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的十年:解讀日本經濟長期停滯的謎團
- (日)小川一夫
- 3329字
- 2023-12-27 17:27:47
·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發生機制:對前期研究的梳理
有眾多的學者致力于研究并闡明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發生機制,導致長期低迷的原因大致分為三大類,一是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失靈;二是經濟政策的失敗;三是不確定性的增加。我們認為,這些原因都是日本經濟內部固有的結構性因素,從需求層面和供給層面對日本經濟產生影響,導致了長期低迷的出現。
我們先從第一類因素——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失靈入手。如果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可以很好地發揮作用,那么擁有高生產效率、高技術水平的企業就會進入市場,反之那些低效能企業則會相應地退出市場。經濟學家理查德·卡巴萊羅等人認為,正是因為市場的這種自然選擇機制在日本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未發揮應有的作用,才導致了長期低迷的結果。
這種現象的出現,與歷經多年培植起來的企業與銀行之間的關系有關。一直以來,日本的銀行通過長期穩定的投融資關系,掌握和積累了關聯企業的信息。由于銀行在前期的審查和監察活動中已經投入了大量資金,所以當這些關聯企業面臨經營困境時,銀行認為如果追加投資能夠產生少量利潤,即使到目前為止的總收益為負,繼續放貸(追加貸款)也是上策。尤其是在1988年7月通過的關于銀行資本充足率國際統一標準——《巴塞爾協議》的影響下,經營國際(國內)業務的銀行資本充足率維持在8%(4%)左右的水平。這就導致,為了使自身的資本充足率維持在最低水平之上,銀行會通過追加放貸的方式,防止那些瀕臨破產企業的不良貸款浮出水面。如此一來,那些原本應該退出市場的低效能企業(僵尸企業)卻留了下來,阻礙了高效能企業進入市場的步伐。在市場“新陳代謝”機能無法有效發揮作用的背景下,就無法期待生產力的提高,從供給層面導致了經濟低迷。
針對這些論點,深尾京司運用全面實證分析方法,對這一假說進行了驗證。他使用生產率動態分析方法,將全要素生產率(TFP)的提升分解為四個方面:①通過改進生產技術和降低成本,達到提升企業和商業機構全要素生產率的效果(內在效應);②全要素生產率較高的企業和商業機構通過擴大業務范圍,全要素生產率較低的企業和商業機構通過縮減業務范圍,達到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效果(再分配效應);③全要素生產率較高的企業和商業機構,通過新開業務達到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效果(進入效應);④全要素生產率較低的企業和商業機構通過停業、閉店達到提升全要素生產率的效果(退出效應)。
深尾京司將生產率動態分析方法應用于各種數據集,對市場“新陳代謝”機能進行了實證研究。運用日本經濟產業省《工業統計表》微觀數據進行的分析表明,20世紀90年代以后,制造業全要素生產率增速明顯放緩,主要是內部效應作用的結果。此外,他還使用上市公司的長期面板數據,對市場“新陳代謝”機能進行了實證分析。結果顯示,無論制造業還是非制造業,20世紀80年代以后,全產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主要是內部效應作用的結果,再分配效應、進入效應以及退出效應的貢獻很小。而且,制造業和非制造業的上市公司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僅在1990-1995年的較短時期出現了停滯,1995年后一直加速上升。
進入21世紀,學術界還出現了關于僵尸企業迅速復蘇的實證研究。根據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研究員權赫旭等人的說法,20世紀90年代負債累累的企業,在21世紀初期的繁榮時期,也通過減少生產要素投入、大刀闊斧的企業重組提升了全要素生產率。福田慎一、粕谷宗久對2001年被確定為僵尸企業的后續發展動向進行了研究,發現其中許多企業的股價在21世紀初期有所上升,市場表現有所改善。在他的報告中提到,為了提升業績,企業自身開展了降低人工成本、壓縮資產等重組活動,同時還輔以與其他企業結盟、業務整合等管理結構改革,以及債務減免、減持、增持等金融支援手段。中村純一、福田慎一對擺脫僵尸企業定位的企業特征進行了實證分析。許多的實證分析都否定了由于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失靈導致日本經濟陷入長期低迷的觀點。
