。
第二,適應方向。
在塞爾看來,意向性是心靈用來聯結外部世界的特殊方式,但是不同類型的意向狀態把心靈和世界聯系起來的方式并不完全相同,塞爾引用了奧斯汀的術語“適應方向”(direction of fit)[23]來描述這一情況。適應方向可以是世界向心靈(world-to-mind),也可以是心靈向世界(mind-to-world)。有一些類型的意向狀態具有心靈向世界的適應方向,如信念、知覺、記憶,因為這些意向狀態的目的是要表示世界的情形,它們的真假取決于和世界是否相一致。而另外一些類型的意向狀態具有世界向心靈的適應方向,如欲望和意圖,這種意向狀態就不能說是真或者是假,而只能是滿足與不滿足,一旦沒有得到滿足,那是因為世界沒有與這個意向狀態的內容相一致,責任不在欲望和意圖,而在世界。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意向狀態都具有世界向心靈或者心靈向世界的適應方向,比如將某些已經發生的事件作為前提的意向狀態,如我因為考試成功而感到興奮,我的意向狀態是以內容已經得到滿足為前提的,塞爾稱這種情況為零適應方向(the null direction of fit)。
第三,滿足條件。
滿足條件(conditions of satisfaction)也是塞爾理論中一個特有的定義,比較類似于通常所說的“成真條件”,但是成真條件只適合于描述信念、知覺等含有“真”的概念的意向狀態,而不適合于描述欲望、意圖等適應方向是世界向心靈的意向狀態,因為這些意向狀態無所謂真假。所以,滿足條件是比成真條件更具普遍性的概念,它覆蓋了信念的成真條件、意愿的完成條件、意圖的實現條件等。
滿足條件是塞爾理論中理解意向性的關鍵,如果想要確切地知道一個意向狀態是什么,那么就必須知道在什么條件下,這一意向狀態能夠得到滿足。信念可真可假,欲望可能實現也可能受挫,這取決于命題內容與實在世界的具體情況是否一致。在塞爾看來,所有意向狀態都是具有滿足條件的,具有命題內容的意向狀態自然不用說,有些意向狀態的命題內容似乎并不完整,表面上看好像沒有滿足條件,如愛和恨,但塞爾認為這些“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的確具有一個完整的命題內容,因而的確具有滿足條件的意向狀態所構成的”。[24]在任何時候一個人愛另一個人的實例一定都是由一套有滿足條件的意向狀態構成的。零適應方向的意向內容也是如此,因為塞爾認為信念和欲望是最基礎的意向狀態,所有的意向狀態其實都可以分解為信念和欲望的各種組合,而它們都是具有完整命題內容和適應方向的,以“失望”的意向狀態為例,它可分解為信念和欲望的以下組合:
失望(p)等價于以前相信(p)∧過去相信(將來~p)∧期望(~p);
期望(p)等價于相信(將來p)。[25]
二 意向性的自然化
所有的意向實在論者都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承諾了意向性的本體論地位,那么它究竟以什么形式存在。主流的自然主義者一般認為意向性與物理、化學屬性不同,它是非基本的屬性,是由基本的、非意向的屬性所實現的高階屬性,因此面臨著自然化問題,即要回答究竟是什么非意向屬性能夠實現意向性,如何實現。但是塞爾與主流的自然主義者相比顯得十分另類,他對意向性問題的研究針對的是內在意向性,而“內在”的意思就是強調是本源的、不可還原的,因此很自然他會認為意向性是自然界中的一種不可還原的屬性,且看塞爾自己的表述:
假定我們有了一種完全的物理科學、化學科學和生物學科學,那么最終就會確立某些特殊作為實在世界的實在的、獨立于觀察者的或內在的特征。在物理學中,這些特征包括例如重力和電磁力。在生物學中,這些特征包括例如有絲分裂、減數分裂和光合作用。我認為,這些特征還包括意識和意向性。[26]
