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一聲輕喚,“該上朝了。”
段云瑯望向窗外。今年,又是個大寒之年。
所有的歡喜廝磨,不過全是他自己一個人做了一場徒勞無功的春夢。曙光初露,夜霧蒸騰,他便只能匆匆自夢境中抽身而去,獨自回到王宅之中,枯坐終夜。
他轉(zhuǎn)過身,由著劉垂文給他更衣。宅中滲了秋氣,既寒且燥,開了窗又聽見左鄰右舍婦姑吵嚷,令人不耐。本朝的宗室沒什么地位,除卻太子可以住在宮中少陽院,剩下的百子千孫全都擠在安國寺東邊的大宅之中,置宮人內(nèi)官,設月俸例錢,形同拘禁。陳留王的宅院緊鄰著他的二兄淮陽王,淮陽王年方廿三,已娶了五個妾室,外頭還風流無度,整日里隔墻便聽女人聲音吵來吵去,無非些雞毛蒜皮又情又孽的,直聽得段云瑯雙耳起繭。
他有時忍不住想,若阿染也同這些女人一樣,該多好?他只需隨意哄哄她,她就能開懷而笑;而況他會將她放在手心里,呵著暖著,還怕她不身心舒愜地養(yǎng)出膘來?
可阿染卻偏偏不是這樣的女人。
阿染的心,像個倒掛的鉤子。鉤得人心發(fā)癢,癢得盡夠了,便撕扯下鮮血淋漓,她仿佛才痛快。他不知自己的血肉究有幾升幾兩,他不知自己還能陪她玩上多久。
小內(nèi)官劉垂文是跟著他從掖庭宮回來的,知道他昨晚沒能安睡,也不催促,只低了頭做事。段云瑯默了片刻,問:“袁賢已去了?”
往日那些幽幽夢影,終于是漸漸在這熹微薄日之下消散掉。黑暗里糾纏那么久,他終究是要離開了。
殷染又推了一下那鳥架,鸚鵡兀自念念有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這是一冊《金剛經(jīng)》終于快念完。又聞一聲笑,一個尖細聲音打趣道:“娘子這鳥兒,真可以成精了?!?
殷染轉(zhuǎn)過頭,見是內(nèi)常侍袁公公,提了裙角笑道:“袁公公莫夸這鳥兒,不然它能飛到九天上去。”
袁賢的目光微微閃爍,望定這神容慵懶的女子,云鬢松了些許,幾縷發(fā)絲垂落在白玉一樣的頸邊,明明是纖細清婉的人兒,端的橫生媚態(tài)。雖已被褫奪封號成了普通宮人,卻不見分毫怨念顏色,反而更嬌艷了。
是個落地生根、隨波逐流的性子,是個在宮中最能占得便宜的性子。
袁賢朝后方擺了擺手,幾名侍衛(wèi)便在院子里挖起土來。
殷染愣怔道:“袁公公這是做什么?”
袁賢笑道:“娘子還是去后頭歇著吧,緊閉了門窗。此處的桂樹風土不宜,有司決定改種些旁的花木。”
不過是小小栽接使的活計,卻勞了內(nèi)侍省的大珰跑一趟。殷染笑了笑,拿羅帕掩了口,“袁公公費心了。”回身,提了鳥架便往內(nèi)室去,當真緊閉了門。
一整夜沒有好睡,她乏累已極,身子歪在床上,鞋履一踢,便沾了枕頭。只是那三彩枕上還留了前夜若有若無的香,仿佛還有人在身畔摟著她一般。她迷迷糊糊,半睜眼望著簾鉤上懸著的那只銀香球,問他:“你為何當初要誑說是東平王送的?”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有什么關系,反正你猜得到。”
“你花花腸子太多,我怎么猜得到?!?
“難道你還歡喜愚笨些的?”
“對啊,”她莫名有些賭氣,“我最歡喜的就是那種憨頭憨腦的田舍郎,我說什么他便是什么,我叫他往東他便不敢往西?!?
“好姐姐,”他忽而柔緩了聲氣,令她心尖上猝然一顫,“你若叫我往東,我也不敢往西的。”
她閉了眼,翻個身趴在了床上,把臉埋進了褥子里。
自下了掖庭宮后,殷染偶爾做些活計,但因許賢妃照應過,也無人敢當面欺侮她。是以一日閑似一日,到后來竟至于晝夜顛倒,因黑夜里那人會來,所以白日反而成了補眠的時候。
可是這一日,卻有人來傳她了。
她跟著宮女走出掖庭宮,一路沿御溝北行,往流波殿去。流波殿的規(guī)制與旁處卻不相同,垂簾處處,復道相連,香霧彌漫,柔柔款款似個迷魂陣。隔了云幕香風望過去,那女子正急忙從坐榻上下來,撩開重簾到她身前攬住她手,開口便道:“娘子!真是——真是委屈您了!”
