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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商人的世界

1533年左右,藝術家小漢斯·霍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為德意志漢薩同盟的倫敦總部大廳制作了兩幅氣勢磅礴的裝飾壁畫。被稱作“鋼院”(Steelyard)的漢薩同盟倫敦總部坐落在泰晤士河河畔的一塊長方形的土地上,隸屬倫敦橋以西的萬圣大教堂(All Hallows the Great)教區。這個地區受到倫敦市長和市議員們的精心監管,而漢薩商人長久以來在這片地區享有特權。“鋼院”是一處工作基地,包括河邊的一間半木結構的倉庫,以及伊斯特林(Easterlings)碼頭的一臺用于裝卸船只的起重機。藍色的圓頂塔樓高聳入云,蔚為壯觀,俯瞰著周邊的昆希瑟(Queenhithe)碼頭、三鶴(Three Cranes)碼頭和冷港(Coldharbour)碼頭等眾多碼頭。和倫敦很多其他地方一樣,“鋼院”赤裸裸地宣揚著商人的權力和金錢。

霍爾拜因也是德意志人,他和一些漢薩商人很熟,他給他們畫過肖像畫。他能生動地抓住作畫那一瞬間人物的神韻:畫中的青年們機敏、胸有成竹并充滿自信,畫像常以辦公室或賬房為背景,他們身著錦衣華服,享受著美酒佳肴。相比之下,霍爾拜因的這兩幅壁畫在繪畫技巧和目的上都與他繪制的肖像畫截然不同。巨大的壁畫以精美的亞麻布為底,藍色的背景上點綴著金色,兩種顏色形成強烈對比,極為引人注目。它們更像是寓言——一種大膽而勇敢的道德挑戰。一幅壁畫中,貧窮被人格化為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坐在搖搖晃晃的車里,身后跟著一群工匠、工人和流浪漢。另一幅描繪了普路托斯(Plutus),羅馬的財富之神,他形象老邁、身形佝僂,坐在一輛堆滿財寶的戰車上。

乍一看,財富之神的巡游像在大肆慶祝財富和物質享受。事實正好相反,這是一場毫無樂趣的游行,因為跟在財富之神旁邊艱難跋涉、為自己的財富所累的是克婁巴特拉(Cleopatra)、克洛伊斯(Croesus)、彌達斯(Midas)和坦塔羅斯(Tantalus)這些命運悲慘的人,以及命運女神,后者被蒙住雙眼,盲目地拋撒金塊。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盤旋在上空,隨時準備懲罰那些驕傲自大、冒犯神明的人。在中世紀的雕刻中,惡魔把地獄中不知悔改的罪人生吞活剝,霍爾拜因向商人客戶們展示的也是這樣一個殘酷、毫無希望的場景。像寓言一樣,這幅畫背后隱藏著畫家的意圖,它在警醒世人:沒有人能逃過上帝的審判。顯然,財富雖是尋求世俗上成功的途徑,卻也鋪就了一條通向地獄的道路。霍爾拜因就像一名教士或布道者,他知道罪惡終究會讓罪人嘗到苦果。

這兩幅壁畫均配有題詞。一幅寫道:“黃金既催生阿諛奉承,又導致悲傷失望/沒有它的人死亡,擁有它的人恐懼。”另一幅寫道:“因為命運之輪隨時可能轉向,富有的人每時每刻都在擔心害怕。”

霍爾拜因的寓言有兩個標題。第一個是《貧窮的勝利》(The Triumph of Poverty),第二個是《財富的勝利》(The Triumph of Riches)。[1]

