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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約翰·克利斯朵夫》

在中國,羅曼·羅蘭曾受到格外的推崇,但同時又被厚厚地籠罩著意識形態(tài)的迷霧,在迷霧中,他的代表作異乎尋常地被虧待了,甚至受到了虐待。

現(xiàn)在,事關他作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而他獲獎一事就被人為地罩上了一層迷霧。

1916年11月,瑞典皇家學院正式通過羅曼·羅蘭為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對于這位作家來說,這是一份姍姍來遲的榮耀,本應在1915年度之內獲得。其原因大致是這樣的: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不久,羅曼·羅蘭于1914年9月,發(fā)表了一篇反對戰(zhàn)爭的政論《超乎混戰(zhàn)之上》,此文大大觸犯了法國民族主義情緒,招致了不少敵人與批評者,報刊輿論紛紛對他加以譴責,因此,當1915年瑞典皇家學院準備將該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羅曼·羅蘭的時候,就遭到了法國政府的強烈反對。于是,此事擱置了下來,到1916年將近年終的時候,瑞典皇家學院才最后正式通過并予公布。

羅曼·羅蘭是以什么文學成就而獲此殊榮的?因為當時正值戰(zhàn)爭時期,也因為法國政府與一些輿論對羅曼·羅蘭獲獎持反對態(tài)度,加之正式宣布已經推遲到第二年的11月,所以,授獎儀式并未舉行,當然也不存在對羅曼·羅蘭的文學成就作出評價的授獎詞。瑞典皇家學院授獎的理由與根據(jù),在遲至1917年6月才發(fā)給羅曼·羅蘭的獲獎證書中有這樣表述:“他文學創(chuàng)作中高度的理想主義以及他在描寫各種不同人物典型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同情心與真實性。”1

為了對上述問題有準確的回答,首先有必要回顧一下,時至獲諾貝爾文學獎之時,羅曼·羅蘭在文學上走過什么歷程?作出了哪些勞績?

羅曼·羅蘭生于1866年,二十歲時進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從這著名的最高學府畢業(yè)后,又進一步深造,完成了博士論文,還當過中學教師,終于得以進入高等師范學校與巴黎大學講授藝術史。這一段學術道路盡管相當漫長,走下來頗為不易,但他卻很早就同時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從大學時期起,經過了二十多年的筆耕,到獲獎之時為止,他已在三個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他是從戲劇創(chuàng)作開始的,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陸續(xù)寫出了以“信仰悲劇”為總題的三個劇本:《圣路易》(1897年)、《艾爾特》(1898年)、《理性的勝利》(1899年);以大革命為題材的“革命劇”多種:《群狼》(1898年)、《丹東》(1900年)、《七月十四日》(1902年)。其次是在名人傳記寫作方面的成就,他于1903年發(fā)表了著名的《貝多芬傳》,相繼問世的又有:《米開朗琪羅傳》(1906年)、《亨德爾傳》(1910年)、《彌萊傳》與《托爾斯泰傳》(1911年)。最后,就是他的小說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了,小說開始創(chuàng)作于1902年,完成于1912年,在此期間,全文就已經陸續(xù)發(fā)表,至1912年,這部小說的巨大的成功已使羅曼·羅蘭在文壇上名重一時。以上三個方面的這份“清單”,展示了羅曼·羅蘭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的精神創(chuàng)作勞績,這就是他問鼎此一榮耀的堅實基礎與充足實力。

人們往往把羅曼·羅蘭從開始從事創(chuàng)作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概括為他的前期,19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實際上就是對他前期創(chuàng)作成就的總結與表彰。而在前期三個方面的創(chuàng)作中,戲劇成就相對較低,這些劇本頗受戲劇界的冷落,很少上演。名人傳記的成就則比較顯著,特別是《貝多芬傳》在發(fā)表的當時就曾產生廣泛的影響,是最早使羅曼·羅蘭一舉成名的力作。不過,這些傳記在很大程度上屬于學術文化、藝術評論的范疇,與純粹意義上形象思維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不盡相等。在羅曼·羅蘭前期的文學活動中,小說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無疑要算是他最為杰出的成就,不論是從它沉甸的分量、它豐厚的現(xiàn)實內容、它高遠脫俗的靈性、它高昂的人道主義精神力量,還是從它巨大的藝術規(guī)模、它廣闊生動的圖景、它鮮明的人物形象、它動人的藝術魅力,都堪稱文學史中的巨制鴻篇。它在羅曼·羅蘭的前期創(chuàng)作中像奇峰拔地而起,氣象萬千。顯而易見,主要就是這部小說構成了1915年前羅曼·羅蘭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也正是這一成就,使羅曼·羅蘭贏得了1915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就像馬丹·杜迦爾是以《蒂博一家》、肖洛霍夫是以《靜靜的頓河》、帕斯捷爾納克是以《日瓦戈醫(yī)生》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一樣。

