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九年,夏末,辰光正好。
“這一件,這一件好不好看?”戚冰穿了一身輕薄的水色襦裙,明艷照人,站在門庭邊打著紈扇笑指,“江南的貢錦,聽聞小孩子穿了頂舒服的!”
凝碧殿前,宮人們各捧著托盤站成了一排,盤中都是賞賜之物,太皇太后的占一盤,許賢妃等三四位貴人的占三盤,而圣人的卻占了五盤。
戚冰在其中挑挑揀揀,口中喋喋不休。又是小兒的新衣新鞋啦,又是女子的簪釵胭脂啦,她都挑花了眼,一回頭,沈素書只是微微笑著看她,她反而有些赧然。
索性去拉沈素書旁邊的殷染:“你也別閑著,過來與我一同看看!”
殷染笑得打她的手,“你圖新鮮,倒是自己生一個去,我不來湊這個臉!”
“好了好了,”見戚冰臉上又要風云變色,沈素書連忙開口截住了話頭,“那個長命鎖,拿來與我瞧瞧?”
她的肚子已很大,算來臨盆也就在這一月;而她的容色依然清淡安詳,倒不見尋常懷娠女子會有的疲態,身子豐腴了一整圈,反襯得面如滿月,目如秋波,愈加瑩澈。戚冰看得都要呆了去,只道:“素書,我若是男人,我也最歡喜你這樣的。”殷染笑著又拍她一下,自走過去挑揀出那只鑲了翡翠石的金鎖來,回身問道:“是不是這個?”
沈素書接過了,摩挲半日,慢慢道:“就是這樣的。我家小妹身上,也戴了一個這樣的。”
“往日未聽你提過。”殷染輕聲道。
沈素書靜了靜,“我家里人多,這個小妹,與我最好。”言罷,她忽然嘆口氣,復道,“阿染,我入宮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殷染微笑道:“待你生了小皇子,冊了美人昭儀什么的,再向圣人央個恩典,自然便能見到家里人了。”
戚冰這會兒也坐過來,道:“素書,你不比我是個無牽無掛的教坊中人,你家里畢竟是有根底的,不必害怕。”
沈素書沒有答話,卻是望向了殷染。殷染當時還覺莫名其妙,可后來她反復琢磨戚冰這句話,總覺得戚冰看得比她通透許多。
她已經好久沒有見到段云瑯了。
那一日的斷交言語,實則也不是特別地顯山露水。但她與他都是聰明人,并不需像市井中人一樣撕破了臉地吵嚷。與他來往是很輕松的,與他決絕是很容易的。
他身任左翊衛大將軍,每日里不知要在這大明宮內內外外逡巡上多少個來回;今年方到十七的他,也常常被圣人叫入宮來問話——可他們偏偏是沒有再碰見。
漸漸地,她也就不會再去想他了。
莫說思念,便連當初因母親之死而飛來的那些對他的厭恨,都寡淡無蹤了。
她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他了。
沈素書臨盆是在一個明晃晃的夏末的白晝,日光猶如刀刃直射下來,大兇險。
她已被移去了興慶宮就館,戚冰不好過去,殷染一個小小寶林,則得以混在宮人里到了興慶宮。只是她趕到得畢竟晚了些,行至大同門,便已不許旁人再入內去。晚夏的亂風將草木都掀了起來,四下里狂花飛舞,拂得人心亂如麻。
她打點也無用,央求也無用,正在大同門外無所適從處,身側的聲息忽然都靜了,她凜然一驚,便聽聞宮人們雜亂的行禮聲:“陛下安!”