* * *

我們的故事開始于距離“鋼院”不遠的地方。從泰晤士河的碼頭和岸邊臺階往北面走一點,穿過城市中緊密相連的街道,就到了圣安東尼教區的教堂里。那里有一個人非常熟悉這座教堂,并在1500年初埋葬在這里。一方面,圣安東尼教區教堂屬于宗教改革前的倫敦,那個倫敦擁有值得引以為傲的教堂和修道院,但在歐洲的標準下不算特別突出的城市。另一方面,這位埋在教堂中的教區居民是那個時代的普通商人的代表,在新世紀前夕的倫敦,他這樣的人很典型。他們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時代的紀念碑。在這本書里,這樣的紀念碑非常重要,因為倫敦和倫敦人的生活在接下來的120年間,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圣安東尼教堂像這座城市的其他許多教堂一樣小巧整潔,有一座精巧的塔樓和一些醒目的彩色玻璃,安靜地坐落在巴奇路旁的空地上。教堂始建于12世紀,1400年左右,一位倫敦市長慷慨解囊,將其重建。幾代人以來,另有幾十位富有的捐助者和教區居民參與改建這座教堂,修補外墻,增筑小禮拜堂,用玻璃美化它,他們的墓和銘文遍布教堂四周。可以說,只有一座古老的教堂能在當下喚起人們對往昔的深深感觸。

1500年初的一天,一位中年倫敦商人的尸體被從圣安東尼教堂祈禱室送入了墳墓里。這件事很平常,數十年來城里每周都會舉辦同樣的葬禮。隨著時間流逝,這一傳統已經有數百年的歷史了。這位商人也沒有特別之處,因為在倫敦有幾百個像他一樣的人。他成功且受人尊重,在城市里擔任重要職責,他的名字是托馬斯·溫杜特(Thomas Wyndout)。

對于溫杜特而言,死亡并不意外。他對待死亡的態度和對待他的精細織物生意一樣:小心謹慎、深思熟慮。1499年7月,也就是都鐸王朝的國王亨利七世統治的第14個年頭,他提前立好遺囑。當時約翰·珀西維爾(John Percyvale)是倫敦市長,斯蒂芬·杰寧斯(Stephen Jenyns)和托馬斯·布拉德伯里(Thomas Bradbury)任倫敦治安官。為了他的家庭及親朋好友的幸福,溫杜特做了所有他認為必要的安排。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莊嚴地等待上帝對自己做出最后的審判,并向圣母瑪利亞和所有天上的神靈推薦自己,期盼能得到永生。[2]

溫杜特是絲綢商公會(Mercers’ Company)的自由民,也是倫敦市市民。倫敦的全體市民在16世紀組成了一個封閉的俱樂部,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屬于這個俱樂部;這些少數擁有特權的居民在市政府中有發言權,而其他倫敦居民則不享受這種特權。成為市民的途徑是成為倫敦同業公會(livery company)的一員,這意味著獲得資歷和尊重。這些同業公會是組織和監督倫敦各行各業的機構,諸如成衣商公會、呢絨商公會、金匠公會、生皮商公會、牛油商公會、葡萄酒商公會、肉商公會,等等。每個公會都有清晰的等級制度,有會長、執事和其他管理人員;有約束成員活動的管理法庭,該法庭能對違反公會規章制度的人進行紀律處分;有宴會廳(在任何公會中,社交都非常重要),也常被用作集體祈禱的禮拜堂。同業公會建造救濟院,捐助慈善事業,有時還會創辦學校。他們形成了倫敦政治體制的中堅力量:他們代表金錢和權力。公會和市政府融合在一起,因為倫敦的治安官、市議員和市長都是資深公會成員,其他居民無法對市政施加影響。雖然在英格蘭都鐸王朝時代,大部分權力都是由擁有土地的王室成員、貴族、士紳和教會精英掌握,但在倫敦,獲得影響力和政府要職的關鍵是在商業上取得成功。

由于是絲綢商公會成員,溫杜特享有良好聲望。絲綢商公會起源于12世紀,當我們審視倫敦最高職位的概況時能清楚地看出,它在所有倫敦公會中地位超群。在1480至1500年間共有22位市長任職,其中魚商、服飾商、生皮商、成衣商公會的資深會員各有1位,金匠和雜貨商各有2位,另有3位是呢絨商。絲綢商卻有8位,其中亨利·科利特(Henry Colet,托馬斯·溫杜特跟他關系匪淺)曾兩次任職市長。[3]

