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兄,我從湘潭經過長沙,湘陰,常德而來,一路之上,所見所聞,皆讓人觸目驚心。
這些閹人歪曲圣意,私設稅卡鈔關,在地方橫征暴斂,為非作歹,百姓苦不堪言,單單是我知道的,長沙府城,常德府城,全都加征了門攤稅,無數小商販因此破產......”
王岱每每說到這些,情緒都會非常激動。他是屬于這個時代少有的,生于鄉紳富貴家族,可卻心系天下黎民百姓,堅守為人原則的真君子。
“可那些地方官員呢?對此非但不敢有任何約束,甚至還有不少背地里和這些閹人狼狽為奸,真是枉讀了那么多年的圣賢書!”
“這些所謂的稅監來一遭,咱們湘北的百姓,就得脫層皮啊!”
周元瀚此時正和王岱站在溇水和澧水交匯處西北方向的一座山坡上,他看著面前激動得唾沫橫飛的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氣道:
“你看看現在的九永,甚至是慈利,石門,一個小小的稅監,不過兩三個月,永定衛這些積累起來的貿易往來,便幾乎全毀了。”
“最慘的,還是那些租種田地,勉強果腹的佃戶。”王岱眉頭緊皺,痛心疾首道:
“太監來敲詐勒索鄉紳,鄉紳便會把損失全都轉移到他們身上,雖然幾百幾千兩銀子對于鄉紳來說不算難以承擔,可平攤下來,每戶每年少了一石,甚至兩石糧食,這要是發生災荒,糧食歉收,那可就是要命的了。”
周元瀚點頭道:“別說是那些正常年景都難吃飽飯的佃戶了,若今天沒有山長,恐怕我九溪衛的將士,這個年也得餓著肚子過了!”
且說,這些從宮中來的太監,和地方鄉紳,官員們,并非完全對立,也絕對不是單純的合作關系。有的地方官員選擇了和太監狼狽為奸,有的地方鄉紳選擇了投靠太監,獲得庇護,甚至是借機打擊對手。
但同樣的,還有不少的地方鄉紳們,也是太監盤剝的對象。畢竟,那些苦哈哈身上才幾個錢啊?
不過,直接盤剝鄉紳,風險就要高太多了。崇禎皇帝雖然重用太監,信任太監,但若是這些地方鄉紳在朝中真的有關系,言官一出動,上上下下的麻煩,那可就太大了。
換言之,是合作,還是對抗,亦或者是井水不犯河水,其實很大程度上,還得看雙方的實力到底如何!
畢竟,太監代表著中央皇權,而鄉紳代表著地方權力,雙方本來就是對抗與合作兼有的關系。
當然了,還有一部分要臉的鄉紳,地方官員,是不屑于和臭名昭著的太監有任何關系的,甚至不愿意靠近,王岱便是其中的代表。
周元瀚和王岱你一句我一句,不斷列舉著這兩年來,太監禍亂湖廣地方州府的大小罪行,百姓遭受天災人禍的慘狀,越說越生氣。
說起來,兩人的認識雖然是因為一次偶遇,但周元瀚早在前幾世的時候,便已經聽說過湘潭王岱的大名,所以十分熱絡地和這個才子結識。
兩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得上志同道合。周元瀚對百姓有良心,也有高遠的志向,王岱同樣如此。
這使得他絲毫不嫌棄周元瀚身上沒有功名,反而是每每有什么新鮮的天下事,都會來和周元瀚商議。
而后者,總是能給出一些獨到的見解,絕非是那些紙上談兵,忽略事情實際困難的書生俗人可比的。
兩人的君子之交,便是在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商討中,得到了鞏固和升華。王岱心中其實十分佩服周元瀚,還曾經勸過對方參加科考,只是沒有成功。
且說,周元瀚雖然在自己媳婦面前沒個正形,但在王岱,以及長沙的那些鄉紳大族公子面前,卻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對于他這種人來說,帶上面具做事是必然的。如果沒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恐怕根本無法在錯綜復雜,波詭云譎的官場上生存。
與此同時,周元瀚很清楚,自己要想成事,除了自己利用衛所學堂慢慢培養軍隊和民政所需的人才之外,還得從外部引進一些讀書人。但必須是王岱這種,有能力,有道德,有原則的人。
王岱罵完之后,稍稍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道:
“我這次來,原本是打算到九溪衛去,登門拜訪的,但既然那么巧,在慈利遇到了周兄,那我也省得繼續西行了,直接在這里和你說,也可以快些返回,準備明年的科考。
反正,九溪衛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再看一遍周兄治下的桃花源,倒是亂了我的科舉報國之心。”
“哦,山長親自登門拜訪,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嗎?”周元瀚有些驚訝道。
“倒也不是什么要緊事。”看著周元瀚有些吃驚的神情,王岱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又道:
“你之前和我說過,想要和沙坪陶氏聯姻,我此番來是想告訴你,陶氏那邊若是不答應,我王氏愿意和周家聯姻。以周兄之才,便是不參加科舉,將來也必將能成棟梁之才。”
周文昌,周元瀚父子倆的本事,九溪衛如今的興盛強大,百姓安居樂業,王岱都是知道一二的。同時,他也清楚這些本事在亂世之中,有多大的作用。而也正是他的游說,湘潭王氏才有了要和周家聯姻的想法。
不過,湘潭王氏相比于沙坪陶氏,還是差了些。而且,因為家族分支太多,力量分散,對于周家的助力,也將遠小于陶氏。所以,根本不在周元瀚的考慮范圍之內。
“哈哈哈,沒想到山長居然這么重視我周家。”周元瀚哈哈大笑道:“我周元瀚在此先謝過山長的一番好意了。”
“我這是想著傍上你周家大腿,如此一來,等明年我科考高中,整肅王家學堂,重振家門也能更加順利一些。”王岱搖了搖頭,頗有些無奈道。
“你小子,倒是老實。哈哈,哈哈哈!”周元瀚指了指王岱,開玩笑道:
“不管我今后是不是你王家的女婿,只要有山長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就是了,錢糧關系,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竭力相助。”
“只要明年考上了舉人,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否則,恐怕是寸步難行!”王岱嘆了口氣,然后又道:“王氏到今天,早已經腐朽不堪,要是再不整頓,恐怕距離敗亡,也不過一代了。”
周元瀚看著好友失望嘆氣,隨即安撫道:“山長才學超人,明年一定高中,不必嘆息。”
“怎么能不嘆息?”王岱仰頭看天,好像是從家族中的齷齪事想到了什么,又轉身看向了太監所在的渡口方向,長長嘆了一口氣,痛苦地搖頭道:
“這大好山河如今被這班權貴太監,貪官污吏弄得如此烏煙瘴氣,怎么能不叫人嘆息啊?”
說罷,他扭頭回來看向了周元瀚,既是肺腑,也似乎是要對方做個見證似的,起誓一般道:“周兄,有朝一日,我若是得志,定叫這天下從此面目一新,這黎民百姓,不再遭此人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