她忙在一株樹后撩衣跪了下來。
而后,她便一直跪著。
偶爾她抬頭,便看見金冠黃袍的圣人在焦灼地踱著步,靴底沾了泥塵,袖間全是花瓣碎屑,亂得一如這夏末天氣。他仿佛始終心事重重,高仲甫在外邊喚了數次,他都不理,只是守在門前,一直守到繁星初露,守到他的孩子呱呱墜地。
他立刻便要竄進門去,卻被一臉正氣的老姑姑義正詞嚴地攔住:“陛下,內中污穢,方圓十尺不可近。”
殷染當時心中便想,哈,原來女人分娩的房門前,便對天子都是一視同仁的。
她早有些疲累了,幾乎要靠著樹干睡著。忽然有人輕輕搡她,卻是那個守門的姑姑,面色不豫:“你是哪宮的?在此處作甚?”
她連忙起身賠禮,道出自己來歷,姑姑聽聞她竟是大明宮里的寶林,頗有些驚異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她微感赧然,大袖之下的手悄悄往姑姑掌心里塞了一塊玉佩,輕聲道:“都說女人生產是打鬼門關前過一遭,沈娘子還要仗姑姑護持了。”
姑姑收了玉佩,笑得滴水不漏:“瞧您說的,沈娘子生了個小皇子,日后前程似錦,哪里還需要老婦人護持!”
殷染陪著她笑,復轉臉去,無邊無際的黑暗,看不清大同門后的世界。圣人已經入內,不知要多久才會出來,婦人得了她的好處,便殷勤請她去耳房里坐。待敲過了四更的鼓,隱約聽外間“圣人起駕”的吆喝聲,殷染才終于得以自后門入大同殿偏殿里去,見到了沈素書。
她仿佛剛剛睡醒,聲音虛弱而疲憊:“誰?”
嬤嬤低聲道:“是含冰殿的殷娘子。”
沈素書的聲音稍稍振奮了一些,“快請進來。”
她掀簾而入,沈素書正自床頭強撐著坐起,她連忙過去按住了她,“你剛生完孩子,合該好好睡一覺,是我太心急,我跟你賠不是。”
沈素書笑起來,眉眼盈盈如滿月,“你擾了我的清夢,這會子倒來假模假式。”
她也笑了,給沈素書捂著被子,道:“我要恭喜你,生了個皇子。”
沈素書微笑道:“這宮里,皇子也不值錢。”
“話不能這樣說。”殷染端出嚴肅神色,“皇子不值錢,莫非公公值錢?我看那些大公公們確實是威風,可這威風百年,復有何用?”
沈素書被她逗得笑不可抑,卻又謹慎地道:“這話你也就在我面前說說,可別在外頭亂講啊。”
殷染看她半晌,直到沈素書都被她看得羞澀了,方道:“方才圣人過來,你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
沈素書的笑容忽爾沉默了下去,“我方才是真的睡著了……他走的時候,著內官吆喝了一聲,我才醒了過來,卻看見是你。”
殷染低著頭笑她:“圣人是真的歡喜你,看了你大半夜都不忍心叫醒你。”
沈素書頰邊頓時飛紅,伸手戳她,到了半途就失了氣力,只哀聲叫:“偏你會寒磣人,好話都似壞話了!”
殷染抿笑不言。沈素書雖然容色如故,該笑時笑,該羞時羞,但那雙溫柔的眼底藏了些哀傷,卻只有殷染看得一清二楚。
她后來常常想,素書大約是歡喜圣人的吧。
不然的話,怎么會在還沒有失去他的時候,就開始痛苦了呢?
在興慶宮歇了數日,沈素書便帶著大批的賞賜、拖著還未完全恢復的身軀回到了凝碧殿。這回是圣人發了話,要她早些回大明宮來,他將凝碧殿上上下下都修葺一新,還早早擬好了冊文,要挑個良辰吉日冊沈素書為昭容。
禮部回報,道本月廿八是個上佳的好日子,諸事皆宜。圣人一聽好日子只在旬日之間了,一個高興,禮部上下人人蒙賜了分外的料錢。
可是他卻沒能等到這個良辰吉日。
在六月廿八之前三天,亦即六月廿五,沈才人的尸首被人從御花園西邊的井底撈了出來。
那一夜,大雨傾盆。
殷染在那段時日里,心頭總縈繞著不祥的預感。晚春的天氣甚是潮熱,蛩響蟲鳴,令人愈加焦躁。沈素書所生的七皇子并未養在自己身邊,而是被抱去了興慶宮老太皇太后處,沈素書自生下他來就沒見過他。
她漸漸變得懶散,雙目空洞,總是問殷染:“我要何時才能見到小七呢?”