本來,對這個明顯的事實無需多加論證,但是,卻偏偏有一種相當權威的論調,認為羅曼·羅蘭獲諾貝爾文學獎“并非像一般人所設想的是因為他寫了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而實際上更重要的是由于他是《超乎混戰(zhàn)之上》的作者”,因此,我們不得不回顧羅曼·羅蘭前期的歷程與成就,也不得不再就這個問題稍微多加說明。《超乎混戰(zhàn)之上》發(fā)表于1914年9月15日,這一篇政論對當時歐戰(zhàn)雙方死于戰(zhàn)場上的青年表示了哀悼,對他們在大戰(zhàn)中混戰(zhàn)一團、互相殘殺深感痛惜,并向西方各國進言,不要以戰(zhàn)爭的方式去解決它們在分配世界財富上的分歧,而主張成立國際仲裁機構來解決西方國家之間的矛盾以避免戰(zhàn)禍。不可否認,羅曼·羅蘭這種態(tài)度與主張當然會得到在當時歐洲戰(zhàn)爭中采取中立立場的瑞典官方的欣賞,也自然會遭到已經參加了戰(zhàn)爭的法國政府的反對,在羅曼·羅蘭獲諾貝爾獎一事上瑞、法雙方的分歧與矛盾即由此而來。這樣一篇政論固然有助于羅曼·羅蘭被瑞典皇家學院提名為候選人,但它顯然不足以成為一個作家獲此世界性榮耀的主要成就與主要根據(jù),這不是什么深奧的問題,只不過是一種常識。把一篇內容不過如此、篇幅畢竟有限的政論竟然抬高到獲世界文學大獎的主要成就的地位,不能不說是有違常理常情的,這在嚴肅的文學評論中極為罕見。這就在羅曼·羅蘭獲獎一事上制造了一層迷霧。這迷霧是意識形態(tài)的,其作用不外是掩蓋《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杰作與獲諾貝爾文學獎之間的當然聯(lián)系,不外是貶低《約翰·克利斯朵夫》一書的價值與地位。當我們在這里把羅曼·羅蘭作為一個諾貝爾獎的獲得者來加以評說,把《約翰·克利斯朵夫》作為他獲獎的主要成就與主要根據(jù)的時候,就不得不先把這一層迷霧撥開。

理論迷霧還不止上述一層。另外還有一種論調,也竭力貶低《約翰·克利斯朵夫》在羅曼·羅蘭整個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而把羅曼·羅蘭后期的《欣悅的靈魂》抬高到至尊的位置,把它評為羅曼·羅蘭全部文學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和最高成就。

這里,首先就涉及對羅曼·羅蘭前期與后期的比較與評價問題。

所謂羅曼·羅蘭的后期,是指從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到他1944年逝世。后期的起始是以他發(fā)表《超乎混戰(zhàn)之上》為標志的。也有的研究者還將后期再分為兩個階段,即1914年至1931年與1931年至1944年,而把《向過去告別》一文的發(fā)表視為這兩個階段分界線的標志。如果這兩個階段的劃分是必要的話,那么,從1914年至1931年這個階段的大致情況是,羅曼·羅蘭在思想上、政治上開始明顯“左”傾,并積極從事社會政治活動,主要表現(xiàn)在同情支持蘇聯(lián)與反對法西斯主義在歐洲的興起;而從1931年到他逝世的這個階段,他在政治上則更進一步左傾,成為了蘇聯(lián)的忠實朋友,共產黨的同路人,在思想上也更為激進,對自己過去的思想進行了反思與清算,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論文《向過去告別》、訪問蘇聯(lián)以及與高爾基的關系,等等。總而言之,從1914年以后,不論是否再從1931年為界分為兩個階段,明顯的事實是,羅曼·羅蘭日漸從文學轉向政治與社會活動,把1914年以后統(tǒng)稱為他的后期,即是著眼于整個這一時期的共性。

