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街角數起的第二棵樹(譯文隨筆)
- (美)E.B.懷特
- 11091字
- 2023-10-31 11:31:20
肇事當天上午
我的目的,是趁記憶尚清晰時,記下對當天上午的幾點印象,當時我正在一架跟空間站保持無線電聯系的飛機上。一言以概之,本來是為了軍事上的便利,卻突然變成對人類的大屠殺。對我來說,解釋很簡單,因為像別的幾百萬人一樣,當時我正在聽那兩個人的對話,情況急轉直下時,我馬上就意識到了。那一部分是清楚的,不清楚的是我自己怎么會幸存下來,不過我現在對此也越來越明白了。但是我不會讓讀者受累看我的解釋,因為那些事實既乏味,又似乎不合情理。我現在居住在位于地球軌道內側、距太陽很遠的一顆行星上,周圍的人態度友好,我的身體很健康,精神也不錯。即使從一顆行星搬到了另外一顆,也未能讓我解脫玩筆桿之人所受的噬咬于心的詛咒——即覺得必須為自己的時代留下某種記錄。
那件事發生在中午前不久。當天早上八點一刻,我從位于東哈丁大道的家里走出來,手里甩著報紙,感覺良好。三月里的這天暖洋洋的,儼然如春天,在經過這段糟糕的天氣之后,暖和勁兒和氣味都讓人心生快意。大道上一陣微風吹來,讓我心里歡欣,風就那么吹拂著。門牌220號前面,有個戴著皮帽子的人正在往一輛小貨車上裝一張彈簧床墊。我記得我路過時,用舌頭在嘴里的上腭處攪動,想把一塊李子皮弄掉。(這些細節無關緊要,干嗎要記下來?)
離家幾個街區的地方有個接送飛機站,我匆忙趕過去,坐上了八點十分的飛機,很快就升空了。我一直討厭剛吃過早餐就坐噴氣式飛機升空,但這是我的工作中不舒服的一面。升到一萬英尺高度,我們的小飛機跟大飛船連接,我們這些乘客就轉移過去,大飛船就往上飛到五萬英尺高,電視飛機在那個高度飛行。我是某個節目的撰稿人,我的工作時間按說是每天八小時。
我大概得解釋一下在我所寫的當時,即地球的末期,電視是通過在平流層兜圈子的飛機來廣播的,這樣就淘汰了同軸電纜,后一種轉播形式曾經麻煩不斷。同軸電纜有一陣子挺管用,但最后還是被放棄了,主要是因為蠼螋所造成的極大破壞。這種昆蟲對殺蟲劑的耐藥性令人擔憂,多數時候處于失控狀態。蠼螋的個頭變大,數量增加,尾腹的鉗子變得能夾穿鐵皮。它們似乎對同軸電纜情有獨鐘,我不曉得這跟電纜所傳輸的信號有無關系,可是這些昆蟲吃這種電纜,而且積極性特別高。它們不只是大嚼電纜,而且還在里面產卵,數量極多。蟲卵孵化時,電視圖像受到嚴重干擾,屏幕上越來越閃爍,觀眾的眼睛疲勞,神經緊張,情況越來越嚴重,當然又引起了總體趣味以及精神生活進一步下滑。最后不再使用同軸電纜了,經過西屋和格倫·馬丁兩間公司的人員反復試驗,找到了令人滿意的替代辦法,即利用在高空飛行的飛機,幾架分散在全國的這種飛機就出色地完成了整個電視工作。它們被稱為平流電視飛機,配了演播室,很多節目在空中完成制作,直接播放,另外的節目從地面站發射至飛行器,然后轉播。這些飛機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飛行,在空中加油,每隔八小時下降至一萬英尺高度跟接送飛機會合,接來下一班工作人員。
我記得當天上午我走向平流飛船里我的辦公桌時,九點鐘新聞剛剛結束,正在播出一個名為《有請作家!》的節目——嘉賓為梅洛妮·巴布森,這位女士就安樂死寫了本暢銷書——節目名稱為《身體的安寧》,由一家汗墊公司贊助。