殷染道:“小七連眉眼都沒長全,還在最兇險的時候,你也要坐月子,便等等吧。”
沈素書便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在家中的時候,姨娘們生了孩子,都是趁著月子天天帶著。我聽人說,孩子剛出世的一個月跟著誰,他往后也就一輩子都跟著誰了。”
“素書,我說句見外的話。”殷染安靜地道,“圣人讓太皇太后給你帶孩子,那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你忘了,圣人自己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帶大的?”
沈素書似是悚然一驚,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一般,連毛羽都聳立了起來,“我——你這話,你這話——大逆不道!”
“好好,是我錯了,”殷染忙拍撫她的手背,安慰她,“我只想你寬心,小七在興慶宮絕不會出岔子。”
沈素書喃喃:“我也不需他富貴,不需他顯赫……他便在十六宅里做個太平宗室,天枝廢物,也就夠了。”
殷染發笑,“瞧你說的,哪有管自己孩子叫廢物的道理?”
沈素書看了她一眼,又掩下了眼簾,似有意似無意地,輕輕嘆了口氣,“阿染,我好羨慕你。”
“羨慕我?”殷染一怔。
“羨慕你,無情無義。”沈素書語調柔軟。
殷染愣了半晌,干笑:“說的也是,我家……我家里人也常這樣說。”
沈素書轉過臉去,幽幽地道:“我自生產那夜之后,也再未見到圣人了。是他著急忙慌地命我回宮來,可也是他,把我撂在這里,不聞不問。”
“這里卻有個計量。”殷染柔聲道,“圣人馬上要冊封你了,這會子你正在風口浪尖上,你知不知道?圣人還不趕緊地趁這幾日,安撫安撫旁邊的幾宮呀?”說著,莞爾一笑,“你是真有趣,吃醋也吃得這般嬌羞。”
沈素書亦笑了,只是那眼中的笑影卻轉瞬即逝。殷染略略直起身,看向重簾之外,在前殿里指揮著宮人布置各處的宣徽南院使周鏡,道:“圣人可將周公公都派來了,可見……”
“可見對我不薄。”沈素書出乎意料地截了她的話。她忽然直視了殷染,眼中光芒清亮,仿佛冰晶閃動,“你今日說了這么多,不就為勸我這一句?圣人好,圣人體貼周到,圣人對我不薄——可是,我不愛過這樣的日子!”
殷染靜住。
許久,她終于漫不經心地一笑,“這你就錯了。不是你挑著日子過,是日子在挑你。素書,你這樣聰明,怎就不知曉認命呢?”
說完,她徑自站起,往外走去。沈素書在她身后追問:“那你呢?你認命么,阿染?”
她沒有回答。
她目不斜視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楓橋上停了一會。
落花隨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這里鬧的一出笑話。
背后就是御花園,御花園里,不知會不會還有那個少年,半睜著一雙慵懶無情的眼。
其實風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日,太陽,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流泉。眼前有一頂肩輿,在叢叢花枝之外搖搖晃晃地過去了。她凝了神,轉身背過去。
在這堂堂東內中還敢公然乘坐間色肩輿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時,紅煙已挑起了熏香。她懶懶散散地走入去,紅煙在簾外問她:“沈娘子可好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聞。
簾帷之后,紅煙的影子氤氳在裊裊香霧中,“今日婢子撞見給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說七皇子生得虎頭虎腦,哭得聲如洪鐘,許賢妃都夸是個有福氣的呢。”
殷染猝然轉過了頭。
她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那日之后,她便有兩日沒去凝碧殿。現在沈素書成了大紅人,各宮命婦都不管她生產未久,盡趕著往凝碧殿來探望送禮。只是聽聞沈才人許是虛弱太過、許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數推拒了不見。
到第三日上,圣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體有恙,心頭懸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趕往凝碧殿。
那一日,整個大明宮都被圣人的怒氣掀了個底朝天——
原來凝碧殿中,早已沒了沈才人的蹤影!
