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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婦人強男子弱”的性別結(jié)構(gòu)

唐代嶺南和中原的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更加密切,廣州成為唐朝最大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朝廷在此設(shè)市舶使管理對外商務(wù)。安史之亂以后,嶺南是中原人口避亂的重要地區(qū),嶺南經(jīng)濟文化得以迅速發(fā)展。五代的南漢政權(quán)大力延攬嶺北漢族士大夫,南漢主雖出自封州俚僚,卻假冒漢族劉氏,攀附中原名宦后裔,進一步吸收先進的漢文化,加速了土著的漢化。[99]唐宋時期,王朝派遣或貶謫官員到嶺南任職,也漸漸將中原文化帶入嶺南。與此同時,嶺南士人也漸漸成長,出現(xiàn)了張九齡、余靖、崔與之、李昴英等精英人物,儒家文化慢慢向社會滲透。女性也在無意識中被卷了進來,部分女性開始以熟讀儒家經(jīng)典、才華橫溢的形象出現(xiàn)。唐宋史籍對嶺南女性的記載也漸漸多了起來。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唐宋時期,中原士人仍將嶺南視為化外“蠻夷”之地,對嶺南印象無多大改觀,北宋初,大名人范旻說:“嶺外十州,風土甚惡,縣鎮(zhèn)津口,稅賦失額?!?a id="w100">[100]北宋時,狄青出征儂智高叛亂后說:“嶺南外區(qū),瘴癘薰蒸,北方戍人往者,九死一生?!?a id="w101">[101]《宋大詔令集》卷161記載,宋真宗景德四年下詔,赴嶺南任職官員若在春夏任命,可推遲到秋冬就職,原因是“海隅之地,炎瘴實繁……如聞暑月,冒涉長途,或遘沉疴,豈忘矜恤?”南宋江少虞輯《事實類苑》中仍危言聳聽地說:“嶺南諸州多瘴毒,歲閏尤甚。近年多選京朝官、知州,及吏部選授三班使臣,生還者十無二三。雖幸免死,亦多中風,氣容色變黑,數(shù)歲發(fā)作,頗難治療。”[102]

這些恐怖性的描述既有對前朝士人印象的繼承,也有當時道聽途說的夸張。這對沒有到過嶺南的士人而言,肯定會產(chǎn)生某種心理上的暗示:嶺南是放逐與死亡的代名詞。事實上,嶺南確實存在著大量與中原“禮儀之邦”不同的風俗和觀念,這在外來者的眼中難以接受和理解,于是有些風俗就被當作異聞記錄下來:

南海男子女人皆縝發(fā)。每沐,以灰投流水中,就水以沐,以彘膏其發(fā)。至五六月,稻禾熟,民盡髡鬻于市。既髡,復(fù)取彘膏涂,來歲五六月,又可鬻。

南海貧民妻方孕,則詣富室,指腹以賣之,俗謂指腹賣。或己子未勝衣,鄰之子稍可賣,往貸取以鬻,折杖以識其短長,俟己子長與杖等,即償貸者。鬻男女如糞壤,父子兩不戚戚。[103]

南海人髡發(fā)以賣和指腹鬻兒女的習俗,對中原士人來說難以接受。儒家文化觀念強調(diào)“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即不僅要愛護自己的孩子而且要推及于他人之子女。上述《太平廣記》引述的兩條史料來源于唐代《南海異事》。而宋代《太平御覽》轉(zhuǎn)引唐代《南荒錄》記載有些微不同:“新州男子婦人,皆縝發(fā)如云。每沐以灰投水中,遂就水而沐之,以彘膏涂其發(fā)。五六月秔秫未獲,時民饑,盡髡,取發(fā)鬻于市。既髠,即復(fù)以彘膏涂之,至來年五六月又可鬻矣。”作者將“南海”縮小為“新州”,地域上接近粵西地區(qū)。[104]道光《廣東通志》卷93《輿地略·肇慶府》還引述唐許渾《自廣江至新興詩》第三首中“洞丁多斫石,蠻女半淘金”及其注“端州斫石,浛涯縣淘金為業(yè)”。道光志修纂者阮元按:“嶺南無浛涯縣,疑是浛洭之誤?!睙o論是開發(fā)端硯還是淘金,都發(fā)生在山區(qū)。所以明代肇慶府高明縣進士區(qū)大相在《平圃婦》詩序中說:“自黃塘趨平圃,山行二日,風俗淳樸。婦女道逢使車,采者棄筐,騎者下馬,擁蔽旁立,愛其明分達禮,或通都大邑不如也?!?a id="w105">[105]這里描述的仍是肇慶府山區(qū)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