通過這段文字我們至少可以看出塞爾的兩個基本立場:一方面,意識和意向性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生物學現象;另一方面,意識和意向性是自然界內在的特征,因此不能還原為其他屬性,如物理屬性。這兩個立場看起來很矛盾,按照第一個立場他很像一個唯物論者,按照第二個立場他又似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二元論者,而唯物論和二元論顯然是對立的兩派,那么他的思想如何可能呢?在塞爾自己看來,他的理論并不屬于唯物論或二元論,而是超越了這兩派,他稱自己的立場為“生物自然主義”(biological naturalism)。塞爾與大多數物理主義者[27]一樣,反對將心靈與世界看成在本質上完全不同的對象,但是,塞爾清醒地認識到大多數物理主義所面臨的最大挑戰在于無法解釋意識現象的質性,因此他反對還原論和取消論,但是,他同時也反對二元論。他試圖把意識和意向性解釋為一種生物學現象,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也是一種自然化,但是他并不贊成把意向性歸結為一種第三人稱的本體論現象,因為在他看來它本來就是第一人稱的本體論存在,因此他的意向性自然化進路與自然主義者主流的自然化進路是非常不同的,要想理解這一進路如何可能,還得探討塞爾在很多哲學基本問題上所持有的獨特見解。
1.本體論、認識論與因果理論
在塞爾看來,不少哲學家對本體論存在誤解,經常把本體論問題與認識論和因果理論問題混淆。如很多人把客觀的東西看作全部的實在,而意識和意向性是主觀的,因此不是實在的。塞爾認為這正是對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混淆,不能用認識論作為依據來解決本體論問題,實在與主、客觀沒有關系,“不是所有的實在都是客觀的,有些實在是主觀的”[28],因此不能用主、客觀作為判斷實在的標準。再如有些人會說“如果意向性存在,那么我們如何找到它們”,他們以科學上沒有找到意向性的具體依據來反駁意向性的存在,這也是用認識論作為本體論的標準。還有人以是否有因果作用作為存在的標準,意識和意向性并不總是能夠產生因果作用,所以不是實在的。塞爾認為有無因果作用是因果理論中的問題,與本體論無關,是不是實在的與有無因果作用無關。[29]因此,在塞爾看來,即使意向性是主觀性的存在,即使它有時沒有被人認識到,即使它有時候沒有行為表現,沒有因果作用,但一樣有存在資格。[30]
2.概念二元論(conceptual dualism)
前面已經提到,塞爾認為意向性不能還原為其他屬性,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自然主義者,試圖用自然主義的方式來說明非還原的意向性。這在很多哲學家看來是不可能行得通的,因為在通常的理解中,要做一個自然主義者就必須將意向性自然化,而“自然化”就意味著把它還原為其他屬性;或者若認為意向性不可還原,那就是接受了笛卡爾式的二元論思想,就不可能是一個自然主義者。但是塞爾并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問題并不涉及我們對事實的了解,而是涉及我們繼承下來的、用于描述事實的那套范疇”[31],只要“拋棄這套范疇”[32]就可以解決這一問題,這套范疇就是笛卡爾所引起的一個哲學傳統——“概念二元論”。
笛卡爾的實體二元論傳統雖然早已破產,但是“我們從笛卡爾傳統繼承了一組詞匯,伴隨著這組詞匯表的是一套范疇,我們被歷史地限定在其中思考哲學問題”[33],我們仍然認為心靈所具有的特征與物理屬性是完全不同的,如表1-2所示。這便形成了概念二元論,如總是認為“物的”與“心的”對立,“身”與“心”對立,“物質”與“精神”對立,“唯物論”與“心靈主義”對立,這些對立導致人們在概念上認為同一現象不可能同時滿足兩個術語:如果是心的,就不能是物的;如果是物質的,就不可能是精神的;如果是心靈實在的,就不可能是唯物論的。
表1-2 概念二元論

塞爾認為應避免概念二元論,徹底拋棄“物質的”和“精神的”這類范疇,意識和意向性像其他生物學現象一樣,是生物學的一部分,“心理狀態與任何其他生物現象一樣真實,和哺乳、光合作用、大便或者消化一樣實在”。[34]我們要認識到“意識完全是物質的,與此同時,又在不可還原的意義上是精神的”。[35]
3.本體論還原與因果還原
如前文所述,塞爾是意向實在論的非還原論者,同時他又是一個自然主義者,但是如果要用自然主義的方式來說明意向性,而又是以非還原的方式,這如何可能呢?這里涉及塞爾所作的一個重要區分,就是本體論還原和因果還原。塞爾拒絕本體論還原,但是通過因果還原對意向性自然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在自然界給予意向性一個合理的地位。
