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地藏菩薩》結尾的體悟

小說還有結尾的第四段。時序進入了秋天，那是狩獵的季節，他又回到了山中的溫泉區，住回了那間旅館。秋天最有代表性的現象是栗子成熟了，一個廚師用木頭朝栗子樹上丟，敲擊栗子樹的樹枝，讓栗子掉下來。

因為要來打獵，他帶著獵槍，于是就拿出獵槍來，對著空中開槍，強烈的聲波在山谷中回蕩，有效地將樹上的栗子震了下來。于是在旁邊聚集了好多女人，有旅館的侍女，也有妓院的妓女，都好奇地跑來看這難得的奇觀。另外，獵犬聽見了槍聲也本能地跑了過來，好熱鬧又好有趣的一幅山中景象。

他看向栗子樹的另一邊，妓院的那邊，剛好看到了那個少女——馬車上遇到的，被他主觀中視為情色化身、阿信菩薩化身的那個少女。少女細致而美麗的肌膚顯得蒼白，他轉過頭去看認識的侍女，對方會意了就對他解釋：“她因為生病而長年臥床呢。”

突如其來地，他經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幻滅感。他心目中的阿信菩薩化身非但不是恒常的，而且還年紀輕輕就衰敗臥病了。這是“物之哀”的侵擾，時間無所不在，沒有什么能真正抵抗時間的改變。

原來情色必須依附于肉體，而肉體更容易被時間侵蝕。想象中阿信那樣不壞的菩薩肉體，無論和多少年輕男子在一起都不會疲勞、不會憔悴，是不會真正存在的。于是帶著一點賭氣的性質，他不顧應該將子彈留著打獵，持續開槍，槍聲劃破了山中的秋日，從樹上掉落了好多好多栗子，好像下起了一場栗子雨。

這時候獵犬又是依照本能，聽到槍聲又看到有東西掉下來，以為是被打到的鳥兒，趕了過去要將獵物叼回來，卻一咬就狂叫，頭抵在地上，伸著前肢一直去撥弄果實。

生病而蒼白的少女此時說話了：“連狗都會被栗子刺痛了。”栗子外面有一層長了刺的殼，狗一咬被刺弄痛了，所以生氣地一直用腳去撥，一邊撥一邊叫。看到狗那副樣子，大家都笑了。

他感覺到秋天的天空真的好高，像是被那么高的天空誘惑了似的，他又開了一槍，“褐色的一滴秋雨”，不是真正的雨滴，而是又一顆落下的栗子，準準地落在阿信菩薩的光頭上，撞擊的力量使得栗子外殼爆裂開來，連剝都不用剝了。于是眾人都笑鬧叫好。

小說如此結束了。很短的小說又分成更短的四段，每一段都是意外、偶然。偶然知道了阿信地藏菩薩的故事，偶然遇到了對于底層女人的不屑鄙視表現，偶然遇到了美麗的少女，最后偶然看到了少女的病容。這些偶然如此并列起來，彼此間產生了微妙的聯結，創造了這個人原本不具備、不知道自己可能具備的情感。

那樣“人盡可夫”的女人身體竟然會有一種神圣性，并不是因為她清純，不是因為她可能被我占有成為我的情人，所以讓我覺得美，而是明知道她是妓女，卻因為她能承擔那么多人的欲望，她的身體超越了一般女人在歲月中流轉變化，會被時光、婚姻、生活消耗老化的狀況。

他將一份情色的永恒投射到這個少女身上，以至于后來理解到少女會蒼白、會生病而感到失望，那份永恒的錯覺，主觀意欲一直保存的錯覺，在秋日場景中被戳破了，雖然明知不該期待任何具體的肉體真的能不壞不變，卻就是無法阻擋、解消悵惘的心緒。

小說最后回到阿信菩薩，留下了余韻裊裊。有刺的栗子掉到阿信菩薩頭上，菩薩忍住了連狗都受不了的刺，還替人將栗子剝開了，仍然是菩薩行，化身為那么簡陋不堪的石頭，還在做功德。扣回開場的故事，寡婦阿信獻出了她的身體，而且必然是充滿情色誘惑力的身體，忍住屈辱與痛苦，服務了全村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