我記得有位年輕的醫生跟我們一道上了飛機。他是新來的,名叫卡斯卡特,被派去當隨船醫生。他在接送飛機上向我做了自我介紹,問我什么時候接受的3D注射,并記在他的本子上。(我很快就會解釋這種注射。)這位醫生跟我們真的是相處得很短暫,他剛剛被引見了一圈,并被領去他的辦公室,我們的控制室就收到一個無線電話,詢問地球方位點F+6上空的平流層上有無醫生,要求去事故現場提供醫療協助。
F+6點幾乎就在我們正下方,所以卡斯卡特醫生覺得他義不容辭,我們的控制人員就回了話,詢問詳情及有何指示。好像是F+6點上方發生了一起低空碰撞事故,兩架小飛機相撞,三人喪生。一架飛機是架尿布機,屬于一個負責空運尿布的部門,該部門用直升機把尿布運到農村。另一架是大家熟悉的國有的農藥噴灑機,這種飛機低空飛過莊稼地、商品蔬菜園和商品果園,濃濃地噴灑劇毒的3D溶液——這種殺蟲劑給農業帶來了巨大變化,消滅了自然界中的蜜蜂,為我們帶來完美至出乎想像的水果和蔬菜,然而毒性極強。
兩架飛機卡在一起,墜落到一個美洲鶴保護區的觀察塔上,把尿布散落在方圓半英里范圍內,3D溶液也淌了出來。卡斯卡特找到他的急救箱,套上降落傘,又專門調整了壓力計,準備跳傘。因為他知道自己要耽擱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就問演播室里有沒有人該接受3D注射了,結果發現是比爾·福萊。醫生就讓福萊一起去,跟他解釋說他可以在下落過程中給他注射。比爾故作痛苦狀看了我一眼,開始套上裝備。這時肯定是九點六七分的樣子。
我竟然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3D注射,好像挺奇怪。如今這種注射屬于常事——跟牙膏是人們生活中的一部分一樣。這種注射的正確名稱是“解3D”,可是人們很快就把名稱簡化了,它只不過是每個人隔二十一天定期接受的一種注射,作用是解除食物中的致命毒性。這種注射最突出的一點,是二十一天間隔極其重要,就算錯過3D注射只有幾小時,就有可能導致嚴重后果,甚至死亡。報紙上,幾乎每天都有關于未能按時注射而導致的幾起死亡事故。整個說來,這有點類似糖尿病中的胰島素控制法。你不難想像為了避免讓大家死于中毒,美國的醫生們因此要做多少工作。
卡斯卡特醫生和比爾要從跳傘出口離開飛機時,我短暫地專心聽我們當天請來的作家巴布森小姐講話。
她在說:“很榮幸今天早上能和電視觀眾見面,并且面對這么一群出色的批評家,包括與我意見相左的老拍檔:《先驅論壇報》的拉爾夫·阿姆斯特朗。我想阿姆斯特朗把我收拾完之后,我自己就會是個安樂死的很好的候選人,哈哈。可是說真的,女士們,先生們,我覺得一本好書本身,就能抵擋批評。”
這位女作家已經進入一種得意洋洋的狀態。我知道她的書——她真的覺得這是本了不起的書——是她的代理人午餐時候提議她寫的,而且大部分另外請人重寫過,代理人請那人來挽救這本書,最后的成品是罐頭式垃圾書,在銷量上,把第二名輕而易舉遠遠拋在后面。
巴布森小姐繼續往下說,她的洋洋得意之外,又添了幾分可愛。