塞爾認為關于還原論的討論是非常混亂的,他把各種文獻中的“還原”做了五種區分:本體論還原、屬性本體論還原、理論還原、邏輯還原或定義還原以及因果還原。其中最重要的還原形式是本體論還原,因為它是科學研究的目標之一,指的是某種對象實際上是其他種類的對象,如可以把一個杯子還原為分子的集合。主流的自然主義者的自然化過程都是本體論還原,如功能主義試圖通過關于指稱的外部因果理論來自然化意向內容,認為對意向內容的理想說明,既要用到人們之間的因果關系,又要用到世界上的對象和事態,如關于“水是濕的”的信念,他們可以通過一系列對于“水”和“濕的”之間因果關系的陳述而避免用心智成分來說明問題。還有一種方式就是認為意向內容能夠通過達爾文式的、進化論的、目的論的功能實現個體化,如“我”想喝水的欲望對于水具有指稱,當且僅當這個欲望的功能是幫助“我”得到水。塞爾認為所有試圖對意向性進行本體論還原的理論都是不會成功的,除了技術性反駁,如“析取問題”[36](disjunction problem),在塞爾看來,更主要的原因是它們遺漏了意向性的本質,不能將意向性還原為別的東西,如果能夠還原,那么它們將不再是意向性,而成為別的東西,這是塞爾著名的思想實驗“中文屋論證”(Chinese Room Argument)的延伸。塞爾所說的“不可還原”指的是不可本體論還原,他主張對意向性的自然化過程只能是因果還原。因果還原是指“兩種具有因果能力的東西之間的關系,被還原實體的存在及因果能力能夠完全由還原現象的因果能力來說明”。[37]如某種物體是固態的,那么它就具有某種因果效用,如它一定是抗壓的,而這種因果效用可以用分子在晶格結構中的震動來因果地說明,這就是因果還原。
通常因果還原通過重新定義被還原現象的表達式最終能夠導致本體論還原,以熱為例,一個普通的陳述“我現在很熱”至少包括兩種事實:①“物理”事實,如分子的運動等;②“心智”事實,如我對熱的主觀感受。知道了熱的物理事實,就能夠重新定義熱,而在新的定義中已消除了對熱的主觀感受,這自然就導致了本體論還原,其他一些現象如“痛”“固態的”“紅色的”都是類似的情況。意識和意向性的情形與熱似乎十分類似,如“我想喝水”也包括了兩種事實:①“物理”事實,我的大腦中某些區域的神經元聯結發生了改變;②“心智”事實,我想要喝水的主觀感受。那為什么同樣包括了兩組事實,熱的因果還原能夠導致本體論還原,而意向性的就不可以呢?塞爾認為這里并沒有什么深層次的哲學內涵,只不過是因為還原是由新的定義導致的,而定義所針對的是人們感興趣的部分。對于熱來說,人們感興趣的是熱的物理事實,因此應用“實在”而非“現象”來定義,新定義實際上就是去除表面現象和主觀感受,把熱還原為物理事實,而熱的主觀感受并不會因為新定義被消除,只是沒有從定義中體現出來。但是對于意識和意向性來說情況大不一樣,我們更感興趣的不是物理事實,而是主觀感受本身,并且“我們不能做到‘現象—實在’的區分,因為現象就是實在”。[38]因此如果和對待熱一樣,試圖去除現象,把意識和意向性定義為它的物理事實,那么定義和還原的要點也就失去了。因此意識狀態的不可還原性與熱的可還原性之間的區別“不反映實在結構上的區別,而是我們定義活動的區別”。[39]
4.同一性并非透明的
通常認為同一性具有透明性,也就是說a只能與自身同一,不能與其他事物同一,但塞爾認為同一性并不一定就是透明的,心理狀態與大腦的神經狀態的同一性就不是透明的。心理狀態是一個大腦過程,是發生于大腦神經系統當中的第一人稱的、具有質性的過程,它與第三人稱的大腦神經生物學過程是可以同一的,這種觀點與戴維森非常一致,即認為這是對同一個事件的兩種不同描述,既可以從第一人稱的角度描述,又可以從第三人稱的角度描述。所以塞爾說:“在我看來,我們可以將同時擁有神經生物學特征和現象學特征的事件視為同一個事件。”[40]
對于意向性的自然化,塞爾在他的代表性論文《意向性及其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中做了明確的說明:
為了使我們的觀點不至于被誤解,我想以最簡明的方式把我的觀點陳述出來。我采用最樸素的心理主義形式:內在心理狀態是真實存在著的,有些是有意識的,有些是無意識的;有些是有意向的,有些是沒有意向的。對那些有意識的人來說,他們的確具有他們從表面上看具有的那種心理屬性,因為一般說來,對于這樣的屬性在事情實際怎樣與表面上看上去怎樣之間沒有什么區別。我采取最樸素的物理主義立場:世界完全是由物理粒子以及它們之間的多種多樣的相互關系構成的。就世界上真實的事物而言,只存在物理粒子以及物理粒子的各種排列。我認為,對這兩種觀點不加任何修改,原封不動地同時接受這兩種觀點是完全可能的。的確,關于這兩種情況,前者僅僅是后者的一種特例。[41]