段臻頹然坐在寢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飾出高雅的格調,十二折云母屏風設色簡古,畫的不是春閨綺情,卻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這殿中一件件擺設上慢慢掃過去,心頭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春日里滲著冰冷的水。
風自草木底下輕輕刮擦出來,漸漸地發了狂,“啪啦”一聲,是大風將青瑣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間老宮女慌里慌張提著裙角進來道:“陛下,要落雨了,奴來關窗!”
他沒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給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為素書只是出去請安或串門;而后以為素書在宮內迷了路;后來,他便將一切可能性都想過了。他想,素書莫不是瞞了他,與旁人有了私情——這會兒,竟是私會情郎去了?
仿佛是響應他的念頭一般,天外轟隆隆震起悶雷,豆大的雨點不多時砸落下來,滿院里風雨大作,草木摧折。這樣的天氣,不論素書在哪里,一時半刻都是回不來的了。
漸漸地,入了夜,點了燈。
她還沒有回來。
他在想,三日,只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她便是他的昭容,他連冊文都親自寫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來時未料到會有風雨,仍是穿著上朝時的明黃冕服,冠帶謹嚴,一絲不茍。只是在將將踏出殿門口的時候,就注定會邋遢了。
一邊周鏡立刻奔了上來,將寬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給他打起了黃羅大傘,“陛下當心路滑!”
他的嘴唇微抿,這是他慣常思考的神色。他思考的是,他已經將小七交給興慶宮的皇祖母,給高仲甫及禮部加了料錢,這兩日以來又是在許賢妃處歇宿——
他思考的是,這宮中到底還有什么漩渦,是他所沒有顧慮到的。
譬如,這場風雨。
風雨將晝與夜的分際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邁在黑暗里,還是夢寐中。心漸漸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鎖,他忽然想起素書曾經與他說的一句話。
她說:“只有活人受罪,哪見死鬼戴枷。”
——“陛下!”
一聲尖利的喊,他渾身一冷,便聽見自己派去尋找素書的內官扯著嗓子在風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御花園——的井里——!”
那一夜,御花園里,頭一回那樣熱鬧。縱是大雨傾盆,都還圍滿了人,嘰嘰喳喳的語聲伴著風雨雷電的交鳴,混沌中像是索命的響。
宮人們第一個便去稟報了圣人,可不知為何,圣人始終不來。而后這事情便傳開了,好事者站了里三層外三層,俱圍著那一口被雨水灌滿的枯井。
殷染急急撥開人群,見到了素書自井底被人撈出的尸首,身子已經泡腫,皮膚都泛了青,手中緊緊抓著一只小小的純金鑲翡翠的長命鎖,她還認得,是素書特意給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書的手,她問她:“你不是要將這鎖送給小七么?我替你給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會告訴小七,這是他阿家送給他的,讓他一輩子戴著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說著說著,全身便發起抖來,只那雙眼又犯了擰,直愣愣盯著素書的臉,就那樣盯著。素書一向是個溫和得幾乎沒有痕跡的人,家中世代明經,知書達理,便是在井水里泡了兩夜,臉上的神態仍安然而靜默。
便是這樣的素書,便是這樣的素書啊——
她怎么竟有那個膽量,就這樣投了井?!