事實上,嶺南販賣人口的陋習久已存在,唐憲宗元和十二年,冀州人孔戣任廣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嶺南節(jié)度使,任職期間,除正常俸祿外,絕無其他索取。但在當時卻有一種惡習,即“帥南海者,京師權(quán)要多托買南人為奴婢”,孔戣堅辭不受托付。他在嶺南“禁絕賣女口”。除此之外,孔戣勤于政事,成效顯著,韓愈在潮州專門作詩贊揚他。[106]宋代嶺南的人口買賣相當猖獗,《宋史》卷300記載,北宋真宗時,周湛提點廣南東路刑獄,著力打擊人口買賣,“初,江湖民掠良人,鬻嶺外為奴婢。湛至,設(shè)方略搜捕,又聽其自陳,得男女2600人,給飲食還其家”。南宋時,嶺南已成為人口買賣最活躍之地,《宋史·高宗紀》記載,紹興三十年十二月,朝廷下詔“禁掠賣生口入嵠峒”。直到紹熙四年朝廷仍下詔“禁邕州左右兩江販鬻生口”。筆者的研究表明,黃道婆就是宋代嶺南與江南之間人口買賣的受害者。[107]

嶺南民風與中原存在差距,在女性生活中也表現(xiàn)突出。中國傳統(tǒng)禮法規(guī)定男女締結(jié)婚姻要經(jīng)過“三書六禮”的過程,即納禮、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迎親的程序,還要有聘書、禮書、迎書三種來往文書,一段婚姻才能正式締結(jié)。這種婚姻形式從夏、商時出現(xiàn),至西周時完備。[108]漢代曾在嶺南推行禮儀改革,據(jù)《后漢書》卷76《列傳第六六·循吏》記載:東漢時,任延為九真太守,“又駱越之民無嫁娶禮法,各因淫好,無適對匹。不識父子之性,夫婦之道。延乃移書屬縣,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年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齒相配。其貧無禮娉,令長吏以下各省奉祿以賑助之。同時相娶者二千余人。是歲風雨順節(jié),谷稼豐衍。其產(chǎn)子者,始知種姓”。這一說法明顯有夸大之嫌,因為宋人筆下的嶺南婚姻締結(jié)并未遵從上述原則。相反,女性與男性之間并沒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部分女性的婚姻更不像漢人一樣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適齡男女青年可以自由交往、唱歌互答,以歌相許,頗有《詩經(jīng)》國風之遺風,其婚俗也與中原相異,一些地區(qū)的“送老”之俗即是例證:

嶺南嫁女之夕,新人盛飾廟坐,女伴亦盛飾夾輔之。迭相歌和,含情悽惋,各致殷勤,名曰送老,言將別年少之伴,道之偕老也。其歌也,靜江人倚《蘇幕遮》為聲;欽人倚《人月圓》,皆臨機自撰,不肯蹈襲,其間乃有絕佳者。凡送老皆在深夜,鄉(xiāng)黨男子群往觀之。或于稠人中發(fā)歌以調(diào)女伴,女伴知其謂誰亦歌以答之,頗竊中其家之隱慝,往往以此致爭,亦或以此心許。[109]

送老之俗因周去非沒有交代清楚,我們無法斷定是哪個民族習俗。但從他們歌唱的內(nèi)容來看,《蘇幕遮》為宋代詞牌名,唐代西域舞曲,情調(diào)蒼涼。又為曲牌名?!度嗽聢A》亦是詞牌名,又名《青衫濕》,屬雙調(diào)。又為曲牌名。[110]無論是《蘇幕遮》還是《人月圓》,均是處在巔峰時期的宋詞文化的一部分,肯定不是嶺南本土所產(chǎn)而是從中原傳入。可見中原文化已滲入嶺南普通民眾生活中。但在嶺南強大的傳統(tǒng)風俗下,這個初進入的儒家文化反被土著利用改造,成為民間男女交流的工具。女性出嫁唱歌送別的場景,在廣東一直傳承著,道光《廣東通志》卷92《輿地略十》轉(zhuǎn)引明嘉靖黃佐《廣東通志》說:“舊俗:民家嫁女,集群婦共席唱歌以道別,謂之歌堂。”明代這一風俗大約在城市“漸廢,然村落尚或有之”。農(nóng)家女子每耕種時以斗歌為樂,其中南海、順德、新會、增城為最盛。