在這一段文字中塞爾已明確地表示他的意向性自然化是要將“最樸素的心理主義形式”與“最樸素的物理主義立場”相協調,而不犧牲任何一方。塞爾認為其中的關鍵就在于還原方式,不是本體論還原,而是因果還原。在他看來,其他形式的自然化或還原都是錯誤的,因為它們往往把一個孤立的意向狀態等同于大腦中的某種狀態,然后又問:大腦的那種狀態怎么會有如此驚人的屬性呢?而這種提問方式在塞爾看來完全是錯誤的。主流的自然主義者自然化的過程往往犯了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對能夠指涉的事實是多么稀少感到驚奇,但在這個錯誤之后還有一個更深的錯誤,即對怎么可能會指涉什么東西感到驚奇。在第二個錯誤背后隱藏的議題就是暗示也許沒有什么東西內在地可以指涉”[42],產生第一個錯誤的根源是兩種默認點之間的沖突,這與意識和心身問題非常相似。對于意識和心身問題來說,默認點就是必須在二元論和唯物論兩者之間做出選擇,前者堅持意識的不可還原性,后者為了對心靈做出物質的說明,堅持意識是可還原的,甚至是可取消的。對于意向性來說,沖突顯得更加微妙,“一個默認點是,我們具有內在的意向狀態……另一默認點則認為在一個完全由物理實體所組成的世界中,一個物理實體不可能竟與另一物理實體直接相關。當代哲學試圖解決這一沖突的通常方法就是找出物理對象之間的某種其它關系,并把意向性還原為那種關系”。[43]塞爾認為不論是意識還是意向性,要解決默認點相互沖突的關鍵在于考察問題背后雙方所預設的前提。意識的默認點的沖突源于概念二元論的預設,意向性默認點的沖突則是預設了要么意向性是不可思議、不可理解的,要么它實際上是某種別的東西,只有通過還原才能消除,塞爾主張對這兩種選擇都加以拒斥。
第二個錯誤則源于意向性概念的混淆,例如,如果說石頭、鬧鐘等可以指涉,就似乎是一個奇跡,但只要正確區分內在意向性、派生意向性和“好像”的意向性,沖突便能化解,因為在塞爾看來內在意向性才是意向性問題研究的焦點,而內在意向性本身就是自然過程當中所固有的第一性的東西,因此塞爾的自然化工作就是通過因果還原的方式表明人和動物所具有的內在意向性如何可能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這一進路如果能夠成功的話,相比于其他的自然化進路,確實是十分誘人的一種做法,但問題是它如何可能呢?作為一個實在論者,塞爾自然化的過程主要圍繞以下兩個問題:意向性如何可能和意向性如何因果地發揮作用。而有了前面塞爾所鋪下的哲學基礎,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便并非難事。
第一,意向性如何可能。
在塞爾的哲學體系中,有兩個本體論原理特別重要,這是說明意向性如何可能的基本原則。第一個原理我們稱之為構成原理,形式是“X在情境C中構成了Y”;第二個原理我們稱之為轉換原理,形式是“X 在情境C中被視作Y”。構成原理常用于對內在意向性的說明,轉換原理常用于對派生意向性和集體意向性的說明。塞爾借助于構成原理與轉換原理,分別說明內在意向性、派生意向性和集體意向性如何可能。
其一,內在意向性如何可能。
構成原理適合于解釋高階屬性與低階屬性之間的關系,這讓塞爾一方面能夠堅持物質的原子論,另一方面又能夠保持宏觀現象的不可還原性,從而為非還原的物理主義辯護。構成原理所描述的實際上是兩個層次之間的因果關系和突現關系,“X在情境C中構成了Y”意味著X從微觀上引起了Y的發生,X和Y之間存在因果關系;Y是從X中突現出來的,雖然Y的發生是由X引起的,但Y所具有的屬性是X所不具有的,因而Y不能還原為X。塞爾用構成原理來解釋物理系統和生物系統中的高階屬性是如何產生的。例如,水的流動性是由水分子的特定微觀結構引起的,這種屬性的例示至少需要六個水分子,單個水分子不可能具有流動性;生物體的生命是由一些具有特定結構的DNA分子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但是單個的DNA分子卻不具有這種屬性。
