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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傳遞病態的接力棒

盡管我們很想,但我們無法回避生活中的某些不容置疑的現實:我們必須納稅,我們都會變老,我們很可能會長胖,我們會永遠和童年經歷緊密相連。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是對的,我們的確是過去的產物。與近期的事件和環境相比,我們會更多地受到成長經歷的影響。雖然基因在決定我們成年自我的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我們在童年時受到的照料與我們成年后的心理健康和戀愛關系質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無論我們是接納自身獨特的經歷,還是試圖掩蓋、遺忘甚至否認過去,都無法否認過去經歷對我們生活的影響。

你可能擁有一個沒有嚴重創傷、虐待、需求剝奪或忽視的童年。你是幸運的,你的父母會犯錯,但他們對你的愛和關懷是無條件的。盡管你有些不足,但你通過做真實的自己,向父母證明了所有的嬰兒都是完美的,生命的饋贈是神圣的。你那健康但不完美的父母會有一種內在的動機,促進你的個人成長、情緒成長——不是因為他們必須這么做,而是因為他們相信值得為你這樣做。

要得到父母無條件的愛與撫育,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做真實的自己。有了這樣的撫育和保護,你就會繼承你家代代相傳的模式,長成一個情緒健康的孩子,并在未來成為情緒健康的成年人。如果你選擇生兒育女,你也會養育出情緒健康的后代,延續這種積極教養的循環。不幸的是,這不是我的經歷。

成為“模范孩子”

心理不健康的父母所養育的孩子,也會參與到類似的代際模式中去,但這種模式是代代相傳的痼疾。如果你的父母一方是病態自戀者,你在出生時就會背負其特定期望。如果你能弄清這些期望是什么,并滿足這些期望,那你就會促使這個自戀的父親或母親給予你撫育和愛。如果你能很好地滿足父母的自戀幻想,你就會得到他們有條件的愛和關注并因此感激涕零。

通過把自己塑造成他們的“模范孩子”,你可能找到了一種少受些傷的辦法,但這將會讓你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盡管你的“良好表現”可能會讓你免受自戀父母那更黑暗、更可怕的一面的傷害,但這種行為會剝奪你的情感自由、安全感和幸福。你永遠不會有輕松愉快的美好童年。你滿足于自我犧牲、不被看見,而這最終會在你成年后滋生依賴共生的問題。這種問題會進而使你不得不與那些你選擇接近的人一起重演童年的創傷。

然而,如果你不能成為父母的“模范孩子”,你就會勾起他們的羞恥感、憤怒和不安全感。反過來,這些感覺會像懲罰一樣投射到你的身上。作為一個“壞孩子”,你不能或不被允許去改善父母對自己的感覺(減輕他們有害的羞恥感),因此你可能會遭受需求剝奪、忽視、虐待的懲罰。噩夢一般的童年讓你需要在心中找到一塊巨石,好讓你將痛苦的記憶永遠埋藏在巨石之下。你孤獨、需求匱乏、受虐待的童年會為一種永久性的精神健康障礙埋下禍根。這種障礙會迫使你自私地傷害他人,或者讓你的同理心、悔恨之心都變得很有限,或者取決于某些條件。就像父母讓你這個本來很美好的孩子在情感上變得面目全非一樣,你也會本能地用同樣有害的模式對待那些愛你的人。

“接力棒”的比喻

簡而言之,我家里的每一代人都在培養下一代人去加入那病態的家庭“接力隊”。每一代父母不僅會將他們對于“接力賽”的熱衷傳遞下去,他們對每個孩子在兩種可能的“接力運動員”角色中最終扮演哪一種,也有著極大的影響力。這個接力棒要么會傳給那個能讓自戀父母對自我感覺良好的孩子,要么會傳給從來不能讓自戀父母開心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成了父母最大的失望。

盡管我的母親對父親懷有病態的忠誠,總是幫助他贏得每場“接力賽”,但她從未體驗過沖過終點的勝利喜悅。即使她倒在地上,疲憊不堪、動彈不得,她卻依然堅信父親的勝利也是她的勝利。盡管她的日子過得既無趣又有損人格,但她從沒想過離開這個“接力隊”。就像其他不正常的家庭“接力隊”一樣,我和我的姐弟從我們的父輩那里接下了那個接力棒。只有非常堅強和意志堅定的人才能打破這種模式。如果沒有勇氣,不經過大量的心理治療,我們家族的接力賽不大可能在我這一代結束。

四代人的痼疾

為了更好地理解造成我童年依戀創傷的推動力,也就是導致我的依賴共生的根本原因,我要選擇性地分享我家四代人的一些歷史。我不是在用“責怪父母”的方式來解釋我為什么成為一個依賴共生的成年人,而是選擇對一些家庭成員表達更多的同情與共情——我曾對他們懷有極大的怨恨和憤怒。本章的目的不是傷害、誹謗或詆毀任何一個人,而是說明我家庭里影響依賴共生和自戀發展的代際力量,同時著重說明,盡管有些人看起來更像施虐者,但我們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我要分享的過往信息,在范圍上是有限的,也可能是不完整的,而且常常是概括性的,因此請您諒解。我的目標是突出每個家庭成員的相關心理特征,唯一的目的是說明依賴共生和自戀的代際傳遞性質。盡管我會努力做到準確、中立,但我承認我得出的結論很可能會受到我個人視角的影響。在撰寫這一章時,我仔細權衡了分享這些材料的價值以及可能給關系造成的后果。懷著沉重的心情,我將向你解釋我為什么成了一個依賴共生的成年人。

我在家排行老二,是厄爾·羅森堡和繆麗爾(米琪)·羅森堡的孩子,兩人分別于2015年和2008年去世。我父母是獨生子女,這不是因為他們父母的選擇,而是因為當時不正常的環境或不良的醫療條件。在十年的時間里,他們生下了四個孩子:1959年生下了埃倫,1961年生下了我,1963年生下了史蒂文,1969年生下了大衛。據我父母說,唯一按計劃生育的孩子是大衛。我母親后來透露,她向父親要求生下第四個孩子,是因為她感到孤獨,需要目標。

在我看來,即使我父親沒有自戀型人格障礙(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的全部癥狀,他也擁有大多數癥狀。相反,我母親是一個教科書式的依賴共生者(這不足為奇),大多數關于這個主題的書都描述過她這樣的人,本書也不例外。