嶺南土著的婚俗更不落于中原的俗套。如瑤族每年十月都會舉行踏搖活動,以便青年男女婚配,宋人記載說:

瑤人每歲十月旦,舉峒祭都貝大王于其廟前,會男女之無夫家者,男女各辨,連袂而舞,謂之跳搖。男女意相得,則男吚嚶奮躍入女群中,負所愛而歸,于是夫婦定矣。各自配合,不由父母,其無配者,姑俟來年。女三年無夫負去,則父母或殺之,以為世所棄也。[111]

盡管中原也曾出現(xiàn)男女自擇婚姻的習俗,但時間上推至周代。據(jù)《周禮·地官司徒》記載:“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倍鴰X南男女自擇婚配則似乎一直延續(xù),甚至還存在搶親風俗,“縛婦民喜他室女者,率少年持白梃,往趨墟路值之。俟過,即共擒縛歸。一二月,與其妻首罪,俗謂之縛婦也”。[112]唐宋嶺南還流行“卷伴”習俗,與中原婚俗不同,“南州法度疏略,婚姻多不正。村落強暴,竊人妻女以逃,轉(zhuǎn)移他所,安居自若。謂之卷伴。言卷以為伴侶也。已而復(fù)為后人卷去。至有歷數(shù)卷未已者。其舅姑若前夫訪知所在,請官自陳。官為追究,往往所謂前夫亦是卷伴得之,復(fù)為后人所卷”。[113]隨著人口流動、經(jīng)濟交流,嶺南土著開始與北方人聯(lián)姻,但在這個過程中仍沒有中原三媒六聘的禮儀,據(jù)宋人記載:

深廣俗多女,嫁娶多不以禮。商人之至南州,竊誘北歸,謂之卷伴。其土人亦自卷伴。不能如商人之徑去,則其事乃有異始也。既有桑中之約,即暗置禮聘書于父母床中,乃相與宵遁。父母乍失女,必知有書也。索之衽席間,果得之。乃聲言訟之而迄不發(fā)也。歲月之后,女即生子,乃與婿備禮歸寧。預(yù)知父母初必不納,先以酒入門。父母佯怒,擊碎之,婿因請托鄰里祈懇父母,始需索聘財,而后講翁婿之禮。凡此皆大姓之家然也。若乃小民有女,惟恐人不誘去耳。往誘而不去,其父母必勒女歸夫家,且其俗如此,不以為異也。[114]

像這種先私奔后拜見岳父岳母,而且小民之女“惟恐不誘去”的情況,估計在中原地區(qū)是很難想象的。地處偏遠的瓊州,男女交往更加多樣化。直到清代,類似現(xiàn)象未曾斷絕,如瓊州流傳的《妹相思》便是男女交流的戀歌,“《妹相思》,粵中山歌名。略似苗蠻跳月詞。風景不殊人事改,紡場一賦問誰知。瓊俗,村落小民家婦女,多于月明中聚織,與男子歌答為戲,號曰紡場。洪武末,王文端公直從宦寓瓊,曾往觀之,因有《紡場賦》之作?!?a id="w115">[115]在男女婚姻的締結(jié)上,瓊州更多地保留了女性擁有主動權(quán)的遺存,這與之前所講的首領(lǐng)世襲傳女不傳男,甚至到元末蔡九娘還以女首領(lǐng)的身份帶領(lǐng)當?shù)厝吮Pl(wèi)鄉(xiāng)土是暗合的:

瓊欲甚淫,外江人客于此,欲謀得婦者,瓊?cè)吮叵葐栶B(yǎng)漢邪、漢養(yǎng)邪?如漢養(yǎng),則女無外交,而平日親串往來饋送,女之飲食衣服,皆取給男,所費不貲。如養(yǎng)漢,則受聘之后,男子坐食,其衣膳甚豐,往來饋送諸費,皆出于女,而不得禁其外交。生子則攜以歸,生女則隨母留瓊,不肯渡海也。[116]