溫杜特的店位于倫敦最大的商業街齊普賽街(Cheapside)。那里的陳列柜和櫥窗向人們展示了一個充滿活力的貿易城市。坐落在圣保羅大教堂(St Paul’s Cathedral)影子中的齊普賽街上滿是商店貨攤,一派熱鬧的景象。成衣商販賣便帽、禮帽、線、布帶和緞帶,絲綢商販賣布料和剛從安特衛普運來的高檔面料。絲綢商公會的總部就在附近的阿克的圣托馬斯醫院(hospital of St Thomas of Acre)。幾個世紀以前,這里曾經是阿克的圣托馬斯騎士團的基地,那是一個類似于圣殿騎士團(Knights Templar)的半宗教的軍事團體[因此hospital來自“醫院騎士”(hospitaller)一詞,后者指受過軍事訓練的為基督教而戰的僧侶]。阿克的圣托馬斯醫院被進一步賦予了特殊的精神意義,因為1121年托馬斯·貝克特(Thomas Becket)就出生在這個地方。他后來成為殉道的大主教和圣人,幾個世紀以來被稱為 “倫敦之光”(light of the Londoners)。[4]

倫敦的圣安東尼教堂和阿克的圣托馬斯醫院對托馬斯·溫杜特意義重大。在前一個地方,他接受了基督教的圣禮;在后一個地方,他和同行們吃喝聚會,共同處理行會事務。我們有時很難分清信仰和生意,托馬斯的市民責任也是如此。溫杜特生活中第三個重要場所——市政廳(Guildhall),就在距離齊普賽街不遠的地方。托馬斯很熟悉從圣安東尼教堂步行到圣勞倫斯巷(St Lawrence Lane)和卡特街(Catte Street)的路線。市政廳的院門就在卡特街,緊挨著圣勞倫斯猶太教堂(Church of St Lawrence Jewry)的東墻。

整個倫敦都由市政廳管轄,影響城市生活各個方面的決定就誕生在這座巨大的15世紀的哥特式建筑群中。人們自覺而精心地建造這些建筑,以此宣告倫敦的財富及其享有的獨立自治特權。市政廳是一座由大廳、法庭、地下室、禮拜堂和圖書館組成的壯觀迷宮。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它精美的雕花門廊,奔赴庭審。有些法庭神秘的名字體現了倫敦悠久而豐富的歷史:市長法庭、市議員法庭、市法院法庭、孤兒法庭、治安官法庭、民會法庭和請愿法庭(也被稱為良知法庭)。這正是托馬斯·溫杜特的世界,因為他是這座城市的兩位治安官之一(1497至1498年任職),而且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他當選了倫敦二十六個選區之一的克里普門(Cripplegate)的市議員。作為市議員,他需要身穿醒目的鮮紅色長袍。

* * *

像許多都鐸王朝的商人一樣,托馬斯·溫杜特不是在倫敦出生的,而是從其他地區移居過來的。他本是赫特福德郡人。他的父母葬在埃爾邁恩大道(Ermine Street)上的小村莊班廷福德,他們的兒子正是沿著這條古羅馬時期就修成的大道,在他們過世的多年前前往倫敦的。

16世紀的倫敦是一座移民城市。有些移民是幸運的,有些移民(正如我們下面將要看到的那樣)卻不那么幸運。幸運的是那些有毅力在苛刻的學徒階段堅持近十年,并最終開始自己的事業的男孩們。年輕的托馬斯很幸運,因為他的師傅是絲綢商亨利·科利特,他在公會中頗有影響力,后來又成為市長。

商人的職業生涯要經歷許多固定的階段。首先是學徒階段。學徒的成功與否取決于他和師傅的關系。學徒往往是青少年,他們被收作師傅家中的一員——完完全全被當作家族的一分子——而科利特家族非常大。鑒于他日后的成功,我們認為托馬斯跟隨科利特的幾年使他擁有了一塊極佳的融入城市生活的“敲門磚”。

第二階段是成為公會成員,這可能和學徒階段一樣具有挑戰性。年輕的商人不僅需要適當的贊助人和建議(再也沒有比科利特更好的師傅了),還需要足夠的本錢。從務實的角度考慮,任何一位商人都需要一位妻子,她最好是能帶來龐大嫁妝的富商之女,或者是能讓新配偶盡情使用其前夫財產(盡管這些財產不直接屬于她)的寡婦。托馬斯·溫杜特在1480年以后與倫敦雜貨商、議員和前治安官托馬斯·諾蘭德(Thomas Norlande)的女兒凱瑟琳結婚。有了亨利·科利特的幫助、凱瑟琳的家族關系和倫敦絲綢商界這個小世界里越來越多有影響力的朋友們的支持,托馬斯·溫杜特找到了自己的謀生之路。

