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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銀瓶春
  • 奶油蒸酥
  • 3034字
  • 2023-11-03 18:33:13

院子里沒找見人,銀瓶與孫媽媽只得又趕到二門。

立在臺基上,見門外夜色茫茫,早已經沒了人馬的蹤影,只有兩盞紅紗燈通明,映亮了那寂靜對開著的烏漆彤花門。銀瓶心里慌慌的,忽然瞧見巷子里有兩點光亮飄來,走近了才看清是兩個門房的小廝提著燈籠。

孫媽媽橫眉就罵:“怪狗才,賊短命,一點正事兒不干,又到哪兒鉆沙去了!我問你,那穿黑的大人怎么不見,才不是叫你們好生伺候著,等銀瓶姑娘出來的?”

小廝齜牙咧嘴,叫苦不迭:“媽媽子,你老要打要罵,也該分個青紅皂白。我們才剛就送那位貴人去了。”

孫媽媽驚道:“大人走了?”

小廝道:“可不是,小的再三留也留不住,騎馬走了——”

銀瓶心里咯噔一聲,想著那裴大人果然是生了氣。本來么,大把銀子買了她來,重逢竟是在別的男人榻上,怎能不想她是個賤浪的?有道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她鼻子一酸,無限委屈,咬著嘴唇要憋回眼淚,忽然聽小廝喘了口氣,又道:“那大人走了,說明兒再來。”

孫媽媽忙問:“明兒再來?”

“是呀,那大人不是一早買了銀瓶姑娘,可不是得帶她回去?”小廝不知道方才里頭發(fā)生了什么,倒被問得茫然了些,撓了撓頭皮又道:“大人還丟下話來,叫傳達給銀瓶姑娘,說您不用給他見禮兒,姑娘今兒受了驚,早點歇著是正經,明兒一早再看您來——銀瓶姐姐,你今兒受什么驚啦?”

“小兔崽子,你還問!”銀瓶把手捂在心口,驟然吐出一口氣。她不像旁的倌人愛和小廝們打情罵俏,但今日實在大起大落,不免情緒激蕩了些,掩口啐道,“好好的一句話,偏劈成兩半說。怎的,一口氣能憋死你不成!”

才說著,另一個老鴇兒李媽媽找過來,說祁王也要走了,正著人備車。孫媽媽一壁吩咐人看著銀瓶收拾包袱,一壁又急著去敷衍祁王,狗顛兒似的趕著走了。銀瓶只怕又撞上祁王,也連忙住了口,打步回房去了。

她還是清倌,沒有客人留宿,因此香閨又窄又小,八月里的暑天,熱得像個悶葫蘆罐兒。銀瓶走到窗前,拔了閂子支開紗屜子,透透氣。月光給樹擋住了,又怕招蚊子,沒點燈,滿窗濃稠的黑夜。隔著院墻是恩客吃酒的地方,隱隱聽見絲竹作響,女人的笑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雖然亂耳,不知怎的倒讓銀瓶平靜了下來。

這一天歷盡艱險,總算有了個好結果。

雖然到了那裴中書房里也一樣的被人使喚,伏低做小,但到底那裴大人看著頗有權勢,又才立了軍功,跟著他至少有一口飯吃,不至于染了臟病拖到亂葬崗燒了,落個挫骨揚灰。

她們這樣的人,最好,也不過如此罷了。

可銀瓶真的安靜下來,有了空閑,不免思索起了那縈在她心頭許久的疑惑。

那裴中書,為何會單瞧上她?

她做清倌,有時也坐轎子往大戶人家的宴席上供唱,興許就有一回被他看著了。

可是……銀瓶扭身回妝臺坐下,揀火石點了一支燈燭。

昏昏的光下,她對鏡審視起來,看著鏡中纖長的頸子和秀麗的眉目,長眼睛如彎月,薄唇嬌紅欲滴,或許當?shù)闷鹨痪涿廊耍瑓s也只是個美人罷了。且不論那裴中書不食人間煙火的氣度,便是五官樣貌,她單薄的柔媚在他的清雅雍容跟前,也簡直不值一提。

怎么就偏偏……

銀瓶凝神想著,忽然聽見嘭嘭嘭拍門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才愣了一愣,那門外已經曼聲叫起來,“開門兒呀,銀瓶姐姐,我們給你道喜來了!”

銀瓶聽出是幾個院中的小姊妹,忙秉起燭臺去開了門。

果然是寶珠瑞珠她們。

進來,銀瓶還沒來得及叫一句“姐姐”,寶珠便興沖沖笑道:“了不得!我們都聽說了,買了姐姐去的那孤老竟是皇城里做大官的老爺!才聽媽媽念叨,明兒就要接了你去,咱們姊妹好了一場,我們舍不得,來替你拾掇拾掇包袱,說說話。”

銀瓶聽了,忙引了她們到榻上坐,洗了手倒茶,笑著嘆氣道:“媽媽那張嘴淮洪似的,信不得,再說——噯,姐姐,你們這是做什么!”她愣了一愣,看著那些小大姐并不坐下,卻四處摸摸索索,開柜子的開柜子,拉妝盒的拉妝盒,把銀瓶積攢的花翠衣裳全翻了出來。

寶珠道:“我們替你收拾著,姐姐若是有用不著的,帶著也是累贅,不若就給了我們——我瞧這裙子舊了,姐姐也穿不上了,我替姐姐收著罷。”

銀瓶看她手里提著一件白腰挑銀線的桃紅裙子,忙過去爭搶,沒口子道:“這是我去歲才做的,總共穿了沒兩次,難道我走了,就不穿衣裳了不成!”