引發經濟長期低迷的第二類因素是經濟政策的失敗。星·卡莎布、福田慎一指出,各種政策失敗效應的疊加導致了經濟長期低迷的出現。金融監管部門在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處理不良貸款的同時,卻不斷地向僵尸企業放貸,使僵尸企業得以殘喘,妨礙了市場“新陳代謝”機能的發揮。此外,由于金融政策的失敗,在面對泡沫經濟破滅的局面時,政府沒有及時實行大膽寬松的貨幣政策,防止通貨緊縮的出現。如果寬松貨幣政策的力度不夠,就會導致以設備投資為首的彈性利率需求減少,從需求層面導致經濟低迷。
另外,星·卡莎布認為,政府監管行為的存在也使全要素生產率增速放緩,從供給層面導致經濟長期低迷。
關于政府的財政政策,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日本政府采取了巨額的財政刺激政策,也因此導致了巨額的財政赤字,這被認為是財政政策的失敗。與巨額財政赤字發生相關的金融崩潰風險評估,目前已經出現了很多的模擬分析報告。眾多的研究都發出了這樣的警示:如果繼續維持現有的稅收、社會保障制度,日本的公共財政將無法繼續。
引發長期低迷的第三類因素是不確定的增加。有觀點認為,2000年以后,政策不確定性的增加導致企業在采取經濟行為時變得更加謹慎。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定期發布的日本政策的不確定性指數,是為量化政策不確定性,以及與政策高度相關的經濟前景不確定性而創建的指數。比較20世紀90年代(1991-1999年)和2000年以后(截至2019年12月)的不確定性發現,前者的平均值為103.3,后者的平均值為106.0,差距并不是很大。但是,對每項政策兩個時期的不確定性平均值可以看出,貿易政策的不確定性在2000年以后大幅上升。
另外,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世界范圍內的不確定性也在增加,其中備受關注的是近年來歐美國家出現設備投資停滯的原因。2014年,劉易斯等人根據發達國家的數據提出,大部分的設備投資停滯都是由于需求不足、債務增多以及經濟環境和政策的不確定性增加導致的。班納吉和布西埃等人發表的實證分析結果顯示,投資低迷主要是由預期需求、預期利潤的下降以及不確定增加導致的。設備投資低迷現象不僅出現在發達國家,在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也有出現。科斯等人也認為,政治、政策的不確定性增加是導致低迷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日本,田中賢治發現,1990年以后設備投資對于托賓q[6]的反應能力下降,并指出其原因就是不確定性的增加。如上所述,不確定性的增加導致高度不可逆的設備投資的大幅減少,從需求層面導致了長期低迷的出現。
接下來,我們總結一下圍繞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發生機制展開的相關討論。可以從供給、需求兩個層面把握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發生機制。供給層面的代表性假說,是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失靈引發低迷。僵尸企業留在了市場上,阻礙了新企業的進入,導致生產效率增長緩慢。但是,到目前為止的實證研究結果否定了這一假說。雖然20世紀90年代生產率增速放緩,但并不是因為市場“新陳代謝”機能失靈,而是因為市場存續企業生產率增速放緩導致的。此外,在21世紀,許多僵尸企業的復活提高了生產效率。
但是,僵尸企業的復活與21世紀的低迷不無關系。僵尸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不是因為他們引入了高效率的生產設備以滿足未來的需求增長,而是因為他們進行了大規模的重組。這種不切實際的經濟復蘇,反映出企業采取的這些消極改革,這一點在本書第3章的分析中也得到了驗證。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重組企業呈現趨勢性的增加,即便企業的收益率得到提升,但對設備投資仍舊持謹慎態度。
政府的監管為供給層面的原因提供了支持。政府監管會阻礙生產效率的提升,同時導致潛在增長的停滯。安倍經濟學的第三支箭,成長戰略就是為了糾正這一現象。如廢除基礎規定、限制,就是通過放松監管來提高生產率的措施。
在需求層面,需要引起重視的是由于政策失敗和不確定性的增加,導致設備投資減少,經濟增長率下降。無法應對人口老齡化的社會保障制度就是政策失敗的典型代表。現行的社會保障制度,由于在責任承擔和支付結構上不平衡,導致了巨額的財政赤字,增加了金融崩潰的風險。家庭對于這樣的社會保障制度,特別是社會養老金制度感到擔憂,就會自動增加儲蓄,而且在消費方面也會更慎重。
此外,政策不確定性的增加也使企業行為變得更加謹慎,設備投資的減少進一步導致經濟增長率的降低。本書中,我們通過對企業的設備投資活動、家庭的消費儲蓄行為進行定量分析,得到了支持需求層面原因的分析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