但在1480年1月,事情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彼時溫杜特的事業岌岌可危,他在絲綢商公會的法庭上被控簽訂了一項在外人看來性質非常可疑、幾近犯罪的商業協議。此外,這項指控甚至暗示當時還單身的托馬斯對一位已嫁給資深絲綢商的女士圖謀不軌。托馬斯·溫杜特被他的前輩們懲罰,并得到了一個沉痛的教訓。

多虧了絲綢商公會的官方文件,溫杜特的輕率事件被記錄了下來。我們不清楚事件記錄是否完整,但能隱約感覺檔案規避了部分尷尬的細節。我們所知如下:1478年,溫杜特因為購買布料而欠一位名為約翰·盧埃林(John Llewelyn)的倫敦商人一大筆錢。9月,兩位男士在安特衛普起草了一份向盧埃林償還540佛蘭芒鎊(Flemish pound)的契約。奇怪的是,這項協議規定,溫杜特將在“本人——絲綢商托馬斯·溫杜特——與倫敦絲綢商托馬斯·謝利(Thomas Shelley)的妻子成婚時”歸還這筆錢。到他們結婚的時候,溫杜特將以他和他的全部貨物為擔保,一次性還清盧埃林的債務。[5]

這是一份非常古怪的合同,同時它也令人擔憂,因為它帶著一絲陰謀的氣息。畢竟,在她丈夫不讓位的情況下,溫杜特怎么能夠和謝利夫人結婚?可能是通過謝利先生的通風報信,愛德華四世(King Edward Ⅳ)的政府聽聞了這份協議。在一年多以后的1479年12月,絲綢商公會收到了來自國王的措辭嚴厲的信件。國王認為這似乎是一場蓄意謀殺:這場交易的“前提是確保”托馬斯·謝利死亡,“因此,顯然上述交易的雙方為這場死亡做出了全面的想象和謀劃”。幸虧在謝利本人的介入下,國王允許絲綢商公會調查此事并懲罰罪犯;但是大臣也通知公會,如果公會不對這種“極其惡劣的罪行”采取行動,那么王室將代為履行正義。[6]

1480年2月,絲綢商公會法院審理了這起案件,認為謝利和溫杜特之間確實 “最近一直存在各種紛爭和疑問”。盧埃林似乎沒有參與聽證會,爭論的焦點全集中在謝利和溫杜特之間。溫杜特非常幸運,法院認定這筆交易的制定是出于當事人的過分“蠢笨”(simpleness)。公會的高級官員們非常謹慎地選擇了這個詞:它暗示當事人是出于天真而不是惡意犯下錯誤的。對于托馬斯來說,這一定是一次極度痛苦的經歷。庭審的主持之一是他過去的師傅亨利·科利特,另一位是原告托馬斯·謝利本人。法庭命令溫杜特向謝利先生和謝利夫人下跪以尋求他們的原諒,并且他被罰40英鎊,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其中30英鎊用于賠償謝利的損失,其余10英鎊納入公會的金庫。這就是他所受的嚴厲的紀律處分,鑒于指控的嚴重性,這一處分不足為奇。[7]

這一事件讓托馬斯·溫杜特徹底清醒了。他的賬房肯定在法院判決之后空了不少,更糟糕的是,這一私人言行的失檢鬧得滿城風雨,影響了他的公司。在倫敦這一商業城市,嚼舌根很常見也很隨便。

據我們所知,托馬斯·溫杜特之后再也沒有行差踏錯。他和凱瑟琳有一個名為巴塞洛繆的兒子和一個名為瓊的女兒。在15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溫杜特的業務不斷增長,業務范圍也有所擴大。他從事高檔面料的交易,甚至為王室供應紡織品:亨利七世用溫杜特供應的7碼黑色天鵝絨做了一件短禮服。他將羊毛和羊毛制品出口到地中海,并從法國進口葡萄酒。他有在政府任職的野心,朋友和商業合作伙伴贊助他當選市議員,就像溫杜特做治安官時支持他們一樣。[8] 在這個充滿金錢和勢力的小世界里,商人們既相互競爭,也彼此合作。