如果說羅曼·羅蘭后期的社會政治活動比前期大有增加,他作為一個向往社會主義的思想家、社會斗士的傾向明顯形成,他與此相關的政治與雜文比前期多產的話,那么,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勢頭卻比前期較為減弱,創(chuàng)作量比前期有所減少。在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他現(xiàn)存的十二個劇本中,有七個寫于前期,后期增加的僅五個,即“革命劇”中的《愛與死的搏斗》(1924年)、《鮮花盛開的復活節(jié)》(1925年)、《流星》(1927年)、《羅伯斯比爾》(1939年)以及《里呂里》(1919年),而在他全部的戲劇作品中,前期的《丹東》《七月十四日》與“信仰悲劇”,也相對比后期的劇作重要。在名人傳記方面,他十多部傳記中,前期的產品占一大半,而且最重要的幾部代表作《貝多芬傳》《米開朗琪羅傳》《亨德爾傳》與《托爾斯泰傳》,都是出自前期。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前期除有《約翰·克利斯朵夫》外,還有一部重要的作品,生氣勃勃、充滿了拉伯雷式樂觀主義的《哥拉·布勒尼翁》,而后期,則除了《欣悅的靈魂》外,還有長篇《克萊朗博》與中篇《比哀呂絲》,這兩篇小說雖然都有鮮明的反戰(zhàn)內容,但卻流于政論化與概念化。因此,如果不是著眼于羅曼·羅蘭思想激進的程度,不是著眼于羅曼·羅蘭在創(chuàng)作傾向上與已經成為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合拍的程度,而是著眼于創(chuàng)作本身的分量與水平;如果不是把羅曼·羅蘭當作一個思想家、社會活動家、政論家,而是把他當作一個文學家、藝術家;如果不是從社會主義政治與思想影響的角度來看羅曼·羅蘭,而是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羅曼·羅蘭,那么,應該客觀地承認,羅曼·羅蘭前期的文學成就要比他的后期為高。

同樣,對《欣悅的靈魂》也應作如此觀。《欣悅的靈魂》寫于1922年至1932年,正是羅曼·羅蘭日益“左”傾、日益靠攏社會主義蘇聯(lián)的時期。小說以19世紀末到20世紀30年代的歐洲為歷史背景,以安乃德·瑪克兩母子為主人公,寫他們如何從個人主義發(fā)展到集體主義,如何從自由民主主義投向了社會主義浪潮,參加了革命,成為國際工運中的活動家。小說具有鮮明的社會主義傾向,因此被有的研究者認為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第一部杰作,是法國當代文學的里程碑”,“其重要性超過了《約翰·克利斯朵夫》,超過同時期一般的資產階級小說”,等等。這種論斷其實是一種“唯政治思想內容”主義的評論,而不是文學的、藝術的評論,因為,從文學藝術的標準來看,《欣悅的靈魂》正是一部缺乏藝術魅力、缺乏豐滿的現(xiàn)實生活形象而流于概念化的作品,其中的一些人物只不過是作者主觀構想的產物,蒼白無力,它遠遠不能構成一部杰作,更談不上是法國當代文學的里程碑,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羅曼·羅蘭缺乏社會政治活動方面豐富的感性經驗,他更多地只是根據(jù)他左傾的思想觀念在進行創(chuàng)作。把這樣一部作品抬高到《約翰·克利斯朵夫》之上,尊奉為羅曼·羅蘭的代表作,顯然是一種無實事求是之意的偏頗。

這就是多年來彌漫在羅曼·羅蘭研究與評論的兩層意識形態(tài)迷霧。于是,我們就看到了一種畸形的羅曼·羅蘭評價:一方面竭力強調作為其后期起點標志的《超乎混戰(zhàn)之上》的重要性,大力宣揚羅曼·羅蘭后期思想左傾的重大意義,將《欣悅的靈魂》奉為里程碑式的杰作,從而尊羅曼·羅蘭為20世紀法國甚至整個西方的文學發(fā)展中超乎“一般資產階級作家”之上的第一流大師,大大抬高了、夸大了羅曼·羅蘭在當代文學中的實際地位;另一方面則竭力貶低羅曼·羅蘭真正的代表作《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成就,無視它作為一部杰作的重要意義。在這種畸形的評價中,羅曼·羅蘭就處于一種雙向的失衡狀態(tài):一是在整個世界文學中的失衡,他僅僅以其后期的左傾就遠遠超越于那些因未與當代社會主義思潮合拍、未與蘇聯(lián)同路而被稱為“資產階級作家”,但實際文學成就確屬世界第一流的作家之上;一是在他自己全部創(chuàng)作中的失衡,他以《欣悅的靈魂》為其代表作!而這種畸形評價的主要根由,就在于把作家思想左傾的程度、與社會主義合拍的程度、與蘇聯(lián)一致的程度,作為衡量作家成就高低的首要依據(jù),在于首先以政治思想的標準作為文學評論的標準,在于首先不是把作家作為藝術家來要求,而是首先把作家當作政治社會活動家來要求。