父親的外婆與外公:艾達與魯比

19世紀90年代后期,我的曾外祖父母離開了俄國。雖然他們是在俄國相遇的猶太人,但艾達有普魯士(德國)背景,而魯比是俄國人。據我父親說,艾達為人尖酸刻薄、控制欲強,像個獨裁者。她從不理會別人的意見,在家務上從來說一不二。魯比則更溫柔,更慈愛,更有愛心。

艾達既自大又索求無度,再加上家人對她的畏懼,她在養育外孫時不會受到任何質疑。她對外孫懷有嚴苛的評判和苦澀的怨恨。魯比和莫莉(艾達和魯比的女兒)不敢挑戰艾達的權威,因為這樣會帶來遠超他們預期的惡劣后果。魯比是這段關系中的依賴共生者,他是個溫和、寬容、樂于接納的父親(外公),他總能看到他孩子和他的外孫(我父親)的優點。據我父親說,魯比的慷慨大方是他失敗的原因。在大蕭條剛剛開始的時候,他的幼稚人盡皆知,這導致他收不回來給朋友和同事的大量借款,因此他的家庭失去了大量財富。在艾達看來,魯比軟弱可欺、輕信他人、害怕沖突,因此她從沒有原諒過魯比。艾達生性睚眥必報,從不寬恕那些冒犯過她的人,給忍受過她的暴虐的三代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父親的父母:馬克斯和莫莉

由于缺乏交流,我們對馬克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在羅馬尼亞出生,在20世紀20年代初參軍。他當了逃兵,非法移民到了美國。據我父親的形容,他是一個英俊、迷人、討人喜歡的職業賭徒和騙子,能“迷倒任何女人”。這一點很明顯,因為在馬克斯90歲去世之前,他一共結過九次婚。馬克斯向我父親吹噓說,自從他被發現記牌之后,就被禁止進入拉斯維加斯的賭場了。馬克斯的職業,就是騙走人們辛苦掙來的血汗錢。馬克斯很可能是個社會性病態者,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會被診斷出反社會型人格障礙(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

我不太了解莫莉奶奶的童年,只知道她家里有六個孩子,三男三女,莫莉排行老大,由極端嚴格、毫不妥協的自戀母親撫養長大。作為祖母,她性格溫柔、謙和、敏感……就像她父親一樣,是個依賴共生者。由于莫莉是個注重隱私的人,也許是因為她有很重的羞恥感,所以她幾乎沒有向我透露過任何關于她童年的信息(我問過她)。

在認識馬克斯之前,莫莉沒有太多戀愛經歷。她的大多數決定,包括對男人的選擇,都受到她母親的嚴格控制。當莫莉遇到英俊瀟灑的馬克斯·羅森堡時,她被深深地迷住了,就像大多數女人一樣。我推測,這段關系發展得很快——一個孤獨的、受父母控制的、無力的年輕依賴共生者遇到她夢寐以求的、溫柔又殷勤的男人時都會如此。這就是1929年前后的人際磁石綜合征。我父親告訴我,他認為他父親對他母親感興趣并最終娶了她,是因為她來自一個富裕人家,擁有大量房產。

艾達曾公開批評馬克斯,對他頗有敵意。我父親說她“看穿了”馬克斯。就像其他病態自戀者一樣,艾達能迅速識別在心理上和自己相似的人。盡管艾達試圖阻止莫莉與馬克斯約會,但這對命途多舛的戀人在見面后6個月后就私奔了。大約3個月后,莫莉懷上了我父親。在我父親出生的6個月后,莫莉因為馬克斯的虐待和拋棄家人而提出離婚。莫莉告訴我父親,馬克斯不愿踏實工作,對于供養剛剛組建的家庭毫無興趣。雖然他們離婚前的情況是一個謎,但馬克斯沒有出現在我父親的生活中卻是鐵一般的事實。我父親直到十幾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他在成年后只和馬克斯見過四次面。

作為一個離異、帶著幼子的年輕女性,莫莉很快就開始了工作,她每周要上六天班。她別無選擇,只能依靠刻薄而缺乏愛心的母親來照顧孩子。盡管艾達不情愿地接受了撫養孩子的責任,但她逢人便說自己的不滿和怨恨。

父親的依戀創傷

對大多數人來說,艾達都是一個難以相處、極其刻薄的人,對我父親來說,她更是可怕。她常說我父親是“魔鬼的孩子”。在艾達看來,外孫永遠是無可救藥的“殘次品”,只是因為他與他的父親有著相同的基因。她看著我的父親,只能看到對馬克斯的恨,以及她不得不照顧他孩子的恨。

據我父親所說,艾達恨他是因為他與馬克斯有血緣關系,更糟的是,他與父親長得還很相似。他記得艾達經常用德語咒罵,表達對他以及他從未謀面的父親的怨恨。顯然,家里沒有人會阻止艾達虐待我父親,因為她在家的權力太大、太可怕了。在我父親去世的一周前,我請他談了他所遭受的虐待。父親告訴我,直到那天,艾達虐待他的“可怕”記憶,仍會不時地闖入他的腦海。他甚至流下了眼淚,這對于平常不表露情緒的父親來說可不多見。

我父親最美好的童年回憶,是外公魯比以及三個舅舅給予他的善意與愛,他們都非常愛他。盡管魯比不能保護他的外孫,但在我父親的回憶里,魯比仍然是他認識的最好的人。不幸的是,母親、舅舅和外公的善意與愛依然無法抵消暴虐的外婆對我父親造成的創傷。

雖然父親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樣,盡可能多地和母親待在一起,但據他的回憶,他和母親的關系非常親密。他崇拜莫莉,直到她去世的時候依然如此。他一直把莫莉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事實上,父親給我講過一個他在醫院切除扁桃體的故事。醫生來到候診室,問莫莉有沒有把我父親的玩偶帶來,因為他哭著要“他的莫莉”。從表面上看,父親和莫莉的親密故事既溫暖又感人,但與我們常說的“嚴重糾纏”或“情感亂倫”的親子關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種關系對父親的依戀創傷也有影響。

除了受到外婆艾達的虐待以外,父親還有社交焦慮和中度抑郁。他的生理缺陷與惡劣的成長環境(尤其是他所受的嚴重的言語和情感虐待),導致他成年后在情感、個人和關系方面有嚴重的缺陷。他從母親、舅舅和外公那里得到的愛與溫柔,敵不過塑造他成年后的自戀型人格障礙的依戀創傷。