 

1499年夏天,托馬斯·溫杜特立遺囑時,他在市政府的職業生涯才剛剛起飛。他本可以繼續任職多年——也許他甚至渴望成為市長。然而事實上,他最多只擔任了幾個月的市議員。盡管如此,他是成功的:他生意興隆,又與許多有錢有勢的人成為盟友與朋友。溫杜特具有國際化的眼光,同時牢牢扎根于倫敦。他是事業有成的幸運兒之一:他是絲綢商、倫敦市民、治安官和市議員,并于1497年當選為下議院議員。在1500年——其實1600年也一樣——的商業城市倫敦,貿易、家庭和友誼作為生活和事業中的三條線緊密交織在一起,不可分割。

滲透了托馬斯·溫杜特生活的世界的是中世紀晚期的天主教文化,它體現在歷史悠久的儀式上,制定了出生與死亡的節奏。在這樣一座數十萬人聚集的城市里,生活充滿危險和變數;相反,信仰卻令人安心地在篤信和實踐中存續下來。即使是在這座忙忙碌碌、你爭我奪的城市里,人們也存有對天國安寧的向往。像每一個都鐸時代的倫敦人一樣,溫杜特也需要關注自己的靈魂。

他想被安葬在修建于13世紀、附屬于圣安東尼教堂的圣安妮小教堂里。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1499年,一塊空白的石頭守候在那里,只待被刻上適當的銘文。從各種意義上來講,這座教堂承載了溫杜特的倫敦生活。在彩色玻璃上,他看到了亨利·科利特和科利特的兒女們,他們是溫杜特在倫敦最初的家人。[9]他自己的家人在那里禱告,四周環繞著那些屬于像他一樣的人的墓碑。他知道他的遺體會躺在圣安妮小教堂里,直到復活的那一天。

都鐸時期的倫敦人無法把生命當作理所當然。他們熱衷于死亡的象征。城里的這類預兆如此之多,提醒他們自己也終將一死。他們在神的監督之下生活,并為上天堂做準備。那些托馬斯、凱瑟琳、巴塞洛繆和瓊日復一日地在圣安東尼教堂看到的石墓和銅匾,一邊歌頌著教區商人捐助者們物質上的成功,一邊提醒活著的人生命是轉瞬即逝的。曾主持重建這座教堂的托馬斯·諾爾斯(Thomas Knolles)市長在他的墓碑上寫道:“托馬斯·諾爾斯的肉和骨/躺在這塊石頭下。”一位15世紀的雜貨商的墓上寫著:“我就是這樣的,你也將變成這樣。” 另一段銘文更加堅決:

他的例子可以表明

這個世界只是虛空:

無論偉大還是渺小,

終將歸為蟲子的食物。

即使是城里最有錢有勢的人也無法逃脫死亡,沒有人能免于上帝的審判。[10]

當托馬斯·溫杜特的一生結束時 ,他在8柄火炬和4根細蠟的照耀下落葬在圣安妮小教堂里。我們可以想象那一天的圣安東尼教堂:彌漫在空氣中的香火,熟悉的拉丁文禮拜儀式,在墓室旁和小教堂其他祭壇上燃燒的燈火。這是一場城市盛會,教堂里滿是可敬的同業公會成員和政府官員,市議員們穿著紫羅蘭色的長袍禮服,護劍官身著黑袍禮服,走在市長前面。對倫敦的上層社會來說,嚴格的禮儀和悠久的傳統意味著一切。溫杜特墳墓上的火把標志著他開始了從這個世界向下一個世界的旅程。對于他和先于他去世的家人來說,這象征著記憶和義務。在遺囑中,他向安葬他父母的班廷福德教堂饋贈了一些火把和細蠟。[11]

