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瀚聽罷,看著王岱,看著這個才不過二九年紀,卻憂國憂民,并立志挽救危亡的少年,愈發(fā)堅信,自己沒有看錯人。
其實,王氏在湘潭算不上頂尖的大族,但也絕對不算小族,只是因為家族分支過多,并不團結,使得其家族在湘潭這個湖廣“小南京”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在不斷崛起的其他大族擠壓下,越來越小。
從明代中期開始,隨著全國商業(yè)的繁榮和湖廣的大開發(fā),湘潭作為水陸要沖,迅速發(fā)展成為了湘南地區(qū)最重要的港口城市。
無數(shù)豪紳巨賈在這里經營著湖廣到廣東,廣西等地的商業(yè)貿易,湘潭的經濟地位因此甚至超過了長沙。
隨之而來的,則是大量商賈,以及商賈支持下的讀書人定居湘潭,然后開始利用手中的財富,官商勾結,吞并周圍的田地,一個個世家大族在這樣的背景下,逐漸成型。
經過百余年的發(fā)展,湘潭周圍的土地,基本上已經被各大家族兼并完,湘潭和大明的其他地方一樣,商業(yè)和土地的競爭都越來越激烈,鄉(xiāng)紳文人,商賈大族之間,相互之間也是斗爭不斷。
王氏這種原本占有不少土地,但已經許久沒有出過舉人或者進士,在官場上已然式微的家族,在這樣的局勢下,就十分危險了。
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虎視眈眈,等待著機會。若是王氏不團結一心,抱團取暖,根本無法避免被崛起的世家利用職權,相互勾結,最終侵吞的命運。
現(xiàn)今冉冉升起的湘潭李氏,便是其中之一。憑借著李騰芳在大明官場的關系,李家子侄早已經開始仗著家族權勢,染指各方,特別是王氏的產業(yè)了。
但問題是,這樣簡單的道理,真到了現(xiàn)實的利益糾葛之中,就不是所有人都懂了。
或者說,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都糾結于自己的小利,不肯做出任何妥協(xié),以至于所謂的同舟共濟,抱團取暖,成為了虛言。
而且,王岱想要整合偌大的一個家族,又哪里是那么簡單的呢?家族中的其他人,憑什么相信他?整合之時,具體的利益要如何分配,都是大問題!
所以,王岱必須考上舉人,獲得功名,才能有讓人信服的實力。
但他現(xiàn)在只是個秀才,不要說涉及到具體的產業(yè)分配了,便是王氏學堂所屬的那百余畝學田,他都保不住。
其實,王岱現(xiàn)在還是太想當然了,他甚至想要整頓王氏學堂之后,再去做官,把“舉人”的名號,當成了醫(yī)治一切家族痼疾的靈丹妙藥。
當然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他一個人選擇的路,幾乎大明所有的讀書人,都把這種方式當成了解決家族和人生大小問題的靈丹妙藥,都選擇了這條路。
不過,周元瀚現(xiàn)在除了表示支持,提一些建議之外,也不好說太多。畢竟,這種事情,他總得等到對方真的碰壁之后,才能勸說。
在原本歷史上,王岱接下來的兩次科考,都落榜了。一直到崇禎十一年,才中舉,之后授官京衛(wèi)學博。
所以不出意外,他的“中舉-整頓王氏學堂-做官-振興家族”的計劃,最終根本無法落實。
畢竟,等到崇禎十一年的時候,王氏早就被周邊的各方勢力,侵吞得差不多了。大明王朝,也已經岌岌可危,即將覆滅。
王岱將獲得科舉體系下,體制賦予的力量視為目標的設想,自然無法實現(xiàn)。
周元瀚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將一支絕對服從自己,可以消除登頂路上所以阻礙的軍隊,視為了實現(xiàn)創(chuàng)業(yè)目標的關鍵。
其他的東西,不過是這支軍隊附帶的,沒有前者,不會有后者,但周元瀚也很清楚,沒有后者,也絕對是走不遠的。
其實,周元瀚能在浩渺的史書上,千萬人中,認識這個人,還得歸功于其在原本歷史上,經過了明清幾十年戰(zhàn)爭,三藩之亂后,沒有能力改變時局,但也堅守原則,沒有助紂為虐的王岱最終出仕,任澄海知縣,為戰(zhàn)亂之后的百姓,謀求了一條活路。
那時,福建沿海幾十年的戰(zhàn)亂剛剛平息,澄海四境荒蕪,官署,學宮,祠廟皆廢,橋梁,道路幾乎全部失修。王岱剛剛到任的時候,是在茅屋草舍中辦公視事的。
但彼時的他,歷經滄桑,手段早已經不凡,迅速組織百姓修復了公署,學堂,祠廟和堤岸、橋梁、道路。
在任數(shù)年間,王岱一面制裁奸猾官吏,抑制強橫豪族,一面清洗海盜殘余,革除弊政,并著力興辦學校,造就人才,使澄海的風尚為之一新。
而且,他為官廉潔,外出絕不擾民,也不依攀權貴,可謂一輩子皆是不卑不亢,堅持原則。
這些君子德行,周元瀚在幾年的接觸中,已經深深感覺到,心中十分佩服。要做大事,要充實軍隊之外的體系,是少不得這樣的才華和道德皆備之人為己所用的。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湘潭是湘南的商貿中心,也是周元瀚未來計劃中的關鍵一環(huán),王氏一族是周家商社迅速立足湘潭,輻射湘南的突破口。
三年之后,席卷整個湖廣南部的湘南礦工大起義將會爆發(fā),這是周元瀚將實力迅速從湘西北擴張到湘南,為最終舉旗起事,積蓄實力的難得機會,他必須早做布局。
要知道,若是想要在起事前后迅速擴張軍隊,單單靠湘西的兵源,還是不夠的,湘南的十幾萬礦工,是周元瀚在南方最好的選擇。
湘西北的衛(wèi)所,土司和湘南的礦區(qū),瑤民,都是明廷統(tǒng)治基礎十分薄弱的地方,后者更是飽受鄉(xiāng)紳豪強的壓迫,此時已經猶如火藥桶一般,一點就爆!
王岱告別之后,周元瀚當即讓周永興帶著兩個家丁騎馬跟上,并吩咐對方一定要把人安全送到澧州府城。
按照他的計劃,這個時候,九溪衛(wèi)山區(qū)的土匪們,已經開始在石門,澧州附近活動了,王岱一身富貴,又生得秀氣,邊上卻只有一個持刀的家仆,路上根本不安全。
而送走了好友之后,周元瀚站在山坡,看著西面蜿蜒的長河之上,橙紅色的滾圓落日高懸山巒之巔,也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他閉上眼睛,感受著寒冬冰冷空氣中落日的余暉,一時間思緒萬千!
這錦繡山河,被那些權貴腐儒糟蹋,被匪徒韃虜肆虐,他又何嘗不心痛?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時代正在改變,湖廣這片土地,在未來的幾百年里,將會是能影響華夏歷史走向的風云之地,英雄之地!
周元瀚已經積蓄了五年的力量,湖廣,甚至整個南方都已暗流涌動。機會就在眼前,那些天災人禍會繼續(xù)發(fā)生,還是被阻止,就看未來三年,他選擇的這條路,走得如何了!
如今,周元瀚要做的,便是提前幾百年,將湖廣這塊寶地,變成決定華夏未來命運的英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