在幼年和青春期,父親在學業和關系密切的朋友中間尋求慰藉。18歲時,他通過參軍逃離了外婆的虐待,離開了這個讓他和他的家人都缺乏選擇的環境。我父親說,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德國度過的四年非常有趣,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自由地探索自我、生活以及周遭的世界。就像他的父親一樣,他也是一個很受女人歡迎的人。我記得父親曾有好幾次吹噓他征服那些“容易上當、黏人、窮困潦倒”的德國女人的經歷。

退伍四年之后,父親從伊利諾伊大學畢業,獲得了工程學學士學位。就像他談論軍旅生涯一樣,他經常吹噓自己交過好幾個非猶太裔的女友,但他從不打算娶她們。一旦他決定安定下來,就開始積極地尋找一個猶太妻子。除了宗教信仰以外,這個妻子還必須年輕貌美。在他選中我的母親時,他剛剛與一個年齡稍大的非猶太裔女人分了手。在描述這次分手的時候,他不僅很冷漠,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還笑了。

在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單身猶太青年見面的最佳場所是猶太教堂主辦的舞會。我父親第一次見到母親時,冷漠地拒絕了她,因為母親當時只有16歲。母親曾痛苦地回憶了被父親拒絕的經歷,并講述了他如何順利地把目標轉移到她18歲的女性朋友身上。兩年后,他們在同樣的舞會上再次相遇。父親明確得知母親已經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后,他就開始施展自己的魅力。據我母親說,她當時深深地迷上了我父親,因為他更年長,看上去更成熟,更有魅力,也更英俊。但是,母親最喜歡他的一點是,他是猶太人,有伊利諾伊大學的工程學學位,有工作,有車,買得起自己的房子。母親則是個適合的、容易到手的獵物。

父親瘋狂地愛上了我母親,因為她有著驚人的美貌,心思單純,并且愿意崇拜他(簡直把他捧上了神壇)。母親滿足了父親扮演好丈夫、好父親、養家糊口的頂梁柱的幻想。父親則滿足了母親扮演賢妻良母、家庭主婦的幻想。他們不僅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情感的慰藉,還能夠在現實中上演“男女相遇,從此過上幸福生活”的故事情節,但是好景不長。他們兩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配偶有多孤獨,也不知道他們有多需要這段婚姻,盡管他們都在試圖逃離。他們不知道的是,獨特的家族往事和各自的童年依戀創傷讓他們成了天造地設的一對。

父親一生都被社交焦慮和臨床抑郁癥所困擾。55歲時,他被正式診斷出重性抑郁,從那以后,他一共住過十次院。后來我了解到,早在40歲的時候,他就靠濫用處方藥來逃避心理痛苦。到65歲的時候,藥物成癮迫使他不得不住院治療。他喜歡服用的是興奮劑。他在晚年對興奮劑和麻醉劑嚴重成癮,導致他不得不住院參加戒毒治療項目。無論是因為重性抑郁還是藥物成癮住院,我父親都很渴望住院期間的安全感、保障感和逃避現實的感覺。正是在這些醫院里,他才能夠逃避自己的問題,無憂無慮,享受照顧和遷就。這是一種全家人都無法理解的奇怪模式。

母親的父母:查克和莉爾

母親的依賴共生和父親的自戀型人格障礙一樣,可以用童年的依戀創傷來解釋。她的依賴共生“接力棒”,是由她依賴共生的父親查爾斯(查克)以及自戀的母親莉蓮(莉爾)傳遞給她的。他們倆的接力棒也是從各自的先輩那里接過來的。

1885年前后,查克16歲的父親馬克斯被一群俄國“愛國者”綁架,被迫入伍。他的家人想方設法確保了他安全回家,但在此之前,他已至少服了一年苦役。19世紀90年代末,由于俄國對猶太人的驅逐,馬克斯和妻子朵拉不得不離開他們的故鄉俄國。夫妻二人身無分文,最后來到了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渥太華,他們在那里安家,養育了八個男孩。

我的外公查克,在八個兄弟中排行老二,他們手足之間的年齡跨度差不多有25歲。他的父親對子女管教極嚴,相信“不打不成器”這句格言。以當今的標準來看,他的管教方式很可能會被視為嚴重的虐待。馬克斯似乎更關心追逐夢想,總是試圖一夜暴富,而不愿踏踏實實地做一份穩定的工作。他總是投機取巧卻不能如愿以償,導致他的家人一貧如洗。由于家里孩子太多,再加上經濟困難,這八個男孩不得不在渥太華的街角賣報。

在一段采訪錄音里,外公談到了童年的緊張、壓力和困境:

每年夏天,為了保持健康,八個男孩都要剃掉所有頭發。我們不敢反對,因為如果我們反對,就會被他狠狠地訓一頓。我們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夠成為堂堂正正的父親、祖父和公民,多虧了我的父母。

我剛到能算出二加二的年紀,就出去賣報紙了。在上學之前,我要跑著去取報紙,這樣我就會是第一個到街上賣報的人。在上希伯來語學校之前,我又會跑出去賣晚報,這樣我就不會錯過任何賺錢的機會了。在放學之后,我又會跑出去賣更多的報紙。我會一直賣到晚上七八點鐘。然后我會利用賣報紙的間隙,到聯合車站去我叔叔那兒幫忙擦鞋。然后我會回家做作業。我從來不知道童年是什么意思,我必須掙錢養家,照顧越來越多的孩子,一直到我16歲半(他父親去世后不久)離開渥太華前往芝加哥為止。

朵拉在那個年代的俄國猶太人文化中長大,她在重大的家庭決策中幾乎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力,也沒有任何影響力。盡管如此,她還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照顧丈夫和八個孩子身上。外公查克曾深情地說起母親總是不知疲倦地支持自己的孩子——她傾其一生把他們養育成了更好的男人。她所有的兒子都很敬愛她。

由于馬克斯總是渴望得到飛黃騰達的機會,不肯老老實實工作,朵拉和孩子們忍受了巨大的痛苦。馬克斯希望能讓家庭擺脫貧困,過上舒適的生活,但他從來沒能做到這一點。對這個家庭最大的打擊是馬克斯的早逝,這使得他們失去了經濟來源,生活難以為繼。這次財務危機迫使16歲的查克從高中輟學,去芝加哥投奔大哥,以便掙錢養活他在加拿大的家人。盡管困難重重,但朵拉還是設法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把孩子撫養長大。她的兒子們很崇拜她,把她視為自己的英雄。