溫杜特請他的遺囑執行人委托一名神父在葬禮上,以“通常的禱告……和安魂曲”作為亡者日課的內容,為他的靈魂歌唱。他留下錢雇人為父母的亡靈做了近四百場安魂彌撒,并指示遺囑執行者找個“善良正直的神父”為自己、父母和所有基督徒的靈魂做二十年祈禱。慈善事業對于溫杜特這一代信奉天主教的倫敦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而對一個世紀后的信奉新教的倫敦人來說亦是如此,盡管他們側重點不同。對于溫杜特來說,慷慨解囊可以幫助他順利通過煉獄,但對后來的新教徒而言,根本就沒有煉獄。

溫杜特的遺贈顯示出倫敦人慣有的豐富的生活形式,還說明富人認為自己應該對其他人承擔義務;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教會地產和教堂排在他的受益人名單的前列。托馬斯把錢遺贈給了史密斯菲爾德附近的倫敦修道院(London Charterhouse)里的加爾都西小修道院(Carthusian priory)、里士滿的修道院、圣安東尼教堂的祭壇以及阿克的圣托馬斯的絲綢商教堂。他本著同樣的宗教責任感和市民義務,留下錢修繕城市的道路,贈給窮人、囚犯、牛津和劍橋的學者以及要結婚的貧苦少女。他期待這些人能為他祈禱,以此回報他的善行。

在為死亡做準備的時候,溫杜特首先關心的是他的家人:他關心妻子凱瑟琳的安全,關心他們的孩子,還關心他的仆人們。他委托成熟老練、經驗豐富的遺囑執行人和監督人。像他一樣,他們都是倫敦的自由民和市民,每一個都從屬于某個強大而有特權的同業公會。他們有些是他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是城里的重量級人物;還有一些是他以前的手下,一直對他忠心耿耿。[12]

托馬斯·溫杜特有多方面的義務:對上帝、對家庭、對絲綢商公會、對他的倫敦同胞。他對身后事務和慈善事業的安排照顧到了上述每個群體。生命的流逝是人類延續不可避免的一部分。當溫杜特在寫下遺囑,并為家人、遺產繼承者們和“我的倫敦絲綢商同僚們”做出相應安排時,這一點得到了有力的證明。團體是一種歸屬感。

對托馬斯·溫杜特來說,絲綢商公會不僅是一個俱樂部或行業協會。對他(和其他人)來說,這是一種受悠久傳統約束的生活方式,就像一種本能,像是他的一部分。這就是為什么他會想送給公會一件精美的鍍金銀杯。這件禮物最后在1503年的一次盛大慶典中,由他的遺囑執行人呈給公會的會長。這場典禮慶祝絲綢商們的過去和現在,同時它也面向未來,提醒大家在以后的歲月里記住溫杜特。通過絲綢商教堂每年的禱告,朋友們會想起他,這不僅是一種標準儀式或慣例。1506年,當公會的神父發現很難把托馬斯的紀念祈禱塞進繁忙的教堂時間表時,他的遺孀凱瑟琳給會長提供了一個巧妙的解決方案:將它移到紀念圣凱瑟琳的聚餐時 ——這一建議簡單而令人動心,畢竟她和圣凱瑟琳同名。[13]

 

凱瑟琳·溫杜特在托馬斯死后又活了25年,但她很快就再婚了,她的新丈夫理查德·哈登(Richard Haddon)爵士也是一位鰥夫。他在這座城市有權有勢:像托馬斯一樣,他曾任治安官和市議員,于1506至1507年任市長,還是絲綢商公會的高級管理人員。理查德爵士的第一任妻子是溫杜特的好友兼前商業伙伴、金匠約翰·沙(John Shaa)的姐妹。這并非特例,像溫杜特和哈登這樣的家族還有很多。友誼、生意、血緣和婚姻總是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形成把這些家族連在一起的紐帶。[14]

商業城市倫敦的女性促使城里的社會精英聯系在一起。這些婦女結婚、生子、維護兒女和家族的利益。她們常不為人知,遭到忽視。但可以肯定她們是在場的:或是處于一段由嫁妝分量決定她們個人價值的不穩定的婚姻中,或是作為寡婦。有家族背景和嫁妝的年輕寡婦通常會再婚,結婚是在家庭和企業之間轉移資本的有效且必要的手段。立遺囑時,在堅持父系繼承原則的前提下,丈夫常給妻子留下一棟房子和一些收入,以確保她能安然度過余生。兒子繼承房屋、金錢和企業,女兒則協助建立商業王朝。