“我聽說過我的小說之所以被批評,是因為安樂死這個主題太大膽了,甚至是反天主教的。嗯,我記得早在黑暗時代時,有很多現在被認為是普普通通的事,當時卻被認為是大膽或者荒唐的。我自己的父親,就記得以前奶牛居然以自然方式繁殖的時候。當時的農民覺得我們了不起的實驗站開發出來的人工繁殖計劃,是目空一切的胡扯八道。嗯,我們現在都知道在乳業方面已經有了什么變化,我們最好的奶牛有很多每天二十四小時產奶,源源不斷地流出來。的確,這些奶牛得用特殊的支柱撐起來,固定在一個位置,還要輸液,可我總是說吵吵嚷嚷不頂用,關鍵是乳脂。我懷疑就連這位阿姆斯特朗先生也不愿回到以前的日子,當時一頭奶牛只能擠一桶奶,然后就休息了。”
我厭倦了文字生活,走過去往窗外看,接近一堆堆積云處,能看到兩個降落傘。借助望遠鏡,我能看到比爾勇敢地想把他的降落傘往醫生那邊靠,還能看到卡斯卡特在摸索著找針管。我們的抓拍攝影師在另一面窗戶前,正在為下一次新聞報道拍攝,因為在3D注射的世界里,有人在跳傘時接受注射,這還是件新鮮事。
我們的節目十一點五分播出之前,我還有些雜事要處理。這個節目名為《高空鎮民大會》,是個未經排練的節目,不過按說我要簡單指導一下嘉賓,散發準備好的劇本,解釋怎樣提示,總的說來,是讓大家都開心。我們那天上午準備播出的節目事先做過很多廣告,到處都對這一節目極感興趣,主要原因不在于話題(“害怕被報復能否阻止侵略?”),甚至也不是出場人物——其中包括阿蒂默斯·T·雷科伊爾少將——而是因為我們準備推出的一個臨時增加的噱頭。我們已經安排好用無線電接通空間站,這玩意兒由軍方在六百英里上空成功建成,位于不受重力束縛的太空。軍方在對火箭試驗多年后,不僅建成了空間站,而且用宇宙飛船把兩個人送到了那里,此外還配備了大量新式武器。
整個文明世界都讀到過這項成就,它向著有利于我們的方向,大大改變了力量平衡,大家都意識到那個討厭的空間站在自己的軌道上漫游,距離地球不勝遙遠,不受重力束縛。一夜之間,美國的每個小孩子都變成了天體物理學家,頭頭是道地談論起排氣速度、增效曲線和開普勒橢圓。就連地鐵司機也知道空間站上的兩個人所呼吸的氧氣,是由他們帶去的大南瓜秧制造出來的。《讀者文摘》湊熱鬧翻譯并縮寫了幾篇有關火箭和宇宙飛行的論文,包括著名的《宇宙飛行之路》。然而時至今日,出于安全規定和技術方面的困難,從未進行過電視轉播。最后我們得到了華盛頓方面的批準,雷科伊爾將軍同意采訪空間站上的軍官,這是《高空鎮民大會》節目的一個環節。此事非同小可——能夠直接聽到來自制止侵略空間站(相當普遍地被稱為SPCA)的聲音。
我自己也為之激動,可是我記得當天上午在飛機上,我一直感到不滿,想著我不是個平流層電視工作人員就好了。在空中,經常會有這樣的日子。這架飛機載著奇怪的貨物,播放著低劣節目,會突然之間,似乎跟我所喜歡的大千世界極為遙遠。物理意義上,我們從來沒有飛得太遠,這架飛機總是繞著直徑約十英里的固定圓圈飛行,我離我自己位于東哈丁大街的家從不遙遠。我想的話,可以通過無線電話跟安和孩子們通話。
在很多方面,我的工作都不錯。周薪兩百五十元,其中兩百一十元扣下不發。我應該很滿意了。政府以社會福利方式幾乎提供了一切——醫療,住院,子女教育,事故保險,火災和盜竊保險,年老退休金,3D注射,休假費用,休閑娛樂,福利費,圣誕節及平時禮金,失業補助,日常必需品及其他供應品,飲料及特殊補助,保姆費——一切都包括了。任何一個小心管理零花錢的人都應該過得不成問題,我想我應該快快樂樂的。安從來沒有抱怨得太厲害,只是有一樣:她發現無論我們怎樣勤儉節約、精打細算,卻總是買不起鮮花。有一天,在她為了家務上的煩心事而有點焦躁時,她尖叫著說:“該死,我寧愿過得有上頓沒下頓,也想要有一打小蒼蘭!”這好像讓她心煩意亂。