母親自戀的母親:莉爾

我對外婆莉爾的童年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六個兄弟姐妹中的大姐。她的父親山姆、母親埃塔都是出生在紐約的立陶宛裔猶太人。山姆是個成功的屠戶和肉類加工商,而埃塔是家庭主婦。28歲的時候,山姆死于心臟病。我還記得之前聽過的有關外婆莉爾的母親的故事:她是個冷漠無情、苛求他人的人。我自然而然地認為(就像我對大多數依賴共生或病態自戀的來訪者一樣),這種人的父母中有一方是依賴共生者,另一方是自戀者。顯然,在這個例子里,埃塔是那個強勢的人,主要是她造成了莉爾的創傷。

每當莉爾摔跤時,我那身體虛弱的外公(比莉爾大7歲)都必須把她肥胖的身軀扶起來。莉爾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很老,所以不愿使用助行器。很明顯,她不愿承認自己的衰老,總是堅稱自己的頭發是金色的,但實際上她已經白發蒼蒼。

到了莉爾78歲,查克85歲的時候,查克已經身心俱疲。看著我摯愛的外婆傷害無助的外公,實在是讓人心碎。莉爾總有無窮無盡的需求和期待。在查克去世的前一年,他罕見地分享了他對此的絕望。他說,如果不盡快改變這種情況,莉爾會“害死他”。這樣絕望的懇求讓我深感不安,因為他讓我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而且查克外公往常是個非常注重隱私的人,很少透露對任何人的負面情緒。我當時實在太年輕,不通世事,自己也是一個依賴共生的人,因此無法給他提供任何有用的建議或解決方案。

6個月后,在我生日的那天晚上,查克抱怨莉爾越來越自私,這讓她很生氣。那天晚上,查克突發中風,撒手人寰。在身患阿爾茨海默病而喪失心智能力之前,只要有人愿意聽莉爾的“忠告”,她就會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永遠不要在睡前生你所愛之人的氣,否則他們就會死,而你的余生都會感到內疚。這完全符合她的自戀特質,她把丈夫的中風也說成了一件只與她有關的事情。

母親的依戀創傷

外公查克是一個樂于犧牲、盡職盡責、工作努力、依賴共生的丈夫和父親。盡管他深愛我的母親,但由于他童年缺乏溫暖的撫育,以及他自身的依戀創傷,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他身為人父的時候,他無法對我母親表現或表達任何明顯的愛意。在我成年之后,我記得無數次擁抱外公查克的時候,他的身體都僵硬得像塊木板。盡管他會下意識地伸出手來,不動聲色地與我握手,盡顯他的男子漢氣概,但他不愿意回應我飽含深情的擁抱,顯然這種身體接觸讓他感到不舒服。

我不太清楚母親與她的母親之間的關系,只知道她倆情感上很疏遠,而且莉爾外婆不能敏感地覺察母親的情緒,也不能與她感同身受。擁有一個要求甚高、索求無度的母親,以及一個存在感極低、逆來順受、樂于奉獻、依賴共生的父親,顯然為母親的依戀創傷播下了種子。就像她的父親一樣,母親長大也會成為一個無私的依賴共生者,回避情感親密,樂于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她也會效仿她的父親,成為一個不被人看見的人。

我母親天生羞恥心極強,甚至有些遮遮掩掩,因此她的情感自我一直不為生活中的他人所知。不幸的是,她的這種特點恰好符合她母親、丈夫和孩子的心意(受到操縱的孩子都更加關注和偏愛他們的父親)。母親向我分享了些許真實的情緒和悲傷的故事。我可以確定,她在幼年和青春期時非常孤獨,生活在一個非常嚴格的家庭里,得不到關愛和無條件的積極關注。

我猜想,她之所以在18歲時同意嫁給我父親,是因為她幾乎沒有任何自尊、自信,也不相信自己天生是可愛的。正當母親夢想著擺脫孤獨與不幸的時候,父親開始尋找能為他生兒育女的“模范妻子”。不安全感和低自尊讓她成了我那控制欲強、工于心計的自戀父親的完美誘餌。6個月后,經過一番熱烈的求愛,他們結婚了。一年后,我的姐姐埃倫出生了。

無法擺脫痛苦的家庭

由于我的母親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和成癮(賭博、暴食),再加上她長年累月地隱藏自己的情緒,我想她很少能體驗到充分的幸福或情感自由。就像其他依賴共生者一樣,她把童年的所有希望和夢想都寄托在她托付終身的人身上。不幸的是,她歷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寶貝,卻是我那病態自戀的父親。她的內心隱藏了多年的羞恥感、自我厭惡與孤獨,而她卻永遠也找不到一個能夠幫她卸下這些重負的人。

因此,我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埃倫擁有一個情感發育受挫、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孤獨的19歲母親,以及一個病態自戀、自私自利的29歲父親。我父親很清楚,他想要的第一個孩子不是女兒。醫生告訴他生的是個女兒時,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和失望。在第一次看到埃倫的時候,父親堅持要脫下她的尿布,希望證明醫生弄錯了。我堅信,嫁給一個自戀者的打擊、懷孕和分娩的痛苦、丈夫公開表示對沒能得到一個兒子的失望,以及初為人母的殘酷現實,讓我母親墜入了更深的孤獨與羞恥的暗淡心境。一年半之后,父親的第二個孩子,我,是個男孩,這讓他大喜過望。

父親想要成為他一直渴望擁有的父親,但他無法克服童年依戀創傷所造成的病態的、無意識的力量。作為一個成年人,尤其是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永遠無法超越自己的原始本能,總是要讓所有事情都以他為中心,并把他的關注、贊揚和“愛”有條件地施舍給那些他聲稱自己關心的人。歸根結底,他的妻兒不過是他偶爾喜愛和與之交流的對象。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任何人建立情感聯結,而且對所有人都缺乏內在的興趣,包括與他的妻子和孩子。

盡管母親很想與孩子溝通,但羞恥、自卑、無力的隱秘內心世界讓她不知道該怎么做。不過,我生命中依然有許多美好的時刻,在我最需要母親的時候,她就陪在我的身邊。我可以輕輕松松地用一整章的篇幅來描繪這些時刻。盡管我有這些珍貴的回憶,但我很少能記起感到情感滋養與親密的細節。就像她的父親一樣,我的母親是一個忠實可靠的照料者,但缺乏溫暖與溫柔的能力。