構成原理同樣也適用于對意識和意向性等現象的說明,在塞爾看來,意識和意向性就像消化、減數分裂和光合作用等一樣是一種生物學現象,它們“是大腦更高層次的或突現(emergent)的特征……就像固態是H2O分子在點陣結構(冰)時的更高層次的突現屬性;液態同樣是H2O分子大致來說彼此滾動(水)時的更高層次的突現屬性”。[44]突現屬性指的是系統特征的一種,塞爾認為系統的特征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組合的特征,另一種是突現的特征。例如對于一個系統S,假如它是由元素a,b,c等組成,S的某些系統特征能夠從a,b,c等的組合排列,或者從它們與環境的關系中得出或算出,這些特征稱為組合特征,如形狀、重量、速度等;但是還有一些特征不能僅僅由元素的組合或者與環境的關系中得出,它們能表現出某種新穎性,也就是說它們所表現出來的屬性是它們的組成部分所不具有的,這種特征稱為突現特征,具體表現出的屬性則稱為突現屬性,意識、意向性等心理狀態就像固體性、液體性等屬性一樣都屬于突現屬性。塞爾認為:
固體性是由構成金屬的微觀粒子行為導致的并且是在微觀粒子的系統結構中,即原子與分子的系統結構中體現出來的。固體性是系統的一個特征而不是任何個體粒子的特征。與此相似,就我們所知道的腦而言,心理狀態是腦的特征,它是由微觀層次上元素的行為導致的,并且是在微觀元素即神經元的系統結構中體現出來的。一種心理狀態是神經元系統的一個特征,而不是任何特殊的神經元的特征。[45]
因而,塞爾借助于“由……引起”和“在……中實現”的突現模型回答了意向性如何可能的問題,下面我們具體分析這一模型所具有的特征,且看塞爾給突現屬性所下的定義:
(突現屬性)是一種可以被一個系統的各種組成部分所因果解釋的一種屬性,但是單個的組成部分卻不擁有這一屬性,并且這種屬性也不能簡單地用各種組成部分的屬性的匯總來解釋。[46]
塞爾認為,嚴格來說,這里所定義的是突現的一種——因果突現,也被他稱為“突現1”,還有一種更為冒險的突現概念——“突現2”,一個概念F是突現2當且僅當F是突現1,并且F具有某種因果能力,而這種因果能力是不能夠用系統的組成部分來解釋的。在塞爾看來,意識和意向性都屬于突現1,它們“能由微觀層面的大腦要素間的因果作用來說明,但沒有附加的神經元之間因果作用的觀點,意識自身不能從神經元的純粹物理結構推導或計算出來”。[47]實際上作為一名自然主義者,塞爾并不贊成突現2這種非常激進的觀點,他說:“事實上,我不能想象任何東西是突現2,可能我們無法找到突現2的特征,因為這種特征的存在似乎會違反最弱的因果傳遞原則。”[48]如此看來,塞爾對突現屬性的定義強調它所具有的兩種特征:其一便是新穎性;其二是系統的組成部分對突現屬性的因果解釋作用。
對于意向性的自然化,塞爾從最簡單的實例“渴”談起,因為渴是生物學上最原始的一種意向性形式,它實質上是肉體對于喝水的欲望,是欲望的一種形式,那么渴是如何造成的呢?“機體系統中由于缺少水分便引起腎臟分泌凝乳酶,凝乳酶作用于被稱為‘血管緊張肽’的循環肽,產生‘血管緊張肽2’。這種物質進入大腦,作用于下丘腦區域,使該區域神經元放電頻率增加。這就引起動物產生一種有意識的喝水的欲望。”[49]塞爾認為即使將來會發現這種說明是不全面的,或許“渴”還會涉及大腦中除丘腦之外其他區域的活動,這種解釋模式也是不會變的,它是標準的生物學解釋,從而是自然主義的解釋,心身、心物之間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它們是連續的整體,是自然界中的一種普遍現象。從“渴”這種最簡單的意向性形式出發,隨著科學的發展,我們一定能夠逐漸找到視覺、信念等其他更為復雜的意向性形式的生物學解釋,所有解釋的形式都是類似的,都在于尋找“頭腦中的因果機制”。[50]
其二,派生意向性如何可能。
轉換原理經常被塞爾用來解釋本質上不是意向性的意向性現象,包括派生意向性和集體意向性。派生意向性是由具有內在意向性的行為主體所賦予的,它與內在意向性的區別在于是否依賴于觀察者,前者依賴于觀察者,而后者不依賴于觀察者。塞爾認為一切語言的意義都是派生意向性,包括文字、聲音、符號、圖表等,一些聲音或者一段文字的語言意義在言語行為中可以用“X 在情境C中被視作Y”的建構性規則來解釋。日常用品所具有的功能同樣也是由具有內在意向性的行為主體所賦予的,例如一顆鉆石具有什么樣的功能是由行為主體按照它的物理屬性所賦予的,可以形如“這顆鉆石在情境C1中被視作首飾”,也可以形如“這顆鉆石在情境C2中被視作切割工具”。社會機構的職能賦予與此類似,所不同的是它們被賦予的是集體意向性,并且社會機構所具有的功能并不能僅僅按照它的物理屬性來描述。
其三,集體意向性如何可能。[51]