寶珠“哎喲”了一聲,笑道:“姐姐說這話,都刮上了那般顯貴的大老爺,還愁春夏秋冬沒有綾羅綢緞裹著你?”一面說著,卷起來便塞在腋下。銀瓶雖去搶,奈何她臉面軟,更架不住這許多人一齊上陣,團團轉了一圈,求爺爺告奶奶,到底給她們搜刮走了一件白綾襖,兩件縐紗裙子,兩支珍珠梳釵,和零零散散一些小玩意兒。

雖不十分值錢,可老鴇兒錢上管得嚴,首飾幾乎都記在公賬上,剩下這些已經是銀瓶的所有私房。銀瓶也是個財迷,捧著空盒子,氣不打一處來,把什么裴中書都拋到腦后,坐在榻邊愁眉苦臉了半夜,最后也只得賭氣睡了。

誰知轉日早上,日頭將將升起來,銀瓶還躺在被窩里,便聽見叩門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只當又是來剪邊揩油的人,沒好氣叫了一聲:“好東西早給人搜刮走了,你來晚了,哪兒來的回哪兒去罷。”說罷,掖著被子又轉向了床內。

然而安靜了片刻,銀瓶再聽見的卻是門板吱呀的開合。

與男人的聲音。

“真的?”他低低笑了,清潤的嗓音,因為低沉的笑而多了些繾綣,“怎么我見這最好的分明就在眼前,是專門留給誰的么?”

銀瓶心內一驚,再大的瞌睡也嚇走了。翻身起來,目光正對上眼前的男人。夏月的早上,空氣清而濕潤,那一點稀薄的涼意,籠在他畫兒般的眉目間,比在清輝月下時少了些清冷,卻也還是讓銀瓶打了個寒戰(zhàn)。

“裴大人……您怎么進來——”

裴容廷倒自在,撩袍在一旁的玫瑰木交椅上坐了,修長手指閑閑點著扶手,看著銀瓶問:“你叫我什么?”溫和中帶著點玩味的語氣,在銀瓶聽來卻有種興師問罪的意思。她忙爬下榻來,囁嚅了半晌,終于試探著輕聲道:“大老爺?”

裴容廷不置可否,那雙沉沉的鳳眼望著她,烏濃得像一池潭水,深不可測。

大抵是官場中歷練出的喜怒不形于色。可銀瓶屈屈一個小瘦馬,哪里經得住這么一眼,下了榻,忙就跪在地平上,伸出手臂才要磕頭,卻見兩只膀子光赤著。

再低頭,才想起自己只穿了大紅主腰。

銀瓶血氣上涌,臉“騰”地紅了。可正跪在裴中書跟前,她也不敢自作主張地起身,只得把兩只手緊緊絞在一起,掩在胸前。頭低低的,羞得扭向一邊。

他飽了眼福,身上便不大得勁了,見手旁梅花幾上放了一壺茶,也不管是不是隔夜的冷茶,自斟了一杯吃。

壓一壓火氣。

銀瓶聲如蚊吶,眼圈兒都紅了:“奴一時昏了頭,忘了自己……沖撞了大老爺,請大老爺出去先坐坐罷,奴換了衣裳便——”

裴容廷打斷了她道:“過來。”

銀瓶愣了一愣,低了低頭,卻還是跪行到了椅旁。

她怯怯的,不敢抬頭,從上往下瞧,濃長的睫毛如同蝴蝶棲在臉頰,輕微翕動翅膀。裴容廷的神色微動,忽然從椅子上挺起了脊背,微微探身,伸手捧起了她的臉。銀瓶一怔,莫名想起了昨夜,祁王也曾輕佻地用扇子骨挑起她的下頦。但到底不一樣的,裴容廷的動作很輕,瘦長手指冰冷,依次劃過她的眉目,她的唇齒。長眉漸漸蹙起來,成為一種微茫的痛苦。

他的神情好古怪。

銀瓶不解,輕輕叫了一聲“老爺”,想說點什么引回他的神思,便試探著問:“老爺您……今天怎的來得這樣早?”

裴容廷終于回神,眉目舒展,“唔”了一聲道:“昨兒晚上睡得不踏實,索性今日早些來看你。”

銀瓶忙道:“您昨晚睡得也不好呀!”

她只是為了沒話找話,根本沒想別的,況且裴容廷沒睡好,是想著她,而銀瓶這沒心沒肺的沒睡好,卻是因為惦記她的體己。但裴容廷再機關妙算,也想不到這上頭,只當銀瓶也是為了他夜不能寐,心里倒舒坦起來,彎了彎唇角,自笑了。

他眼底一絲烏濃笑意,便壓倒這滿室的夏日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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