從這些記載中可知,宋代嶺南女性并不完全在男人的羽翼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活,她們獨立又大膽,乃至在中原士人眼中成了另類。元代這一現(xiàn)象甚至出現(xiàn)在官吏之家,大德三年十一月,御史臺根據(jù)湖廣等處行省上報的海北廣東道廉訪司報告說:

李通等告:兄李榮充惠州路鈔庫大使,因病身故,拋下妻阿何,服內(nèi)改嫁本路提控案牘郭克仁為妻。除另行取問外,切見廣東煙瘴重地,北來官員離家萬里,不伏水土,染病身死者不可勝數(shù),拋下妻妾,不能守志,改適他人,將前夫應(yīng)有資財、人口席卷而去。亡歿官員骨肉未寒,家私人口已屬他人。況在廣亡歿官員老小出廣,已有應(yīng)付站船定例。如蒙行移合屬,嚴加禁約,今后在廣仕宦官員若有身故,拋下老小,聽從本處官司依例起遣還家,不得擅自改嫁。如有違犯,事發(fā)到官,斷罪聽離。前夫家私若有散失,勒令賠償,可以絕詞訟之源,亦正人倫、厚風俗之一端。[117]

這一申報得到了禮部的批準。該史料顯示,元代嶺南女性與北來官員通婚已較流行,但這些女性在丈夫病故后,立即就帶著前夫的資財、子女改嫁他人。明代儒家教化盡管已開始滲透到嶺南各地,但文人筆下的女性仍頑強地保持著本地的觀念,請看兩則史料:

端州深山中,婦人悉裸體浴溪中,見人僅掩其乳,了不為異。不知者見而哂之,則詬詈相隨矣。大抵皆瑤民也。[118]

自肇慶至梧,路屆粵西,即有蠻夷之習。婦人四月即入水浴,至九月方止,不避客舟,男女時亦相雜,古所謂男女同浴于川也然。大約瑤僮山居者爾爾……浴時或觸其私不忌,唯觸其乳,則怒相擊殺,以為此乃婦道所分,故極重之。[119]

明代王臨亨和清代吳震方給這些女性的貼的標簽是“瑤”或“瑤僮”,而這一風俗其實是南越地區(qū)的文化傳統(tǒng),《漢書》卷27《志第七·五行》記載說:“劉向以為蜮生南越。越地多婦人,男女同川,淫女為主,亂氣所生,故圣人名之曰蜮。蜮猶惑也?!边@一記載,被宋代士人繼續(xù)沿用,“南越夷狄,男女同川而浴,淫以女為主,故曰多蜮。蜮者淫女惑亂之氣所生。”[120]上述明清士人將男女同浴改為婦人裸浴,或許是這一風俗的變異,但亦令中原士人驚訝不止,其貶抑之情難以掩飾。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嶺南男女間交往并非壁壘森嚴,女性可以與男性身體相觸,對身體的隱秘和羞澀感,遠遜于中原女子。另據(jù)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11《循吏》記載,北宋仁宗天圣八年,一個叫王益的人到韶州做官,其宦績就是教化男女:“初,越俗男女無別,益窮治之。未幾,男女之行別于途?!?/p>

嶺南地處王朝疆域的邊緣,境內(nèi)土著族群眾多,各族群都有獨特的風俗習慣,有些直到20世紀初依然被傳承著。1930年,有人對粵北曲江、乳源和樂昌三縣瑤族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瑤女出嫁時,送嫁者尚有十女郎,號稱“十姐妹”?,幦私Y(jié)婚后,其妻在男家居住一月即返母家,與漢人女子結(jié)婚后經(jīng)過一月回門禮同。但瑤女回母家后,可住一年,其夫亦可至其家與之同宿?,幦艘嘤叙B(yǎng)女招郎者,其招郎后所生之子女,以其妻之姓氏為姓氏?,幦硕嘤墟八酥畫D者,但其婦亦可與他人姘?,幦朔驄D不和者,其夫可將其婦價賣,此種風氣甚盛?,帇D姘夫者亦多,但多系其丈夫所棄置而不理者。此種婦人,可公開姘合。若系其夫未棄而甚喜悅之妻或妾,有他人秘密與之姘合,經(jīng)其夫偵知,則必遭毒打,甚有將其妻或妾所姘之男人殺斃者。[121]而明清海南女性流行的“不落夫家”和“放寮”等習俗也一直在黎族婦女中保持著。[122]