對于集體意向性,塞爾通過對其個體化從而達到自然化的目的,用集體意向性概念回答社會現象是如何融入由力場中的物理粒子所組成的世界之中的。集體意向性和個體意向性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呢?塞爾認為集體行為或集體意向性不能分析為個體行為或個體意向性的簡單概括,這是一種原初的生物現象。塞爾用了兩個例子來說明這一點。設想一種情形,在一個公園里的不同地方坐著很多人,突然天開始下雨,于是他們都站了起來跑向一個中央庇護所。在這種情形下,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意圖“我跑向庇護所”,這個行為是個人的,不涉及任何集體行為。設想另一種情形,在這個公園里有一個劇組的演員在表演一出戲,每個人的動作與前一種情形完全相同,但在這種情形下,這些動作是他們集體表演的一部分。這兩種情形為什么會不同呢?因為他們的身體動作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區別在于心理成分,塞爾認為后一種情形的行動涉及“我們打算做X”的集體意圖,而前一種情形的行動涉及的是“我打算做X”的個體意圖,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并且前者也不等同于后者的總和,“一套‘我意識’即使加上相互信賴,也不可能等同于‘我們意識’。集體意向性的關鍵要素是一起做(想,相信等)某件事,每個人的個體意向性來源于他們所共享的集體意向性”。[52]因此,在塞爾看來,集體意向性與個體意向性一樣,都是不可還原的,這是一種獨立的意向現象,是很多物種所具有的“生物原始”的合作和共享意向狀態的能力。
我們所說的關于集體意向性的任何東西都必須滿足下列條件:
(1)它必須符合這樣一個事實:社會由個人組成。既然社會完全由個人組成,就不可能有群體的心靈或意識。所有意識都在個體心靈中、在個體大腦中。
(2)它必須符合這樣一個事實:任何個體意向性結構必須獨立于他是否正確地獲取事實,無論他對實際發生了什么是否有根本性的錯誤認識。這種限制同樣適用于集體意向性,正如它對個體意向性一樣。一種對這一限制的描述可以如是說:這個敘述必須符合這樣一個事實,即所有的意向性,無論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都可以由缸中的一個大腦或者一組大腦所擁有。[53]
綜上所述,塞爾的集體意向性觀點可概述如下。
①集體意向性是不可還原的,它是許多物種在進化過程中形成的一種生物原初的能力。
②集體意向性內在于個體的大腦之中。
塞爾認為,他的觀點能夠解決集體意向性兩個潛在的難題,第一個難題是很多人力圖將集體意向性還原為個體意向性加上其他的東西,如相互信念(mutual belief),而這種嘗試勢必會失敗,因為它會導致無限倒退的問題。例如,假設你和我打算一起做某件事情,如果將集體意向性還原為個體意向性和相互信念,這就意味著我打算做某件事,并且我相信你也打算做這件事,你打算做這件事,并且你相信我也打算做這件事,也就是說,我必須有關于你的信念的信念,你也必須有關于我的信念的信念,這里存在無限層次的信念。所以,在這些例子中,如果將集體意向性還原為個體意向性,那么必然會導致信念的無限倒退,即“我相信你相信我相信你相信……”,所以,塞爾認為將“我們的意向性”歸結為“我的意向性”是失敗的,而他將集體意向性看成物種進化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生物原初的能力,能夠巧妙地避免這個難題。可以看出,不論是對個體意向性,還是集體意向性問題的探討,塞爾始終強調它們與物質原子論和生物進化論之間的關聯。
第二個難題與第一個難題相關,塞爾認為,之所以有很多哲學家試圖將集體意向性還原為個體意向性,原因在于方法論個體主義的要求,那就是“看起來似乎任何承認集體意向性是精神生活基本形式的人必定會陷入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存在著某種黑格爾主義的世界精神——一種集體意識或者某種同樣令人難以置信的東西”。[54]這就意味著,倘若要承認集體意向性,那么人們就只能在兩種立場中選擇一個,要么選擇還原論,要么選擇在個體心靈之上還有一種“超級心靈”的存在,相信后者是大多數人所不能接受的,這就迫使我們將集體意向性還原為個體意向性。塞爾認為這種二擇一的觀點是錯誤的,雖然我的精神生活只能存在于我的大腦中,你的精神生活只能存在于你的大腦之中,但是我和你的精神生活中所涉及的主體并不一定是單數形式,集體意向性就是個體頭腦中的以“我們意圖”形式存在的意向性。