當然,對《約翰·克利斯朵夫》,遠遠不止是貶低而已。它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外國文學中不僅最不被善待,反而最受虐待的一部名著,對它的“嚴正批判”、“肅清流毒”、“清除污染”,幾乎從未中斷。而《約翰·克利斯朵夫》之所以屢次成為整肅清除的對象、批判分析的靶子,不過是因為它在中國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中有巨大的、廣泛的影響,要知道,在中國,凡是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對《約翰·克利斯朵夫》這部作品,幾乎無人不曉,其中相當大一部分人還是這部作品熱烈的贊美者、崇拜者。

《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譯本在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出版是1953年,僅僅三四年以后,它就遭到了難以擺脫的厄運,直到改革開放,情況才有好轉。現(xiàn)在該對《約翰·克利斯朵夫》這一部杰作的精神豐采,有足夠的認識,有由衷的贊賞了。

在這里,我想提到傅雷先生,他以卷帙浩繁、技藝精湛的譯品而在中國堪稱一兩個世紀也難得出現(xiàn)一兩位的翻譯巨匠,他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他譯述勞績中的力作之一。仍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該書于1937年初版時,傅雷先生曾寫過一篇《譯者獻辭》,1952年重譯本問世時,他又寫過一篇介紹文字。此兩文都是對羅曼·羅蘭原著的評價與贊賞,篇幅雖然很短小,但比起那些長篇大論、令人難以卒讀的“批判分析文章”,要切實、中肯、精辟、富有啟發(fā)作用得多,也正因為它們與后來“左”的高調諸多不合,故在譯本再版時曾被刪去。傅雷先生不僅政治上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含屈而死,而且在翻譯勞績方面,也受到過惡意的攻擊,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也為了恢復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真諦精華的評價,茲將兩文引述如下。

這是1937年的《譯者獻辭》:

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

所以在你要戰(zhàn)勝外來的敵人之前,先得戰(zhàn)勝你內在的敵人,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的自拔與更新。

《約翰·克利斯朵夫》不是一部小說,——應當說:不止是一部小說,而是人類一部偉大的史詩。它所描繪歌詠的不是人類在物質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經歷的艱險,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內界的戰(zhàn)跡。它是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是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一部歷險記,是貝多芬式的一闋大交響樂。愿讀者以虔敬的心情來打開這部寶典罷!

這是1952年譯者所作的簡介:

《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藝術形式,據(jù)作者自稱,不是小說,不是詩,而有如一條河。以廣博浩瀚的境界,兼收并蓄的內容而論,它的確像長江大河,而且在象征近代的西方文化的意味上,尤其像那條橫貫歐洲的萊茵。

本書一方面描寫一個強毅的性格怎樣克服內心的敵人,反抗虛偽的社會,排斥病態(tài)的藝術;它不但成為主人翁克利斯朵夫的歷險記,并且是一部音樂的史詩。另一方面,它反映20世紀初期那一代的斗爭與熱情,融和德、法、意三大民族精神的理想,用羅曼·羅蘭自己的話說,仿佛是一個時代的“精神的遺囑”。

在法國文學中,“長河小說”并非一個贊語,僅指篇幅浩大的長篇小說,但以《約翰·克利斯朵夫》巨大的規(guī)模與恢宏的氣勢而言,它倒的確像一條浩蕩的長江大河。面對著名山大川之類的宏偉自然景觀,人們總會有千般萬種不同的感受。誰能對無數(shù)世人種種不同的豐富感受一言以蔽之?誰能斷言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所知足以概全?誰能說長江只是“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而不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只有“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或者“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的畫面,而無“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官閣”的聲勢?也何嘗不會有新安江上“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美景、黃河道上“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常情?文學閱讀、文學評論亦復如此。每部作品都是一個世界,一角天地,不論這天地是多么狹小,也容納得下讀者種種不同的審美發(fā)現(xiàn)與藝術感受,何況是如名山大川般宏偉壯觀的巨著?文學欣賞、文學評價只不過是從各種各樣立點出發(fā)在審美上的各取所需、各取所好而已。