不管怎么樣,這一天對我來說,就是在空中叫人壓抑的那種日子。這架飛機在航線上不偏不離,這一點讓我惱火。我們所飛的圈子,像是哪兒也去不了的單調旅行,發動機發出的噪音(我們以亞音速飛行)是一成不變的轟鳴。通常我注意不到發動機,但是今天這艘飛船時刻在我耳邊響著,讓我想到了放射治療艙,庸俗的奇跡——這正是電視的本質——還一直帶來顯而易見的影響,讓我焦躁不安。
跟雷科伊爾將軍一起上《高空鎮民大會》節目的,還有“創意主婦之子”婦女輔助會的主席弗洛倫斯·吉爾太太、聯合國經濟及代扣委員會主任艾默利·巴克斯頓,和一位名叫托利普的年輕人,他代表的是一個影響不大的小團體,此團體鼓吹世界大同。我把這幾位才智之人請到接待室,跟他們解釋了程序,給將軍倒了一杯酒(他好像想喝),然后趕出去聽十點鐘新聞,也去抽根煙。
我看到皮特·埃弗哈特在控制室里,他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今天上午真夠忙的,大叔。”他說。皮特不僅得確保九點鐘節目信號清晰(梅洛妮·巴布森講話時,想讓她的聲音無遠弗屆),還得跟空間站上的兩位軍官保持聯絡,怕的是輪到他們上節目時,卻跟他們斷了線。另外,他覺得禮貌起見,還有義務跟下方的卡斯卡特醫生保持聯系,他還要接收偶發新聞,以便在接下來的新聞時間播報。
我坐下來點了一根煙。不一會兒,這天請來的女作家結束了講話,新聞開始了,埃德·彼得森那張神情緊張的大臉出現在屏幕上,一條條報來。埃德天生就是當新聞播音員的料:他有著代表命運的聲音。他播放新聞時,讓人聽得進去。每一事件好像不單很有意義,而且很埃德。他說“我預測……”時,你會覺得他通向上帝的管道暢通無阻。
就我記憶所及,在那個可怕的上午,十點鐘新聞是這樣播報的:
(播音員)“早上好。埃德·彼特森新聞節目是由泰普凱牌添加荷爾蒙牙線贊助播出的。”
(埃德)“快訊!幾分鐘前,F+6地球方位點,一架政府的農藥噴灑機跟尿布機公司的一架直升機相撞,導致三人喪生,兩人重傷。兩位飛行員都彈射出來,此時,他們正由從平流電視飛機,也就是我此時講話所在的地方用降落傘派去的一位醫生治療。農藥噴灑機撞到一個美洲鶴保護區的觀察塔,釋放出致命的3D毒霧,三位看守人當場喪生,他們當時正懶洋洋地坐在那兒看美洲鶴的愛之舞。尿布散落在很大的一片區域,結果在赫伯特·L·卡斯卡特醫生為受傷的飛行員羅伊·T·布里斯和霍默·施耐克包扎傷口時,這些消過毒的用品顯得十分寶貴。[這時放了一段紀錄片,播放卡斯卡特在用尿布給其中一個遇險者包扎頭部。]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災難現場。”埃德單調而低沉地說,“嬰兒尿布扮演了急救繃帶的角色,這在電視歷史上是第一次。這又是美國電話電視公司的獨家新聞!
“華盛頓!一個參議院委員會掌握了新的事實,將開始調查誰應為珍珠港事件負責。
“芝加哥!衛生部的兩位成員今天被除名,因為他們拒絕宣誓效忠。兩人均為‘新掃帚’的成員,在司法部長的四十萬個顛覆性組織名單上,該組織名列其中。
“好萊塢!一個男孩在羅斯科·皮尤斯醫院出生。收看本頻道,十一點鐘新聞時間,將有此次剖腹產的特寫鏡頭!