當代分析哲學中,對心靈和語言等問題的研究路徑有很多種,大致上可分為以下兩個范疇的爭論。①個體主義和反個體主義。個體主義也稱為內在主義,主張心理內容是發生于大腦之內的,與身體之外的事物無關,它完全是由大腦或身體的神經系統決定的;反個體主義認為心理內容并不僅僅由個體的大腦和身體的物理結構決定,而主要是由外部環境決定的,這種觀點更強調心靈與語言和社會之間的密切關聯,反個體主義也常常被稱為外在主義,一種更為極端的觀點是集體主義,這一觀點甚至允許超個體主義、集體心靈、集體意識的存在。②原子論和整體論(atomism and holism)。原子論主張將語言和心靈解構,強調心靈與大腦的關系,因此常常與認知科學結合在一起;整體論強調語言和心靈依賴于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從神經生物學上無法將人類與大猩猩區分開,只有將人類作為一個社會存在,才具有這些能力,如語言和信念。
按照上述兩種區分來進一步分析塞爾所提出的集體意向性的兩個必要條件。第一個條件說明塞爾顯然是站在個體主義的立場,反對集體主義的觀點,“不可能有群體的心靈或意識”。[55]塞爾的第二個條件表明所有的意向性,不論是集體的還是個體的,都完全獨立于現實世界,這說明他是原子論者。當然,在此處不能誤解塞爾的觀點,他也會承認我們是在與我們所生活的自然世界和社會世界的互動中獲得了信念、欲望和意圖,這是一個很顯然的經驗事實。但是,塞爾認為在邏輯上卻不必如此,即使我們是“缸中之腦”,也就是說,即使我們的意向狀態的滿足條件實際上沒有被滿足,我們也能夠具有意向性。因此,雖然整體論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但這并不代表它在所有的可能世界中都是必要的;原子論則不然,它不僅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是真實的,在與我們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其他可能世界中也是真實的,這是邏輯事實與經驗事實的區別。
塞爾雖然站在個體主義的立場,反對群體心靈和群體意識的存在,但是允許個體具有集體意圖的可能性,即“我們打算做X”,他指出:“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我的集體意向性實際上是被共享的,我并不是單獨在行動。但即使我是完全錯誤的,即使其他人的存在和合作是一種幻象,即使我遭受了完全的幻覺,即使我是一個缸中之腦,我仍然能夠擁有所有的意向性。”[56]
塞爾的立場可以通過區分以下幾種不同類型的意向狀態加以澄清:
I1我意圖做p;
I2我意圖我們做p;
I3我們意圖做p。
I1、I2和I3分別代表三種不同的意圖,I1和I2是個體意圖,因為它們是個體主體所擁有的,I2也可稱為弱集體意圖,因為它的內容中的主體是復數形式,只有I3是真正的集體意圖,因為它是復數主體所擁有的意圖。集體意向性的還原策略通常是將I3還原為I1或者I2,塞爾的策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的內容:一是集體意向性在概念上不可還原,不能從概念上將其還原為個體意向性,因此將I3還原為I1或I2都是錯誤的;二是集體主體可還原,他否認集體主體的存在,集體意向性與其他形式的意向性一樣,只存在于個體的頭腦之中;三是集體意向性能夠被這個集體的成員所共享,集體意圖I3雖然是單個人所擁有的意圖,但其他人也會有類似的意圖。
塞爾實際上是將類型“我們意圖”分解為單個的個體殊型,將集體意圖賦予單個個體。按照塞爾的觀點,假設一個集體C由個體成員a,b,c,d等組成,集體意向性IC可由以下形式表達:
C={a,b,c,d…},
IC=Ia∨Ib∨Ic∨Id∨…
Ia、Ib、Ic、Id代表個體主體a、b、c、d的意圖,需要說明的是,在這個形式表達中,集體C中成員的意圖之間用的是合取符號,而非析取,表明這并不是將集體意圖還原為個體意圖。在塞爾的框架下,“我們意圖”類型的意向狀態以不同的個體殊型的方式存在才具有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說,集體意向性本身是由個體所擁有的,成員a、b、c、d都擁有集體意向性,這些集體意向狀態之間是相似的,但是對單個個體a而言,其他成員究竟是否擁有這種意向性,甚至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都不影響a所擁有的集體意圖,它只由a的大腦的物理狀態決定。對于b、c、d而言,他們共享與a類似的意向狀態,但這與a所擁有的集體意圖是無關的。