對于宋儒推行女性不出閨門的規(guī)條,嶺南婦女也并非完全遵守,甚至還有女性代夫訴訟、足躡公堂的記載。北宋廣州太守章楶在《廣州府移學(xué)記》中說:“(番禺)其俗喜好游樂,不恥爭斗。婦代其夫訴訟,足躡公門,如在其室家。詭辭巧辯喧嘖誕謾,被鞭笞而去者無日無之?!奕㈤g有無媒妁者,而父母弗之禁也?!?a id="w123">[123]此記載直到康熙年間仍可見于方志,[124]可以猜想這類現(xiàn)象或許到清代仍存在。其實,章太守看見的還不僅僅是這些,“時廣人冒犯鯨波浩殖貨利,不知有義,以制其欲。至于婦代夫訟,父子異居,兄弟骨肉急難不顧,男女嫁娶至無媒妁,喪葬之儀過禮越制”。[125]雖然其他地方也有類似情況,但都是處于歷史上較早的階段,如顏之推記載南北朝的北齊首都“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訟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126]看得出顏氏強調(diào)的是鮮卑之舊俗。從某個角度看,嶺南在宋代之前仍保持較為濃厚的越人風氣,宋人莊綽說,“廣州波斯婦,繞耳皆穿穴帶環(huán),有二十余枚者。家家以篾為門,人食檳榔,唾地如血。北人嘲之曰:‘人人皆吐血,家家盡篾門?!謰D女兇悍,喜斗訟,雖遭刑責,而不畏恥,寢陋尤甚?!?a id="w127">[127]顏之推筆下的情況盡管與嶺南差不多,卻是發(fā)生在南北朝時期,而嶺南到宋代還存在類似情況,反映中華文化的發(fā)展存有地域上和時間上的差異。

纏足至少從宋代開始已流行于中原,但嶺南卻一直流行天足。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17《廣南西路》記載,高州“男女盛服,椎髻徒跣,聚會作歌”。明清廣東各地方志在描述風俗時均會出現(xiàn)“椎發(fā)跣足”或“椎髻跣足”說法,如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18《風俗》記載:“男女皆椎發(fā)跣足?!鼻宕粤餍刑熳悖骸皫X南婦女,多不纏足,其或大家富室閨閣,則纏之。婦婢俱赤腳行市中,親戚饋遺盤榼,俱婦女擔負,至人家,則袖中出鞋穿之,出門,即脫之袖中。女婢有四十、五十無夫家者。下等之家女子纏足,則詬厲之,以為良賤之別。”[128]乾隆《潮州府志》卷12《風俗》記載,山鄉(xiāng)僻壤的婦女“仍椎髻跣足焉”。道光《廣東通志》卷330《列傳六十三》記載合浦縣山區(qū)婦女“喜以繡帛束胸,短裙跣足,常負藤囊至墟貿(mào)易”。道光《肇慶府志》卷3《輿地志·風俗》記載,高要縣“鄉(xiāng)落男女多椎髻跣足”。[129]同治《石窟一征》卷4《禮俗》記載廣東客家地區(qū)“俗婦女不裹腳”。

縱觀嶺南早期歷史,女性生活多姿多彩,從早期的女將、女仙到普通階層中撐起家庭重擔的勞動女性,再到勇于追求幸福的土著女性,在嶺南本土人眼中一切都那么自然,但在外來者或士人的眼中,這些“蠻風異俗”卻成為嶺南荒蠻落后的象征。嶺南較早接受儒家文化的學(xué)者們開始致力于改變本地“落后”面貌,努力使之成為禮儀之邦。這個過程從唐代、南漢時已慢慢開始,宋代以后典籍記載嶺南女性貼近儒家文化的例子明顯增多。

嶺南社會中除了冼夫人和南漢宮廷中的女性擁有顯赫地位外,真正在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的勞動婦女也處于重要地位,她們參與勞動,甚至承擔大部分勞作,促進了嶺南經(jīng)濟發(fā)展。唐代劉禹錫在粵北連州目睹男女插秧,遂作《插田歌》,其歌引云:“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备柙疲骸皩^花草齊,燕子?xùn)|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nóng)婦白纻?cè)梗r(nóng)夫綠蓑衣。齊唱田中歌,嚶佇如《竹枝》。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a id="w130">[130]宋人《太平廣記》轉(zhuǎn)述南唐徐鉉《稽神錄》記載了番禺一帶婦女耕作的故事:

庚申歲,番禺村中有老姥,與其女餉田。忽云雨晦冥,及霽,乃失其女。姥號哭求訪,鄰里相與尋之,不能得。后月余,復(fù)云雨晝晦,及霽,而庭中陳列筵席,有鹿脯干魚,果實酒醢,甚豐潔。其女盛服而至。姥驚喜持之,女自言為雷師所娶,將至一石室中,親族甚眾。婚姻之禮,一同人間。今使歸返回,他日不可再歸矣。[131]

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如何,暫且不談。我們關(guān)注的是故事傳遞信息為嶺南女性參加田野勞動,而本應(yīng)在田野中出現(xiàn)的男性卻缺失了。女性參與戶外勞動在嶺南較普遍,宋代《太平御覽》卷845《飲食部三》轉(zhuǎn)引唐《嶺表錄異》記載廣州人好酒,但賣酒者多為女性,“大抵廣州人多好酒,晚市散,男兒女人倒載者,日有三二十輩。生酒行,即兩面羅列,皆是女人。招呼鄙夫,先令嘗酒。盎上白瓷甌謂之,一三文。不持一錢,來去嘗酒致醉者,當壚嫗但笑弄而已”。[132]由此可知,廣州市場上當壚賣酒的都是女性。嶺南女性在戶外貿(mào)易的類型遠不止此,曾有人在番禺墟市看到老媼公開叫賣相思藥的場景:

有在番禺逢端午,聞街中喧然,賣相思藥聲。訝笑觀之,乃老媼荷揭山中異草,鬻于富婦人,為媚男藥,用此日采取為神。又云,采鵲巢中,獲兩小石,號鵲枕,此日得之者佳。婦人遇之,有抽金簪解耳珰而償其直者。[133]

這是宋人轉(zhuǎn)引唐代《投荒雜錄》的記載,說明至少從唐代開始,嶺南已有于端午時節(jié)在大街上公然叫賣相思藥者,且買賣雙方都是女性,這一現(xiàn)象使中原士人驚異不已。這其實意味著當?shù)嘏栽趦尚躁P(guān)系中所處的主動地位以及對愛情和婚姻幸福的主動追求。嶺南女性在戶外貿(mào)易在廣東西部的雷州半島也頗盛行,宋人秦觀在《雷陽書事》中描寫當?shù)貗D女趁墟場景說:“舊傳日南郡,野女出成群,此去尚應(yīng)遠,東門已如云,蚩氓托絲布,相就通殷勤,可憐秋胡子,不遇卓文君。”所謂“東門已如云”出自《詩經(jīng)·國風》“出其東門,有女如云”。《海康書事》又云:“粵女市無常,所至輒成區(qū),一日三四遷,處處售蝦魚,青裙腳不襪,臭味猿與狙,孰云風土惡,白州生綠珠。”[134]可見,這些墟市皆因婦女聚集而成市。

除“負販逐市”外,甚至屠牛也有女性參與,“南海解牛多女人,謂之屠婆屠娘。皆縛牛于大木,執(zhí)刀以數(shù)罪,某時牽若耕,不得前;某時乘若渡水,不時行。今何免死耶?以策舉頸,揮刀斬之”。[135]南海殺牛風俗在南朝就有,梁武帝天監(jiān)初年,東海郯人王僧孺出任南海太守,對“南海俗殺牛”現(xiàn)象明令禁制,即史書說的“至便禁斷”。[136]王僧孺雖頒布禁令,但從后來南海女性屠牛來看,收效并不樂觀。

嶺南女性的這些形象可能是風氣使然,嶺南衡量女性好壞的標準不是儒家的德、言、容、工,而是能否“修治水蛇黃鱔”。唐代《投荒雜錄》云:“嶺南無問貧富之家,教女不以針縷績紡為功,但躬庖廚勤刀機而已。善醯鹽菹鲊者,得為大好女矣。斯豈遐裔之天性歟。故偶民爭婚聘者,相與語曰,我女裁袍補襖,即灼然不會,若修治水蛇黃鱔,即一條必勝一條矣?!?a id="w137">[137]南宋時,廣東的壽安院專門收留那些貧病無所依靠者,并為其治病。院內(nèi)的工作者多“募夫婦愿俱庸者”。[138]這類男女混雜服役的現(xiàn)象或許也突出了嶺南女性地位的不一般。