殷染想著,想著,頭皮被大雨淋得發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素書是歡喜圣人的,素書已生下了玲瓏可愛的小皇子,圣人對素書是極寵愛的……
為什么呢,為什么她卻聽見旁人在議論著,說她將自己的舌頭都割破了,顯見得是一門心思尋死,根本沒給自己留下回頭路……
她忽而想起,素書曾經懷著怎樣的絕望,對她說:“我不愛過這樣的日子。”
大雨不管不顧地淋下來,后宮亂象甚至驚動了神策軍,高仲甫命人過來將尸首抬走,殷染跟著走了一路,全身冷透,心被雨水澆成了灰。
戚冰沒有來,紅煙沒有來,甚至,連圣人都沒有來。那些宣稱掛念素書的,甚至,那些宣稱歡喜素書的,都沒有來。
旁人都漸漸地散了,只有她,還在渾渾噩噩地跟隨,都不知到了何處。風雨茫茫,四方似遍布了鬼眼,直愣愣地盯視著她,不容她逃遁。
高仲甫終于無法忍耐一般回轉身來,看著這個被大雨洗脫了妝的表情木然的女子,帶著一些哀戚道:“殷寶林,請回吧!”
殷染惶惶惑惑地應了一聲,抬起頭,風雨凄厲,高仲甫的眼神隱在雷電的幕后,模糊難辨。剎那之間,她想起了那一乘流黃頂的肩輿。
她恍惚地擠出一個笑,落進高仲甫眼里,卻覺毛骨悚然。殷染沒有行禮,轉身便往回走。恍惚間聽見有誰在喚她,卻又仿佛不過是幻覺。她實在不過一個孤魂,搖搖晃晃地走在幽冥的河流旁,雨水自地下倒灌上來,冰冷黏膩,將她包圍至窒息……
沒有人。
沒有人會來救她。
就如阿家死的時候一樣……
四面八方,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夏末秋初的冷雨中發抖。
畢竟已經過去了一年半,殷染已經記不太清當時的種種細節。
只有那冷,那滲入心底的冷,已牢牢扎根在腦海。每每想起,便牽扯出渾身疼痛。
原來夏末,比深冬還冷。
她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自己終于被人發現了。
有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她眼底,而后又被丟開。她聽見幾聲短促的男人的呼喝,與雜沓的靴聲,然后,天地重歸于寂靜。
她被納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是他。
仿佛迷途又歸家的孩子,她竟在一個少年陌生又熟悉的懷抱里,放松了所有的戒備,難受地說了一句:“我還道再也見不著你了。”
他挑起一雙桃花眼,雨幕中目光一片濕漉漉的好似洗透的琉璃,他擁抱她的姿勢仿佛他也已經渴望她很久很久,他說:“你這個傻女人。”
從小到大,有人罵她賤,有人罵她浪,但從沒有人罵她傻。
此刻,她卻當真傻兮兮地笑了。
是他,在這萬物昏昧的時候,涉水而來。
是他出現了,他抱她,他溫暖她,他告訴她不必害怕,不論如何有他在。
真好,是他,不是別人。
他抱緊了她,天地飄搖,生死飄搖,女人明明比他大了三歲,抱在懷里卻輕得似一把被風雨淋得散去的香灰。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攫住了,他想起方才看見的那一具尸體,他想起更久以前,他的母妃死去時的表情……
兩具身軀在大雨中濕淋淋地緊貼,憑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沖動,他摸索著以自己的唇去尋她的唇,在將將觸到那柔軟的一刻,她卻倏然偏過了頭去。
嘩啦——
一道閃電,劈裂了夜空,照亮她眼底一片冷冷銀灰。
那一夜他終于帶她去了御花園中的百草庭,從沒有人敢去的地方。他用纖塵不驚的動作褪去她濕透的衣袍,一遍遍親吻她玉潤的發紅的肌膚,卻遲遲不肯動作。大雨瓢潑在窗扇上,像無數人在興奮地窺探著他們的秘密,興奮得舉手拍窗。他拉了簾子,將那只銀香球塞進褥子里,低聲問她:“暖和些么?”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銀香球中的一點火芒。
“你扔不掉它的。”他低低地笑,“看,還不是被我撿回來了。”
她披散的長發貼在如雪臉頰,一雙眼睛幽深發亮地凝著他。她仿佛漸漸找回了神志,漸漸明白過來他們此刻在做什么,也漸漸感受到愈來愈清醒的悸動。
仿佛還有些不能理解,她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動,他側耳去聽,聽見她疑惑地問:“你為何要這樣……待我?”