什么是《約翰·克利斯朵夫》?人們定會有種種不同的感受與回答。

我所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發(fā)散出藝術圣殿氣息的書。它的主人公就是一個音樂家,而且是以幾個德國古典音樂家,特別是以偉大的貝多芬為藍本塑造出來的音樂家形象。這里有著貝多芬式的眼睛與對現(xiàn)實的觀察,有著音樂大師的體驗與靈感,有著他們內心中那可以包容宇宙萬物的奇妙的和聲。這部書以語言文字的藝術,傳達出音樂天地中的藝術,廣泛涉及藝術史領域中一些重大的現(xiàn)象與重大的問題,它本身就構成一個音樂藝術的世界。讀這本書,可以得到藝術對心靈的熏陶與洗禮。

我所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有深廣文化內涵的書。它的主人公不僅是音樂家,也是思想探索者、文化研究者,他既上升到當代思想的頂峰作過巡禮,又在巴黎的文化集市上作過考察,他的經歷本身就像一條思想文化的長廊,包容了當代的哲學、歷史、社會學、文學藝術等各個領域的現(xiàn)狀與課題以及對它們的見解與思考,這使小說居于高品位的層次,具有嚴肅深邃的風貌。讀這本書,可以增添學識,有益心智。

這是一部昂揚著個人強奮精神、人格力量的書。主人公是一個反抗、進取、超越的形象,他通過頑強的奮斗,沖出了貧窮的市民階層的局狹,突破了德國小市民庸俗、虛榮、麻木、鄙陋氛圍的窒息,排除了上流社會冷酷現(xiàn)實與金錢關系的束縛,超越了當代歐洲文化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狀,而成為了世界的藝術大師。他是一切偶像、一切權威的挑戰(zhàn)者,他是一切虛偽、低級、庸俗、保守、腐敗、消極的社會現(xiàn)象與文化現(xiàn)象的不妥協(xié)的否定者。他不迎時尚,他敢抗潮流,他具有強悍的個性,錚錚的鐵骨。他集英雄精神、行動意志與道德理想于一身,他提供了一個強人的范例,展示出一個超人的意境。讀這本書,可以振奮精神,堅挺人格。

這是一部洋溢著人道主義精神的作品。作者讓奧里維、安多納德以及約翰·克利斯朵夫等好幾個人物,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程度體現(xiàn)這種精神:對博愛人生觀的宣揚、對結合著基督精神與一切正直思想的寬容的向往、對誠摯友愛的追求、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對濟世方案的探討、對締造全新社會與全新文化的憧憬、對個性發(fā)展與社會義務相結合的重視,等等。正是這種人道主義精神,使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不少溫馨動人的篇章,也使整個作品具有一種高尚博大的風格。讀這部作品,可以滌蕩褊狹與狂熱,可以開拓心胸。

這并不是一部充滿了抽象觀念與枯燥內容的作品,它的藝術氣息、思想文化內涵、人格精神、人道主義熱情,都是表現(xiàn)在十分豐滿的生活形象與人物形象之中。它的生活圖景,從德國到瑞士,到意大利,到法國,具有罕見的巨大規(guī)模;它的人物來自各個不同階層,都有真實的性格,特別是主人公約翰·克利斯朵夫,既是一個超人,也是一個凡人,他有自己的情欲,有自己的過錯,有內心中的矛盾、軟弱與痛苦。由此,我們可以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既是一部發(fā)散出濃烈的文化藝術氣息、閃耀著智慧靈光的書,同時又是一幅生活的畫卷,一組人物的雕塑。我個人更著重作品的前一種特質,因為凡有描寫才能的一般作家,都可以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一定程度的畫卷與雕塑的性質,而只有像羅曼·羅蘭這樣學者型的作家、思想家型的作家,而且是像他這樣對藝術史、文化史、思想史有廣博學識與精深研究的作家,才能寫出《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樣的巨著。

毫無疑問,《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思想文化內涵、藝術氣息、人格力量、人道主義,是歷史長河中至今最良性的一部分積淀,是人類精神發(fā)展中最優(yōu)秀的一部分積累。它們以自己的光輝對照出無知、愚昧、狹隘、偏激、狂熱、暴虐、委瑣、自私的陰暗性。它們的價值是永恒的,不會隨制度、路線、政權、帝國、聯(lián)盟的嬗變而轉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樣一部作品,是世世代代的讀者所需要的,它永遠不會“破產”,破產的倒正是那種乘風借勢對《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討伐與批判。

柳鳴九


1 羅曼·羅蘭1917年6月7日左右的日記,《戰(zhàn)爭年代日記》,第1224頁,巴黎,Albin Michel版,195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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