殷染的雙唇抿成一條線,漸漸勾了起來。“葉才人怎的如此說話?平白叫人笑話。”
紅煙眼中立刻積起了兩汪淚水。她別過頭,將婢仆屏退了,側(cè)對著殷染道:“我知你心中怨我……”
“這倒有趣,無緣無故,我怨你作甚?”殷染笑道,“哎呀,葉才人怎么哭了?”
紅煙道:“你知道我無父無母,全仗花楹娘子帶大,我便隨了她姓……”
殷染的笑容一分分地斂去。
沈素書死了,葉紅煙成了葉才人,戚冰失寵,她下了掖庭。
而段五,要就國了。
昔日的婢子成了高自己許多個階位的娘子,任是誰,面對著這樣難堪的場景,都笑不出來的。
紅煙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案前,又親去給她沏茶。殷染離開大明宮似乎太久,都不知宮中時興的花樣又變了,便盯著紅煙那斜紋緯錦襦裙上的紅地五采鳳仙花圖樣,漸漸地出了神。
“娘子近來……過得如何?”紅煙捧了茶來,便小心翼翼地道,“婢子早該去問候您,只是實在……”
殷染輕聲道:“怎么還自稱婢子?你可比我高階兒得多?!?
紅煙聞言,又要紅了眼眶?!鞍⑷灸镒印?
“哎呀怪我?!币笕靖纱鄬⒉璞K一擱,“不論怎樣的好話,一到我嘴里都成了無恥讕言。”
紅煙抿著唇道:“婢子——我不敢怪您。當初圣人過來,我一心只是想著救沈娘子,卻忘了與娘子通個聲氣,娘子便怨我,我也無話可說?!?
殷染慢慢地道:“出了那樣的事,誰也無話可說?!?
紅煙低著頭,悶了半晌,方道:“娘子,我還是向著您的?!?
殷染淡淡一笑,不說話。
紅煙略有些急了,“娘子,您真應當好好打算一下。今日早朝,圣人已定了……陳留王殿下就國的日子,就在開春了。娘子,您比我可聰明得多,您知道宮里的女人,只能在圣人手底討生活……”
殷染輕輕挑起眼,眼底出人意料地毫無波瀾,“哦?如何討生活?”
紅煙道:“阿染娘子,您當初但凡用幾分心思,陛下哪里還逃得過您手心去?偏您卻從來不搭理……”
“一年半未見,我竟不知你變得這樣多嘴。”
紅煙白了一張俏臉,嘴唇微微顫抖:“奴……我是好心!我此番只想同您說,過一陣回鶻來使,圣人要辦大宴,您便看著辦吧!您若情愿在掖庭宮里老死,我來日縱到了花楹娘子面前,也沒什么好說!”
殷染看了她許久,忽而,又伸手將案上茶盞捧過,輕輕抿了一口。帶著茶香的霧氣迷蒙了她的眼。
掖庭宮里老死?
不,她當然不愿意。
過去或許還愿意的;只因她每一個夜晚,都還能期待著一個人的到來。每一個夜晚,她可以攬著他的頸、吻他的發(fā),在昏黑的夜里,聽著他清朗的聲音,在裊裊余香中與她的喘息糾纏一處。
可是他如今要就國了。
他在的時候,這深宮只是個巨大的囚籠。他若走了,這深宮便成了墳墓。
她為何要將自己活活悶死在這墳墓之中?
“哐啷”一聲脆響,她將茶盞放回了桌上。
“你說話向是遮遮掩掩?!彼湫?,“陳留王就國,與我又有何干系了?早在前年我就與他、與東平王都斷得一干二凈,你分明瞧見。這會子又來與我打機鋒,是誰慣的你?”
一場闊別重逢,就此不歡而散。
殷染走后,紅煙便懶了聲氣,倚著憑幾,半日不曾一動。
到得傍晚,紫宸殿來了消息,道是圣人今夜會來流波殿,只是要遲一些。
紅煙不動聲色地給紫宸殿的小宦官塞了幾枚通寶,“圣人與誰在一處?”