在母親罹患癌癥,即將去世的日子里,她的依賴共生體現得淋漓盡致。即使時日無多,她依然專注于他人的需求,忽視自己的需求。盡管飽受病痛的折磨,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依然很少照顧自身的情感生活和個人生活。相反,她似乎肩負著一項使命,要幫助我那長年生活不能自理、依賴他人照料的父親做好準備,迎接沒有她的生活。她曾因化療引起的營養不良和脫水而住院,而我永遠忘不了去醫院探望她的情景。她腿上放著好幾本關于地毯樣品的書,卻把食物推到了一旁。我讓她放下書,吃些東西,讓父親或別人來操心家里的事,而她卻惱火地瞥了我一眼,好像在說:“你在胡說些什么?”她強調說,她絕不會把“你父親”留在一間破舊的房子里。我知道她需要這樣做,所以不情愿地滿足了她依賴共生的需求,任由她挑選出一條完美的、中等長度的、防污漬的、顏色漂亮的長毛地毯,好讓父親“高興”。

每當我或者其他兄弟姐妹問她感覺如何,母親都避而不答,轉而詢問我們有沒有去看望“我們的父親”,有沒有好好照顧他。她還問起了她心愛的狗,因為她知道父親可能不會好好照顧它們。如果有人問她是否需要什么,她就會堅決要求他們什么也不要帶來。如果她不能說服對方,她就堅持要一籃水果,因為她知道醫院的護士和員工會喜歡。她曾向我吐露,她相信如果她給護士一些小禮物,她們就會把她照顧得更好。

我能想起的一個最悲傷的例子,是我的未婚妻科蕾爾和我請求她允許我們在她的病房里舉辦一場小小的婚禮。我們知道她活不到12月,看不到我們的婚禮了,但我們想和她分享這個特別的時刻。不出所料,她斷然拒絕了,說奪走我們特殊的日子實在是太“自私”了。無論我們說什么都不能改變她的決定。

母親的癌癥也讓父親的病態自戀暴露出了最糟糕的一面。他常常拒絕去醫院看望母親,因為他會感到沮喪和不舒服。即使母親在家奄奄一息的時候,他都不愿意坐在母親身邊安慰她。他跟孩子們談起母親即將去世的時候,話題幾乎總是圍繞著他對未來的恐懼和他所害怕的孤獨。他甚至在母親去世前注冊了一個約會網站賬號,以便找一個好女人來照顧他。

父親“家族糾紛的幽靈”

莫莉奶奶和她的姐妹之間的關系幾乎無人知曉。我從小就知道,自從她母親去世后,莫莉就再也沒有和她的兩個姐妹說過話。據我父親所說,其中一個姐妹把她們母親的200美元壽險兌換成現金之后,沒有與其他姐妹分享。莫莉奶奶的一個姐妹與這個兌換現金的姐妹站在了一起,而其他人則指責后者偷了她們的錢。直到奶奶88歲因癌癥去世的時候,她的姐妹才聚在了一間屋子里。那間屋子恰好是奶奶的病房,五天后她死在了那里。

莫莉病態的家庭關系對我們一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對我和我的姐弟影響更大。由于父母都是獨生子女,我們沒有堂表親、姑嬸、叔舅,而且我們在成長過程中也不認識父親的任何親戚。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姐弟和母親家的親戚也幾乎沒有任何關系,因為他們大部分都住在加拿大。因此,我父親的家庭糾紛對我們的核心家庭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把我們一家置于家庭關系的孤島。

在我母親因癌癥病危的時候,父親“家族糾紛的幽靈”出現在了我的直系親屬之間。就在母親去世的1個月之前,她開始把自己的貴重物品分給每個孩子。就在最后叮囑我之前,她的癌癥擴散到了大腦里,讓她無法交流。我問父親她之前答應把哪件東西留給我,父親卻矢口否認她做過這樣的承諾,并拒絕給我任何東西。我后來發現,父親一直在和我的姐弟秘密瓜分母親的珠寶,故意把我排除在外。

他們對我的抗議置若罔聞,因為我父親和姐弟結成了緊密的聯盟,不讓我得到母親的任何遺物。他們不僅隱瞞了他們與父親的密謀,還把父親已經給他們的遺物藏了起來。更糟糕的是,他們還試圖用“煤氣燈”式操縱(gaslighting)的方式,讓我相信因為我對他們所有人表達了憤怒,所以母親給我的禮物被剝奪了。這不僅讓我們的關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也給我帶來了巨大的情緒痛苦。

這個卑鄙的“家族的糾紛幽靈”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再次出現。那時我們的家庭關系已經分崩離析,似乎再也無法修復了。在父親身體漸漸惡化的時候,每個兄弟姐妹都在為他們想要的貴重物品而四處游說。同之前一樣,父親和每個孩子都達成了秘密協議,不許向任何人透露協議的細節,尤其不能向我透露。很自然,我被激怒了,受傷和被拋棄的感覺更強烈了。

在我質問父親和姐弟的時候,全家人立即團結起來反對我的抗議。沒有人誠實交代父親的兩面派行為。不但如此,他們為了替自己的行為辯護,還不斷重復父親關于我是個“壞兒子”的錯誤說法,說我的脾氣和對他的傷害才是他做出這種決定的原因。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從小就在被偷偷灌輸這種“壞羅斯”的謊話。

諷刺的是,盡管我的家人一致阻撓我得到父母的貴重遺物,而我卻一直是他們尋求幫助和安慰的對象。無論是大如危機,還是小如電腦故障,他們都會打電話給我——那個最可靠、最指望得上、最愿意幫忙的孩子。

壓死駱駝的稻草

我父親把他最貴重的珠寶遺贈給了他的一個孫子,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是我父親精心策劃的另一筆“交易”。并不是說這個孫子不配得到這樣的禮物——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但是我在得知父親和其他三個孩子密謀,不讓我得到他或母親的任何貴重物品之后,我才意外得知了這件事。

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個轉折點:在這個時刻,我沒有任何被拋棄、被傷害的感覺,心平氣和地放棄了擁有一個坦誠、公平、有責任感的家庭的一廂情愿的奢望。為了結束永無休止的期望與失望的循環,我逼迫自己接納了關于我家庭的現實:擁有誠實而相互支持的家庭關系是不可能的,這種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這時我意識到,我對他們的期待和反應是問題的一部分,就像他們對我(或為我)做過或沒做過的事情一樣。我意識到,我一直在渴望從那些親人那里得到一些東西,但他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滿足我的愿望,這是改變我生活的頓悟。我接納了家人的敵對之“舞”,不再去爭奪領舞的權力,因此我失去了參與這場“舞蹈”的興趣。