嶺南地區(qū)土著直到唐宋時期還流行“產(chǎn)翁”制,這大約是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遺俗。宋人李昉《太平廣記》卷483《蠻夷四·獠婦》中轉(zhuǎn)引唐代《南楚新聞》說:“南方有獠婦,生子便起,其夫臥床褥,飲食皆如乳婦,稍不衛(wèi)護,其孕婦疾皆生焉,其妻亦無所苦,炊爨樵蘇自若。又云越俗:其妻或誕子,經(jīng)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餉婿。婿擁衾抱雛坐于寢榻,稱為產(chǎn)翁,其顛倒有如此?!彼稳酥苋シ恰稁X外代答》卷10《蠻俗門》轉(zhuǎn)引唐人房千里《異物志》說,廣西土著“僚婦生子即出,夫憊臥如乳婦,不謹則病,其妻乃無苦”。這些記載似乎都顯示婦女是家庭經(jīng)濟生活中的支柱。

中原士人對女性在嶺南社會中的特殊表現(xiàn)感到詫異的同時,也試圖給出他們認為比較合理的解釋,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就如此說:

南方盛熱,不宜男子,特宜婦人。蓋陽與陽俱則相害,陽與陰相求而相養(yǎng)也。余觀深廣之女何其多,且盛也。男子身形卑小,顏色黯慘;婦人則黑理充肥,少疾多力。城郭虛市負販逐市以贍一夫,徒得有夫之名,則人不謂之無所歸耳。為之夫者,終日抱子而游,無子則袖手安居,群婦各結(jié)茅散處,任夫往來,曾不之較。至于溪峒之首,例有十妻,生子莫辨嫡庶,至于仇殺云。[139]

周氏把嶺南男女差異歸結(jié)為氣候所致,因陽陽相害、陰陽相養(yǎng),所以男性卑小、女性“少疾多力”,婦女也因此在經(jīng)濟中占主導(dǎo)地位,“負販逐市”成為嶺南鄉(xiāng)村特有的風景。從多女共贍一夫看,嶺南的婚姻家庭并無中原嚴格的嫡庶之分。宋代嶺南婦人貿(mào)易、男人守家的分工格局,在宋代《太平寰宇記》卷159《嶺南道三》中也有記載,循州“織竹為布,人多僚蠻。婦市,男子坐家”。宋代《輿地紀勝》卷91《廣南東路》記載:“風俗織竹為布,人多蠻僚,婦人為市,男子坐家?!边@一現(xiàn)象被明初南海人孫蕡歸納為“耕夫販婦”。[140]明末清初,廣東一些地方仍是婦女勞作甚于男子,“厥夫菑,厥婦播而獲之。農(nóng)之隙,晝則薪烝,夜則紡績,竭筋力以窮其歲年。盎有余粟,則其夫輒求之酤家矣,故論女功者以是為首。增城綏福都亦然。婦不耕鋤即采葛,其夫在室中哺子而已。夫反為婦,婦之事夫盡任之。謂夫逸婦勞,乃為風俗之善云?!?a id="w141">[141]士大夫并不以此為陋俗,相反還說“乃為風俗之善”。女性經(jīng)商的常態(tài)使是否善賈已成為評判女性好壞的標準,如海南土著市場買賣多由婦女主持,男子則守家:

黎村貿(mào)易處,近城則曰市場,在鄉(xiāng)曰墟場,又曰集場。每三日早晚二次,會集物貨,四境婦女擔負接踵于路,男子則不出也。其地殷實之家,畜妻多至四五輩,每日與物本,令出門貿(mào)易。俟回收息,或五分三分不等,獲利多者為好妾,異待之,此黎僚風俗之難變也。[142]

此風氣反過來對以漢人為主體構(gòu)筑的內(nèi)陸衛(wèi)所軍人家屬也產(chǎn)生了影響,電白縣“軍婦貿(mào)易充溢墟市,鹽婦擔負絡(luò)繹道途,軍余蕩子群聚賭博,糾伙作盜而鼠竊尤甚”[143]。這一現(xiàn)象與中原風俗大相徑庭。日本學(xué)者佐竹靖彥對宋人作品《清明上河圖》的研究顯示,在中原的都市中幾乎看不到女性的蹤影。[144]兩相對比,嶺南婦女形象與中原存在巨大差異??梢姡瑤X南女性在社會經(jīng)濟中充當著極為重要的角色,她們與男性一起推動了嶺南社會的發(fā)展。