“紐約!快訊!普利策獎社論寫作獎項授予《紐約時報》的弗里德里克·A·米爾德利,獲獎篇目為懷舊性質的《老手壓井把》。
“快訊!對大西洋共同體的捐款現在已經略微超過七千億美元。感謝大家出色的奉獻——我發自肺腑地這樣說。
“紐約!在是否允許希臘運動員參加明年的奧運會這一難題上,安理會仍陷入僵局。在昨天的激烈辯論中,俄羅斯代表爭論說希臘運動員參加奧運會將對世界和平造成威脅。辯論主要都是為了確定這是程序性還是實體性的問題。
“快訊!盡管有與此相反的傳言,但與制止侵略空間站——即千百萬聽眾所知的SPCA上的兩位美國軍官無線聯系已經絕對開通。再過一個小時多一點點,電視觀眾就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你們不會看到他們的臉。不要換臺!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歷史——從地球上首次聽到不受重力束縛的人的聲音。在深受歡迎的《高空鎮民大會》節目中,將由阿蒂默斯·T·雷科伊爾少將采訪兩位航天員。
“我預測:由于SPCA和軍方的太空行動,整個人類命運進程都會頓然改變,長期以來的和平夢想正在成為現實。”
埃德播報完畢,進入了他的廣告環節,包括用牙線弄出卡在牙縫里的一塊牛肉軟骨。
我擰滅香煙,回到了我的小房間。在和我們的演播室相鄰的另一間里,正在播出《蜜蜂》節目,我暫時停下腳步觀看。《蜜蜂》是由拉里交叉授粉公司贊助的節目,目標觀眾主要為大果園主和種植園主——要么更應該說是那些人的太太。這是個沒完沒了的懸疑謀殺案之類的節目,里面有個名叫“蜜蜂”的角色,總是戴著一個綠色頭罩,上面有兩根長長的黑色觸角。我站在飛機的過道上,隔著玻璃墻往演播室里看,我能看到“蜜蜂”正要掐死一個身穿漂亮睡衣的紅頭發女孩。這是美國的授粉時間,是常備節目,也是滿足家庭主婦夢想的節目。拉里·克羅斯公司規模極其龐大,我想他們負責全國超過百分之八十地區的授粉工作。我前面已經說過,由于大量使用化學品,蜜蜂已經絕種,當然一開始,給農業帶來了嚴重的問題,因為有廣大的地區得不到自然授粉。拉里·克羅斯公司應運而生,他們的口號是“我們深愛大自然”,生意做得很紅火,全國各地都有分公司。花開季節,受過高度訓練的人去野外工作,以手扇風,手工為一切授粉——工作量極大而且辛苦之至。在美國只有合成蜂蜜——是礦物油和木瓜汁的混合物,安對其深惡痛絕。
走到我工作的那間演播室時,我發現大家都準備好熱身了。街頭公告員身穿舊式戲裝,把鐘反過來拎著鐘錘站在那兒,化妝師正在給他化妝。S.0.M.(1)的代表吉爾太太坐在那里不屑地看著年輕的托利普。我很想知道她會怎樣嚴辭抨擊,早些時候我翻看過她的臺詞。她的最后一段話中提了個建議,即凡是鼓吹修改聯合國憲章的人,都應該自動被褫奪公民權,臺詞寫道“這些用意良好卻誤入歧途的人有著叛國性的烏托邦計劃,既然他們如此急于取得世界公民權,我說給他們來點痛快的吧——讓我們剝奪他們已經擁有的公民權,看看他們感覺怎么樣。作為一位‘創意主婦之子’的直系后代,我厭惡這種世界大同的瘋狂觀念,也聽夠了,它危險地接近于徹頭徹尾的叛國。在國內,我們要做的事情已夠多了,不用……”
就這樣說下去。在我的想像中,我已經能夠聽到主持人恭敬而不偏不倚的聲音說:“謝謝您,弗洛倫斯·吉爾太太。”
十一點五分,公告員搖響了他的鈴襠。“聽好啦!看好啦!今天召開鎮民大會!聽聽雙方的發言,想好自己的主意!”接著主持人喬治·卡希爾宣布節目開始。