這些認識讓我接納了我家可悲但真實的現實,也幫助我弄清了一個困難但重要的事實:對我來說,放棄這樣的家庭關系比追求那些必然給我帶來失望和傷害的關系更好。矛盾的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感覺更放松、更專注、更有同理心。“接納、寬容和邊界”成了我沒說出口的、有效的、拯救心靈的咒語。這就是為什么我能擺脫我那“家族糾紛的幽靈”。

孤獨的童年

我是一個非常孤獨的孩子,總是遭到同齡人的嘲笑和騷擾。我的敏感、不安全感和對霸凌的恐懼讓我成了最好欺負的目標。我不僅是班上最不受歡迎的孩子之一,包括老師在內的大多數人都對我視而不見。我忍受了八年屈辱的童年歲月,當時有許多人排斥我,管我叫“鼻屎”。我的整個童年,包括十幾歲的大部分時間,都很渴望得到接納和友誼。我常常覺得我的一些朋友不得不悄悄地和我一起玩或待在一起,讓別人知道他們和“鼻屎”的關系,會給他們的社會地位帶來災難性的后果。總而言之,我的童年是一段非常黑暗和孤獨的時光。在那段時間里,我只知道自己哪里有問題,而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內在的優點。

從記事時起,我就渴望得到并常常爭奪父親的關注。在我生命的前12年里,我一直是他的“心肝寶貝”。作為他最喜歡的孩子,我從他那里得到的愛和關注比他給其他家庭成員的都多,但這是來之不易的,也不足以與那些在我生活其他方面折磨我的、更加黑暗、險惡的心理能量相抗衡。身為父親最喜歡的孩子,并不能把我從內心長期的不快樂、自我厭惡和孤獨中拯救出來。

只有在父親關注我的時候,我才會感到自己是可愛的、重要的。他所有孩子都在爭搶他偶爾施舍的一點點關愛和關注。對于他那有條件的愛,我若能得到,便會欣喜若狂,若得不到,便會感到深深的羞恥。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就像被困在了一個“倉鼠輪”上一樣,瘋狂地奔向我最渴望、最需要的東西,但總在到達那難以企及的目的地之前筋疲力盡。

就像其他家人一樣,我早年的心理問題會讓我的父親得利。我缺乏安全感,沒有朋友,沒有自尊,唯一的愿望就是做他“最喜歡”的孩子,這讓我不斷地尋求他的認可和關注。這反過來又為他那永遠填不滿的自戀“油箱”源源不斷地補充燃料。他不僅對我這個人和我的感受缺乏真正的興趣,而且很少關心我的任何活動。為了讓他做我喜歡的事,比如玩接球,我不得不百般祈求,并改變自己的人格來迎合他。我憑直覺就知道,如果我膽敢說出自己心中不斷增長的憤怒和怨恨,我就會失寵,被弟弟取代——他已經蓄勢待發,準備成為下一個助長父親自負的“自戀附屬物”。

在13歲前后,由于青春期,我作為“爸爸的完美兒子”的日子到頭了。他那光輝的“完美父親”的形象消失了,他對我的關注和興趣也在頃刻間蕩然無存,這讓我怒火中燒,感覺被拋棄了,陷入了一場爭奪權力與控制權的混亂爭斗。我生性敏感,反應強烈,而且我相信公正與誠實的美德,因此我憤怒地質問父親,為什么要這樣不公地對待和控制我。與其他的病態自戀者一樣,我的行為深深地冒犯了他,他狠狠地懲罰了我,因為我厚顏無恥地試圖讓他感覺不好。從最受喜愛的孩子變成最不受喜愛的孩子,嚴重影響了我早已搖搖欲墜的心理健康,也極大地妨礙了我在未來成為一個幸福的、有安全感的、自愛的成年人。

似乎在一夜之間,我對父親的敬畏和感激迅速變成了怨恨和鄙視。我公開而不假掩飾地質疑他的權威和懲罰措施,很快煽起了熊熊烈火,吞噬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在正常或者相對健康的家庭里,青春期的孩子挑戰父親的權威,指責父親的不公平其實是一件好事。然而,對我父親這樣的病態自戀者做這樣事情,會摧毀一個男孩的夢想:他是個足夠好的孩子,配得上父親的喜愛。

被另一個自戀供給源所取代

我的父親經常讓孩子為了得到他的關注和贊揚而相互競爭。他會主動制造爭端和沖突,讓一些人(甚至所有人)對其他人感到憤怒或怨恨。更糟的是,他經常散布一些負面的虛假信息,中傷我們當中的某個人,以便在家庭成員中煽動憤怒、猜忌和怨恨。更令人不安的是,誰都看得出,他以旁觀這樣的沖突為樂。

在我“失寵”的時候,我姐姐埃倫并不是一個理想的替代品,因為她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放棄尋求父親的積極關注了。她要么被父親忽視,要么就被困在尋求消極關注的惡性循環里。父親的“法定繼承人”是我的三弟(當時第四個孩子還沒出生)。這個孩子,這個從前的局外人,抓住機會扮演了“最受寵愛的孩子”,被父親培養來滿足他對于關注和自戀的需求。對弟弟來說,這是一個理想的轉變,因為在他生命的那一刻之前,他對父親來說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而父親也總是遺忘他、忽視他。在不知不覺間,父親的第三個孩子被塑造成了一個不僅能讓父親對自我感覺良好,而且會疏遠其他手足和母親的人。

為了鞏固新的同盟關系,父親給弟弟灌輸了關于我們的謊言——關于他的姐姐、哥哥和母親的謊言。弟弟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父親精心操縱的傀儡,成了父親的副手、小法官和告密者。這個不到11歲的孩子,不假思索地收下了父親給他的所有好處,因為這讓他感覺自己很特別、很重要,這是他以前從來都沒能得到的體驗。

在父親的設計之下,弟弟開始對付我,加劇了我的憤怒,使我成了欺負幼小的惡霸。在我弟弟看來,只要我發泄情緒——義憤填膺地反駁父親、欺負弟弟、濫用藥物,就證明了我父親對我的負面評價。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我父親越是唆使弟弟評判我、厭惡我、告發我,我就越會變本加厲地報復弟弟。我父親對孩子的惡劣行為不僅永久地破壞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也剝奪了弟弟和母親建立情感聯結的機會。

最小的弟弟出生時,我父母的情緒正處于徹底崩潰的邊緣。我父親迷失在他自戀的世界里,而母親開始瘋狂地尋找身份認同與意義感,這促使她開始創業,并皈依了基督教。我們的父親向我們灌輸“母親拋棄了我們”以及“母親羞辱了我們”的想法,進一步毒害我們的思想。這種“高劑量”的“心靈毒藥”,讓我們柔軟脆弱的心靈站在了唯一可以給予我們些許撫育的母親的對立面。我父親不斷地使用“煤氣燈”式操縱[1]。這種卑劣的行為直接把病態互動模式的接力棒傳給了下一代人。