是真的疑惑,沒有怨恨,也沒有羞澀。
她是真的疑惑,他與她,為何要有這許多糾纏?
他閉了眼不回答,薄涼的唇自她圓潤的肩輕輕滑至纖白的頸,而后,輕輕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全身一顫。
他的聲息沙啞地遞入她的耳中,震得她的耳膜曖昧地鼓動:“我想要你。”
她的眼睫壓抑地低垂,她似乎從沒聽過這樣直白的話。直白得甚至有些粗俗,像窗外不時斬落的駭人的閃電,不容人稍一錯眼。他仍是輕輕舔舐著她的耳垂,感受到她在懷中極輕微的顫栗,他便用體溫安撫著她。
他輕輕將她放平在榻上,小聲在她耳邊道:“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好處,你說說便好,莫要打我。”
她的眼神驟然一縮,凝注著他,像只緊張的小貓。他這回卻沒有笑,神容沉默得幾近于肅穆,他仿佛比她還要緊張,緊張得多。
她慢慢地伸出手臂,長袖在她臂上滑落下來,露出纖巧的手腕,如無骨的藤蔓,一分分地攀上了他的肩,摟住了他的頸。
那樣寒冷的雨夜,那樣幽深的房櫳,那樣溫柔的少年。
那如是夢,也該是她這二十多年里,最美的一場夢了。
后來,偶爾兩人纏夾不清的時候,段云瑯會在黑暗里抱著她吻著她追問:“我第一次做得可好?”
她臊得全身發紅,只管搡他,咬緊了嘴唇不答話。他便笑,又是那種清越安然的笑:“想必是很好的了。”
心縱有意要剜去那些骯臟的惡瘤,身體卻總有著至深的記憶。這么久以來,段云瑯很清楚,他們的身體有多契合。床笫之間,如一個無人能侵擾的幻境,他可以對她做任何事情……
而余韻還未過去,她已然端著那副平平淡淡的聲氣,若無其事地對他說:“忘了我吧”——
段云瑯猛然睜開了眼。
就如猝然被拋上了河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卻什么也呼吸不到。
他用力瞪大眼睛,盯著床頂上層層疊疊如仙山夢境的金博山,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反應過來,這里是自己的王宅,自己昨夜是提前回來了。
因為她說,忘了她吧。
眼前似乎總晃動著昨夜那銀香球里的火光。幽幽裊裊的香氣,繚繞在她清冷的眼底。他其實記不清楚這一年半以來自己究竟找過她多少次,因為每一次都仿佛是一樣的,都不過是在床上的三尺之地騰挪廝殺、煎熬掙扎,她總是很清醒,而他也從未迷醉到忘了分寸。
昨夜他們并沒有爭吵。兩個人都很平靜,甚至面容帶笑。他仍然可以擁抱到她,就如過往的每一次一樣。他仍然感到幽秘的痛苦,就如過往的每一次一樣。
回首這一年半,自沈才人死后,風平浪靜,內外無事。他去找她,她便陪著;他不找她,她便等著。
她從來沒有說過,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直到昨夜,直到昨夜她嘆息著要結束這一切,她也沒有說,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身體還是熱的,魂靈卻已然冷卻。
一年半了。
黑暗里,懷揣著各自的秘密與痛苦,他們已經廝纏了一年半了。
而她還是叫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