我掃了一眼托利普,看樣子好像他的胃里漲滿了氣體。隨著節目的進行,我自己的胃里也開始脹氣,早餐后的幾個小時內經常這樣。那天上午的《高空鎮民大會》節目開頭幾分鐘是什么,我幾乎全忘記了。我記得那位聯合國的人先發言,然后是吉爾太太,然后是托利普(他臉色難看極了)。最后主持人介紹了雷科伊爾將軍,威士忌的穩定之效讓他胃里很舒服,他說起話來聲音很大,慢吞吞地,帶著自信,他不時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另外三個人。
“我們軍方的人,”將軍開口說道,“對這些大膽而精彩的問題不會假裝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解侵略是否會發生,這完全不是軍方要做的事。我們要做的,是在侵略真的來臨時,表現得出色。把政治進展的麻煩細節交給聯合國和像托利普先生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去處理吧,軍方沒意見。女士們,先生們,我當然不知道對報復的擔心能否阻止侵略,但是我的確知道,我們的空間站已經嚴陣以待。至于我自己,我想我是那種你們可能稱為報復起來沒個完的傻子。[高空上響起一片笑聲。]我們的敵人完全意識到在實施報復方面,我們目前擁有極為突出的優勢。我們的敵人對這一點的了解,以我的淺見,可以阻止侵略。假如我不相信這一點,就會脫下這身軍裝,去找份能掙大錢的工作,比如說職業棒球運動員。”
這架飛機要永遠轉圈下去嗎?(我想。)這些話語會永遠說了一遍又一遍嗎?這一難以理解的觀點的旋轉木馬會永遠吱吱嘎嘎轉下去嗎?永遠沒人能抓到銅環(2)嗎?
“但是從本質上說,”將軍接著說,“我們的工作,不是跟托利普先生的理論世界打交道,他建議我們跟亂七八糟的每一個國家合并,變成一個超級大國,無論他們是什么膚色或者種族,或者有多么貧窮。這樣做的話,會把我們的生活水平拉到跟最小的公分母一樣低。我們的工作,不是跟巴克斯頓先生的外交世界打交道,他希望在會議桌上找到和平解決辦法。不,軍方必須面對世界的本相。我們知道敵人實力強大。以我們的淺見,我們認為不言而喻的,是我們需要變得更強大。女士們,先生們,相信我,在這個非常、非常具有歷史意義的上午,我對自己在即將開始的星際對話中居于一端感到自豪。美國軍方建設空間站——它實際上是一個人造行星——這一成就,在軍事史上是空前之舉。我們已經率先進入了太空,我們逃過了重力這個老太太。我們已經到了那兒,最快地到了最遠的地方。[掌聲]
“雖然我不具資格,但我可以宣稱,這種新武器放在派駐在我方空間站的稱職之人的手里,能把全球置于我們的主宰之下。我們可以瞄準任何地方的任何地點,用我們獨家擁有的霹靂把它轟成碎片。主持人先生,如果太空上的那兩個小伙子已經準備好,我也準備采訪了。”
大家都擔心節目進程這時會出差錯,擔心技術上的困難也許終究還是無法解決。我掃了一眼演播室里的鐘。紅色的秒針再跳幾格就到十一點半——將軍在時間上把握得很好。我從未見過卡希爾的臉色那么緊張過。因為事先造了很多勢,如果現在搞砸了,會讓他難堪之極,即使他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司儀老手也會這樣。但是十一點半,采訪順順利利地準時開始。卡希爾接過將軍的話:
“現在,全球的觀眾們,你們將聽到太空行動的倡導者阿蒂默斯·雷科伊爾少將與兩位空間站上的美國軍官對話,兩位軍官是詹姆斯·奧布林頓少校,以前是紐約布魯克林人,現在在太空;諾布爾·特雷特中尉,以前是愛荷華州西羅克斯人,現在在太空。開始吧,雷科伊爾將軍!”