凱瑟琳·哈登夫人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絲不茍地對兩任丈夫表現出相同的敬重。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為了托馬斯的紀念祈禱,她于1506年前往絲綢商公會,而理查德·哈登爵士于1517年去世后,她維持著他的祈禱儀式和慈善事業。哈登從來沒有回避對凱瑟琳和她的家庭的責任,尤其是對她的女兒瓊。瓊嫁給了他的兒子兼繼承人威廉,因而也是理查德爵士的兒媳。這場婚姻非常痛苦,兩人經常激烈爭吵,為了保護瓊,哈登不得不采取緊急行動制止威廉。[15]

1499至1500年,倫敦市民、市議員和絲綢商托馬斯·溫杜特做了最后的安排。他審視自己的靈魂,為妻子和家庭做好打算,向朋友和同事致敬,他還試圖減輕窮人的負擔,希望他們能因此為他祈禱。他已經為升入天堂做好準備,安頓好自己的事務,并且做完告解,但他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子孫后代將面對什么樣的未來。

注釋

[1]原壁畫已經不復存在。可以確定的是,《財富的勝利》1752年在德意志的大火中燒毀,但它的草圖原稿被保存在盧浮宮(還有一份復制品保存在大英博物館),另有1561年安特衛普印刷的蝕刻版畫,現在保存在巴塞爾藝術博物館(Kunstmuseum Basel)。參見 Paul Ganz, The paintings of Hans Holbein: first complete edition (London, 1950), pp. 284–8; John Rowlands, Holbein: the paintings of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complete edition (Oxford, 1985), pp. 223–4; Susan Foister, Holbein and England (New Haven, CT, and London, 2004), pp. 130–37; and Susan Foister, Holbein in England (London, 2006), pp. 69–71。

[2]PROB 11/12/28.

[3]Caroline M. Barron, London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government and people, 1200–1500 (Oxford, 2004), pp. 346–8.

[4]John Guy, Thomas Becket: warrior, priest, rebel, victim (London, 2012), p. 1.

[5]Acts of court of the Mercers’ Company, ed. Laetitia Lyell and Frank D. Watney (Cambridge, 1936), p. 131.

[6]Acts of court, ed. Lyell and Watney, p. 130.

[7]Acts of court, ed. Lyell and Watney, pp. 125, 130–34.

[8]D. J. Keene and Vanessa Harding, Historical gazetteer of London before the Great Fire (Cambridge, 1987), pp. 351–63; Materials for a history of the reign of Henry VII, ed. William Campbell, 2 vols (London, 1873), vol. I, pp. 107, 182, 565, 570; vol. II, pp. 12, 342, 404, 438, 540; Alwyn Ruddock, ‘London capitalists and the decline of Southampton in the early Tudor period’, EcHR, second series, 2 (1949), p. 142; Beaven, vol. I, p. 130.

[9]Kingsford, vol. I, p. 252.

[10]John Weever, Ancient funerall monuments within the united Monarchie of Great Britaine, Ireland, and the Islands adjacent (STC 25223, London, 1631), pp. 402–3; Kingsford, vol. I, p. 252.

[11]‘For the buriall of Aldermen’, in The ordre of my Lord Mayor, the Aldermen & the Shiriffes, for their metings and wearynge of theyr apparell throughout the yeare (STC 16705.7, London, 1568), sig. B4-v.

[12]Anne F. Sutton, The mercery of London: trade, goods and people, 1130–1578 (Farnham, 2005), p. 382.

[13]PROB 11/15/41; Calendar of wills proved and enrolled in the Court of Husting, London, 1358–1688, ed. Reginald R. Sharpe (London, 1890), p. 611; John Watney, Some account of the hospital of St Thomas of Acon (London, 1906), p. 179; Acts of court, ed. Lyell and Watney, pp. 263, 273, 308–9.

[14]Sylvia Thrupp, The merchant class of medieval London (Chicago, 1948), p. 347; Sutton, Mercery of London, pp. 537–8.

[15]PROB 11/21/281; Sutton, Mercery of London, pp. 5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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