小宦官將通寶收進袖中,壓低聲音道:“劉樞密。”
紅煙點了點頭,小宦官便一溜煙跑走了。她一邊命人布膳,一邊思量著,劉嗣貞固然是陳留王的人,他會在圣人面前說些什么呢?要知圣人命陳留王赴河南府,名為就國,實為監(jiān)軍,過不了三五年還得讓他回來的。去地方上養(yǎng)軍養(yǎng)士,回來年紀也滿了,朝堂上跺跺腳都有分量了——這是多少宗室都盼不來的肥差!再考慮到許賢妃那邊還捧著個頗有威脅的寶貝疙瘩,陳留王這回一定是歡天喜地非走不可的了。
她雖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宮里與陳留王是否還有交結,但就憑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會對陳留王就國一事無動于衷。
似殷染那樣的女人,看起來無情無義,其實不過是她藏得太深罷了。
殷染本將踏入掖庭宮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經(jīng)流波殿時,見到了圣人的法駕。
她視若不見,徑入了拾翠殿。戚冰見到她,自是一萬個震驚:“怎么——你還知道來瞧我!”說著竟似要墮淚,殷染看著便慌,趕忙扶住了她,道:“別哭,別哭。”
自從沈素書出了事,她們二人一個下了掖庭,一個失了寵,一年半不曾見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憐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發(fā)酸,殷染瞧她妝容也懶了,神色亦倦極,心中牽扯出幾分疼痛來,也不知是為她、為自己、還是為沈素書。
她裝作無心地發(fā)問:“姐姐這邊,圣人還常來么?”
戚冰轉(zhuǎn)過頭,燭火盈盈照著她惻然的表情,“早不來了?!庇秩綦[若現(xiàn)地道:“他現(xiàn)下愛的是流波殿那邊……”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紅易衰似郎意,從古到今,無不如此的。”
戚冰咬緊了牙,不說話。殷染知她不甘心,嘆口氣道:“有一樁事,你若能幫我,也算幫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與教坊那邊相熟,又頗能舞。”殷染拉著她在榻上坐下,婉轉(zhuǎn)道,“還記不記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斷魂銷。我說,你找個好的樂工,我們商量著,你獻舞,我吹笛,在回鶻人的別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這倒不錯——只是用過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殷染微微笑道,“我來幫你,圣人一定會注意到你?!?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頭,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過去不是,”戚冰的話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為你情愿一輩子呆在掖庭宮里的。”
殷染靜了,良久,道:“人都是會變的?!?
戚冰本來出身教坊司,帶著殷染進那高墻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無人之境。她原沒想過自己還會再來,一旁的娘子小工們,有的認識她有的不認識,投來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見。
殷染小聲道:“要不讓芷蘿她們回去?來此處還帶上宮人,怪了些?!?
戚冰輕輕哼了一聲,“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擺出來的,不是旁人給的。”
殷染不再說話。
戚冰找來幫忙的便是她曾提過的那個樂工,名喚離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個戲子模樣。戚冰同他商議片時,過來對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離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邊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鏡,將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數(shù)千疊。他的目光似是追隨著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視之后,又不聲不響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無情無義的帝子了?!?
戚冰托人將曲子報給了禮部,禮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練習。據(jù)聞回鶻使臣已到了,鎮(zhèn)日里由幾個親王陪伴著四處晃蕩;這些皇子做正事不長進,吃喝玩樂卻極精熟,帶得那回鶻使臣幾乎看花了眼,直道天朝上國氣度宏儼、珍奇薈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說起這樁事來,眼角眉梢總流轉(zhuǎn)著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們也想托個好人,或許回鶻人也是不錯的?!?
離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纏住他手臂,嬌笑道:“我聽聞回鶻歌姬能做胡旋舞,離非,你見過沒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離非將手臂自她懷中掙出來,對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
殷染笑笑,卻將玉笛攥得更緊,銘字的那一面對著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興和署的管事娘子趙氏忽來敲門,低聲道:“幾位貴人,回鶻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們要不早些回去?”
趙氏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營生畢竟有些曖昧,這里兩位一是才人一是宮人,雖然品級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鶻人瞧見。殷染聽了便欲離去,戚冰跟在她后頭,她行出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戚冰并沒有隨出來。
她也不想再回頭去看。
趙氏領著她從偏門走,一邊忙不迭地賠禮,說這回回鶻人來得急,心血來潮地,不然怎么也不會讓貴人從偏門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在宮里也是下賤的人,趙娘子不必太抬舉我?!?
趙氏愣了一愣,復又道:“憑娘子這番人才,還怕沒有出頭日?老婦在院外便聽得娘子的笛聲,能將人魂兒都勾了?!?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
袁賢已來接她。掖庭宮宮禁頗嚴,若非袁賢看顧,她也不能這樣來去自如。想著或該給袁賢一點好處,可是袁賢——畢竟是他的人。
他會不會又嫌自己不識好歹?
袁賢哈著腰帶她回宮,明見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問,十分精乖。她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興和署高高的院墻上夕暉遍灑,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東西,袁公公,等我一等?!?
袁賢道:“什么東西,很要緊么?”
“是一個香囊?!币笕疽е降溃霸?,香囊這東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賢看著她,點了點頭,“快去快回?!?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進那偏門,一路往離非的院落狂奔。深深的深宮里,戚冰是她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著她往火坑里跳。素書已經(jīng)是前車之鑒,宮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進那月洞門,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門緊閉,房中早已沒了樂聲。
突然間,一雙臂膀自她身后環(huán)住了她的腰——
“好姐姐,”少年的聲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