宋代士大夫常用“婦人強男子弱”形容廣東社會的兩性結(jié)構(gòu),認為女性言行舉止與儒家文化格格不入,“廣州雜俗,婦人強,男子弱。婦人十八九戴烏絲髻,衣皂半臂,謂之游街背子?!?a id="w145">[145]這一記載凸顯了宋代廣州女性常常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其穿著引起了唐宋士人的關(guān)注,如時人周濆《逢鄰女》云:“日高鄰女笑相逢,幔束羅裙半露胸。莫向秋池照綠水,參差羞殺白芙蓉?!?a id="w146">[146]這些描寫顯示了宋代廣東文化風俗與所謂“中國文化”之間存在著差異。可能是“朝廷之教化未孚”,因而造成了廣東女性形象與社會角色不同于士大夫文化的模式。[147]嶺南女性在社會經(jīng)濟中擁有較高地位還體現(xiàn)在宋代嶺南流行的太婆崇拜,筆者在廣州市楊箕村李氏祠堂調(diào)研時發(fā)現(xiàn),入粵始祖安政公與其妻溫氏分葬,安政公墓地大小、墓碑高度或其形制,與溫氏墓比遜色不少。李氏族譜對溫氏記載頗為詳細:

(安政公)先任宋職十承大夫,侯紹興間授承事郎……欽選廣州路刺史。配溫氏,封一品夫人,卒于南宋乾道九年癸巳歲八月十六日,葬廣州市白云山蒲澗御書閣……以父命將其女兒許配給安政公,攀官緣,其女舍命拒之,要其父將此空墳寶地陪嫁,方從父命,溫氏無奈只允之。[148]

從這則記述可知,女兒的意見在家族中是有分量的,家長不可能違背她們的意愿要求她們做什么事,“在家從父”的定律在這里有所變通,父族有時會向她們妥協(xié),接受她們的條件。這塊地后來成為溫氏太婆墓地,至今仍保留在白云山麓。李氏族人名之曰“溫氏太婆墓”,而安政公則一直葬在今從化市境內(nèi)。

劉志偉的《姑嫂墳》是研究嶺南祖姑(太婆)崇拜的力作。他通過對廣州市北郊一處古代女性墓葬即“姑嫂墳”的故事及其后世的變化進行論述,重新梳理了宋明時期中原傳統(tǒng)文化對廣東士人塑造女性形象的影響。他認為:“歷史上嶺南地區(qū)的女性,無論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都扮演著十分引人注目的角色。無論關(guān)于近代珠江三角洲地區(qū)的自梳女的研究,還是談到今天香港的職業(yè)女性,這一地區(qū)女性在社會上的角色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多數(shù)人很自然地會將這些現(xiàn)象與婦女解放聯(lián)系起來。我不否認近代以來這一地區(qū)經(jīng)濟和社會現(xiàn)代化的過程為婦女解放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須強調(diào)的是,在本地文化傳統(tǒng)中,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角色,本來就與中原地區(qū)的女性不同,牧野巽對此曾作過專門的討論,這里想再補充一些事實,以見如姑嫂墳這樣的女性祖先崇拜現(xiàn)象與地方土著文化傳統(tǒng)之間可能存在的聯(lián)系?!?a id="w149">[149]

可見,宋代及以前,廣東文化與習俗和中原仍有相當大的差距,“婦人強男子弱”是嶺南社會特殊的傳統(tǒng)淵源,女性在社會與經(jīng)濟中擁有較高地位。即便因嶺南女性“多且盛”而不得不共贍一夫,也不可小覷她們在經(jīng)濟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她們奔赴“城郭虛市”、“負販逐市”參與地方市場運作,才會有明代廣東社會經(jīng)濟的異軍突起,她們和男性一起建構(gòu)了歷史上的嶺南社會,直到清末地方志還有所記憶地說:“此邦舊殊俗,男逸而女勞,揆厥相夫義,井臼原當操。惟爾七尺軀,一一人中豪,奈何甘自棄,乳哺同兒曹。四體不肯勤,八口空嗷嗷,撫心儻自問,毋乃多郁陶?!?a id="w150">[150]這首詩本義是勸男人承擔養(yǎng)家糊口的職責,卻透露出女性在社會經(jīng)濟中的特殊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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