盡管母親說服父親生下第四個孩子,以便擁有某個需要她、喜歡她的人,但她和我父親的生活中已經沒有太多情感和個人的時間能夠留給這個孩子了。我的小弟比我小八歲,他的成長環境與我們其他人截然不同。不僅他最大的兩個哥哥姐姐(我和我姐姐)在他十歲的時候搬了出去,而且僅剩的一個哥哥(比他大六歲)也被灌輸了這樣的信念:他對弟弟有著父母一樣的權利和責任,應該教他明辨“是非”。在父親的授意下,這個哥哥有權用破壞性的少年警察般的方式,確保弟弟遵守他定下的規則。在情感和家庭關系方面,這個家中的幼子遭受了有害的忽視,這種忽視可能會改變他的一生。

父親:“煤氣燈”式操縱的能手,操弄傀儡的大師

我父親是操弄傀儡的大師,他用“煤氣燈”式操縱的方式對待他的長子,成功地毀掉了家庭內部的關系。“煤氣燈”式操縱的定義是,通過心理操縱讓一個人懷疑自己的理智。(我會在第8章和第11章分享更多有關“煤氣燈”式操縱的危害。)有時我會問自己,父親是否真的喜歡讓我“做蠢事”,以便向全家人證明他的說辭——最不幸的是,他也試圖借此向我證明他的說辭。歸根結底,對他來說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得到持續穩定的關注,并且不必為自己造成的傷害承擔任何責任。

在父親去世的五天之前,他承認,他給孩子精心灌輸的、關于我的“煤氣燈”式謊言是錯誤的。就在那時,我仿佛得到了他曾給予過我的最大贊揚。我在家庭式臨終關懷療養院里照顧他的時候,他對我姐姐說:“嘿,我以前錯怪小羅斯了,他其實是個好人,也是個很棒的兒子。”奇怪的是,我姐姐以為我聽到這樣的“褒獎”會很高興。我給了自己十分鐘的時間來感受糟糕的情緒,然后聳聳肩,承認這不是什么新鮮事。遺憾的是,直到去世的幾天之前,他才向其他孩子表示,他的大兒子是個好人。

母親: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從來沒有人會爭搶母親的愛或關注。她也根本沒想過要別人這樣。母親的情感疏離和自我厭惡十分嚴重,她的人格特點對父親來說堪稱完美。長久以來,父親一直試圖給我們灌輸關于母親的壞話,說她有各種缺陷和問題,而母親一直在默默承受他的詆毀。為了鞏固他在家中索求無度、受人崇敬的地位,父親需要把我們變成他的盟友、母親的敵人。他會不斷地唆使我們批評母親的體形和體重問題,從而貶低母親。父親或者他的某個孩子常常會叫母親“胖子”或“米琪胖老鼠”。在貶低母親和制造三角關系方面,還有一個更可怕的例子:我父親曾問他的每個孩子,如果父母離婚了,他們想和父母中的哪一方一起生活。由于所有孩子都受到了“煤氣燈”式操縱,一直在從父親身上尋求那難以捉摸的愛與關注,而不重視、不欣賞我們的母親,所以我們全都自然而公開地表示愿意選擇父親。我是唯一一個表示喜歡媽媽的孩子,但這更多的是出于同情,而不是真正的喜歡(我也受到了操縱)。我雖然沒有選擇母親,但我為她感到難過。

我母親有著扭曲的忠誠、無處不在的不安全感,以及對孤獨的恐懼(從本質上講,這就是她的依賴共生),導致她不愿與父親離婚。即使父親的兩段婚外情敗露之后,她還是站在父親這邊。母親不知道的是,父親其實和許多女人都有過風流韻事。我時常會想,如果她知道我父親在死前幾天告訴我的這些事,她會怎么做。父親說他有過很多次外遇,比他當初承認的要多,其中一次外遇,還是和母親的一個最親密的朋友搞的。

更糟糕的是,由于父親患有嚴重的臨床抑郁癥(患病超過了15年),母親一直恪盡職守地照顧他,導致她被困在照料者的角色里無法脫身;而父親卻因為他的自戀和抑郁,表現得像個頑固不化的七歲孩子。母親生命的最后十年是最艱難的。由于父親幾乎沒有朋友,所以非常依賴母親的陪伴,這種依賴勞心勞力,讓母親筋疲力盡。在這段時期里,父親對處方藥上了癮,表現得就像其他謊話連篇、工于心計、缺乏理智的癮君子一樣。母親的依賴共生讓她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付出了沉重的情緒代價,這與她父親查克和她母親莉爾的經歷很像。

盡管家人對母親視而不見,但她依然努力地想做一個好媽媽。盡管她無私地花時間陪伴我們,并盡量滿足我們的一切需求,但我們從沒有真正地了解過她,她也不曾了解我們。由于她自身的依戀創傷,以及由此產生的依賴共生、焦慮障礙、注意缺陷障礙,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內心深處隱藏了怎樣的情感糾結與個人掙扎。就像她的父親一樣,她很擅長忍受也不愿表露個人痛苦。

母親是個非常寬容的女人,她接納并原諒了所有孩子,尤其是我。因為我和她非常相似,所以我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結。她時常會讓我知道,她為我在生活中取得的各種成就感到自豪。我記得她有幾次曾對我說,她感覺跟我最親,因為我追求了她曾擁有卻沒能追求的夢想。就像其他依賴共生者一樣,她深深的、嚴重的自愛缺陷問題以及對失敗的恐懼,成了阻止她實現目標的障礙。而且,身為一個依賴共生者,她不敢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自己之外的他人。

由于父親試圖制造三角關系,毒害我們的思想,所以母親和她朋友的關系比她和孩子的關系更緊密。她渴望得到別人對她的需要和愛,因此她會努力成為任何幸運兒的好朋友。人人都愛我母親。由于她的愛、關懷和犧牲,她的每個朋友都很敬愛她。就像她依賴共生的父親查克一樣,她會竭盡全力地讓他人開心。可悲的是,每個人都很喜愛母親,除了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如果沒有自戀父親的煽風點火,也許她的孩子也會愛她。盡管這聽起來可能有些矛盾,但母親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