綜上所述,塞爾對意向性的自然化針對其對意向性概念的分類,即內在意向性、派生意向性和集體意向性,給出了三種不同的策略,而各種策略最終都有賴于對內在意向性的自然化。對于派生意向性而言,塞爾認為其根源于內在意向性,它是由具有內在意向性的主體所賦予的;對于集體意向性而言,塞爾通過將其個體化來解釋社會世界與物理世界之間的關聯。因而,內在意向性的自然化是塞爾自然化的關鍵,他通過對哲學概念的澄清與因果還原的方式解釋意向性如何可能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并試圖同時保留意向性的心理主義形式與物理主義立場。
第二,意向性如何因果地發揮作用。
讓我們重復一下塞爾對因果還原的定義:因果還原是指兩種具有因果能力的東西之間的關系,被還原實體的存在及因果能力能夠完全由還原現象的因果能力來說明。由此看來,因果還原不僅包括被還原實體本身,還包括它所具有的因果能力。所以,塞爾不但希望能用“頭腦中的因果機制”來說明意向性如何可能,還希望以此來說明意向性如何因果地發揮作用。
塞爾用“由……引起”和“在……中實現”的突現模型來說明意向性在自然界中的存在形式,對意向性的因果能力的說明也涉及這個模型。需要強調的是,塞爾的突現論思想不是在認識論層面的,而是在本體論層面的。他認為突現屬性能夠具有某種因果效用,而這種因果效用是引起它的微觀結構所不具有的。這恰恰對應他對世界的看法,在世界觀上塞爾是一個多元主義者,并且也不是在認識論層面,而是在本體論層面。他認為世界是由互相之間不能還原的多個層次構成的,各個層次都具備自己特有的現象、特有的描述方式、特有的因果作用等。而突現屬性和引起它的微觀層次的屬性就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層次。
塞爾在多個文獻中用了一個很重要的類比,就是把四輪內燃機汽缸的爆燃現象與行動的意向相類比,如圖1-1所示。

圖1-1 四輪內燃機汽缸的爆燃與行動的意向類比
資料來源:約翰·塞爾:《意向性:論心靈哲學》,劉葉濤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第276~277頁。
圖1-1中不論是內燃機的爆燃現象還是行動的意向都表現為兩個層次,對于爆燃現象來說,火花塞的點燃引起位于電極之間的汽缸中的溫度升高到了燃油混合氣體的燃點,從而汽缸內發生了爆燃,因此在這個因果相關的層次上,正是溫度的升高引起了汽缸內的爆燃。但是在微觀層次上存在著另一種因果相關,因為溫度升高本身是由火花塞電極之間的單個粒子的運動所引起并實現的,此外,爆燃也是由單個碳氫化合物分子的氧化所引起并實現的,兩者之間必然存在一個因果鏈的連接。因此,在這兩個層次上存在著不同的因果作用、描述方式,如一些描述的詞是不能混用的,若在微觀層次運用“爆燃”“點燃”等詞是不恰當的,但是高層次的因果作用卻能夠用低層次的因果作用來解釋。類似的,對于行動中的意向來說,在一個因果相關的層次上,確實是行動中的意向引起身體的活動;在微觀層次上,目前我們已經知道意向行動在大腦中大致上如何運作,“神經系統的機制會刺激肌肉的運動。尤其是,它們會刺激鈣離子進入肌肉纖維的細胞質,而這會引發一系列的事件,這些事件又導致橫橋肌球蛋白的運動。這些橫橋把肌球蛋白纖維和肌動蛋白纖維連接起來。它們交替著附著在肌動蛋白線上、施加壓力、分離、折回去重新附著并施加更多壓力。這引起了肌肉的收縮”。[57]于是,在微觀層次上,行動中的意向由一系列神經過程引起并實現,身體的活動則由一系列生理過程引起并實現。同樣兩個層次上的描述方式也各不相同,如在微觀層次上運用“行動中的意向”“身體的活動”等詞也是不恰當的,而行動中的意向引起身體的活動的過程在微觀層次上仍然能用神經過程的活動來解釋。塞爾此處的類比模型所要論證的內容,簡單地說,就是高層次的屬性(突現屬性)以及因果作用是由低層次系統所突現出來的,更具體地說,他想論證的內容包括兩個方面:①高層次的屬性和因果作用是真實存在的,心理現象就像點燃火花塞使溫度升高一樣,都不是副現象性的;②高層次的屬性和因果作用能由低層次的屬性和因果作用來解釋,即因果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