她迅速擴散的晚期癌癥,促使我們開始討論一些困難而可怕的情感話題,我們本應該早點討論這些話題,但因為太害怕而不敢開口。我們兩人的依賴共生相互影響,導致母子之間從來沒能擁有正常的關系。如果不是父親自私自利,故意挑撥離間,我就能了解母親,母親也會了解我。時至今日,我依然對這一可悲的事實感到遺憾和悲哀。正是為此,我才將我的第一本書獻給了她。

17歲的爆發

我的孤獨、不安全感,以及易受他人傷害影響的特點,一直伴隨著我進入青春期。在14歲的時候,嚴重的霸凌、辱罵和羞辱開始變本加厲。正常的青春期焦慮,再加上家里的忽視和情感傷害,我墮入了羞恥和抑郁的深淵。漸漸地,我發現大麻有讓人麻痹的特性,后來我接觸了藥性更強的毒品,我在15歲時就經常吸毒了。在上11年級的時候,17歲的我會自行服用危險劑量的毒品來麻痹自己的悲傷、憤怒和孤獨。因販毒和持有毒品而被停學3個月后,我陷入了一場近乎自殺的吸毒狂歡。在被查出吸食、銷售大量興奮劑后,父母讓我參加了一個為期90天的青少年住院精神病學治療項目。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了解我的這種自我傷害行為,也不了解吸毒行為的危險。從剛開始住院的時候,一直到住院三周之后,我都堅信自己吸毒的理由是正當的:為了享受樂趣,讓自己的感覺好起來。我曾不遺余力地試圖說服別人,享受快樂和讓自己感覺好起來不應是住院的理由,但是醫生不會理會我的無稽之談。他們一直督促我坦誠面對我慢性自殺和需要吸毒的原因。

在治療的第四周,經歷了一系列針鋒相對又惹人生氣的個體和團體治療之后,我開始意識到,我其實在逃避一些東西。我永遠忘不了我的精神科醫生施瓦茨醫生和心理治療師亞佩里醫生突然闖進我們的治療小組,對我的同伴說我是個病態的騙子,完全是在蒙騙他們。他們警告團體成員,除非我老實交代自己的實情,否則不要相信我說的任何一個字,也不要對我放松警惕。說完這番話后,他們轉身就走。我當時對他們的謊言以及他們對我的同伴不公平的操縱感到憤怒不已。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因為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誠實的人。

就在那時,某些想法開始在我心中萌動,這些想法讓我有了始料未及的頓悟:我是一個極度悲傷、孤獨的男孩,渴望得到接納和愛。這一頓悟讓我被壓抑的(無意識的)情緒痛苦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噴涌而出。我最終承認了我有多么痛苦,以及我為什么愿意做任何事情來逃避這種痛苦。我號啕大哭,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哭過,我也第一次感到了內心的平靜與幸福。這段經歷促使我寫下了下面這首詩,這首詩表現了困擾我一生的痛苦和折磨。這首題為《孤獨》的詩就像一扇窗戶,讓我得以窺見我飽受折磨的情感自我。

孤獨

羅斯·羅森堡(1978)

孤獨是一種難以接受的情緒。

終生如影隨形,

無論你多想把它忘懷。

除非你明其就里,知其深淺。

否則孤獨之苦難以承受。

你渴望理解,

但無人會意。

我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只要一個朋友,

一個關心、關愛我的朋友。

一個給我力量的朋友。

我是多么地需要這個朋友。

我的美夢屢屢破滅,

但我發誓,一旦我夢想成真,

你會看到我向你伸手而來。

我已做好準備,

去感受那渴求已久的體驗。

如果需要一場戰斗才能克服這樣可怕的感受,

我早已摩拳擦掌,

蓄勢待發。

就讓我被擊倒在地吧,

你會看到我站起身來。

我仍將奮戰到底,

勇猛而堅定。

你甚至會看見我傷痕累累,

但我決不放棄。

我會堅守于此。

也許,只是也許,

我流下足夠的眼淚,

才能發現我在哭泣。

也許會有人陪在我身邊。

一個真正關心我,理解我的人。

這種念頭讓我興奮不已,

聽起來就像南柯一夢。

但如果這真是大夢一場,

我求你不要喚我醒來!

我的起點

我認為那次團體治療是我從依賴共生中康復的起點。在那個時刻,我終于能夠仔細審視我那情感破碎的生活,表達我對生活的感受,而不需要用毒品來掩蓋生活帶來的痛苦。也許我最大的突破是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對父親的憤怒,以及打破他對我的有害控制的需要。直到25年以后,我才完全弄清我的依戀創傷(主要是我父親造成的)的本質。即便如此,那次團體治療仍然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盡管我已經指出了我父母的局限,但我永遠感謝他們讓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幫助。毫無疑問,這些幫助拯救了我的生命,也對我們的關系產生了深遠的積極影響。正是因為他們,我才得以邁出非常重要的第一步,去面對我的心魔,尋找療愈與心理健康的道路。如果沒有他們,我就不可能面對我所處的支離破碎的家庭,也不能設法從父母的病態模式中脫離出來,形成獨立的人格。(一年后,我加入了美國陸軍。)除此之外,也許最重要的是,醫院治療的經歷讓我發現了自己幫助他人的天賦。這最終促使我對自己許下了至今仍在遵守諾言:成為一名心理治療師,幫助那些和我一樣經歷過情緒痛苦的人。

為什么要寫這一章

對于任何想要了解自身依賴共生(或自戀)程度的人,他們都必須徹底審視過去幾代人的依戀經歷:父母輩、祖父母輩,甚至曾祖父母輩。許多父母虐待了孩子,造成了孩子的依戀創傷。他們是導致孩子產生依賴共生和自戀問題的最終責任人。盡管自戀型父母的責任最大,但依賴共生的父母也負有責任。把這個復雜的問題簡化為“好”“壞”父母的對抗是不貼切的。父母雙方都是這個不正常的田徑隊里的一員。父母雙方共同塑造了自己的孩子,讓孩子為把接力棒傳給下一代人做好了準備。

我希望通過分享我的家庭經歷,讓你能有一個更好的參考框架,去理解那些塑造你自身的依賴共生的力量。通過了解依賴共生(和自戀)那曲折但可預測的發展方向,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這個問題,并徹底從中復原。

反思

?曾祖父母輩對你的依賴共生產生了哪些影響?

?父母童年的依戀創傷與他們對你的教養方式有什么關系?

?從代代相傳的視角來解釋你的依賴共生,能否改變你對父母的感覺?


[1]第11章會討論這一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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