“接進來吧,太空!”將軍說,他的扁桃體正在把泛起的威士忌壓下去,眼睛死死盯著臺詞。“你們能聽到我說話嗎?奧布林頓少校還有特雷特中尉?”
“我聽到你說話了,”一個聲音說,“我是特雷特。”就我所記得的,那個聲音讓我感到震驚,因為它有一定的簡練特點,讓我始料未及。我相信它也讓每個人都感到震驚。特雷特說話聲音沉著,聽上去好像他就在演播室里。
“特雷特中尉,”將軍又說,“跟我們地球這兒的聽眾說說,告訴我們,你們身處遙遠的自由太空,有沒有感到重力的束縛?”
“沒有,長官,我沒有。”特雷特說。盡管他說了“長官”,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無精打采的,幾乎是目無上級。
“可是你們完全是舒舒服服的,坐在空間站那兒,整個地球攤開在你們面前,像是個巨大的靶子,對吧?”
“我當然舒服。”
將軍等了一分鐘,像是在等他展開說,可是他沒有。“嗯,那邊的天氣怎么樣?”將軍開心地問。
“根本沒什么天氣。”特雷特說。
“沒天氣?太空里沒有天氣?很有意思啊。”
“屁意思。”特雷特說,“真他媽無聊。這里是個破地方,比太平洋上的有些小島還要差勁。”
“嗯,我想這肯定讓你們有點惱火,這也是難免的。告訴我們,中尉,居然成為太陽系的一部分,有自己的軌道,這讓你感覺怎么樣?”
“還行,只是我他媽更愿意喝醉。”特雷特說。
我看著卡希爾,他在咽口水。雷科伊爾將軍又捏緊了他的臺詞。
“哎,對了,”將軍又說,他的聲音開始有點發顫。“你們能簡單地給電視觀眾解釋一下——”但就在此時,空間站上的特雷特似乎不再有興趣跟雷科伊爾將軍談話,而是開始跟他的太空伙伴奧布林頓少校聊起來。一開始,三個說話聲夾雜在一起聽不清楚,可是將軍在看到主持人向他示意時不再說話,接下來特雷特和奧布林頓的對話清晰可聞,千百萬聽眾肯定也聽到了這次對話。
“嗨,奧比,”特雷特說,“除了重力,還有一樣別的,我感覺不到它的束縛了,你想知道是什么嗎?”
“什么?”他的同伴說。
“良心,”特雷特得意地說,“我感覺不到良心的束縛。”
“我也沒有。”奧布林頓說,“我應該感到有點束縛的,可是沒有。”
“我也感覺不到責任的束縛。”
“對。”奧布林頓說。
“甚至更妙的是,我感覺女人對我也沒有吸引力了。”
卡希爾向將軍做了個手勢。雷科伊爾對事情的發展感到震驚而且不知所措,他想繼續采訪,讓它回到軌道上來。“特雷特中尉,”他命令道,“你得把你的談話局限在——”
卡希爾擺擺手要他別說話。接著是少校的聲音。
“天哪,你既然提到,我也感覺女人對我沒有吸引力了!嗨,中尉——你覺得重力跟性究竟有沒有關系?”
“我他媽知道就好了。”特雷特回答道,“我知道我根本沒有重量,在你一點重量也沒有的時候,好像什么都不想。”
到了這時,因為大家都在聽,演播室里鴉雀無聲。將軍的臉脹起來了,嘴也半張著,他想說話,可就是說不出來。
接著又是特雷特沉著而冷靜的聲音:“奧比,看到下邊的大陸嗎?胖子雷科伊爾就住在那兒。你對那個大陸有沒有什么特殊感情?”
“沒有。”奧布林頓說。
“你想不想開一兩下火,奧比?”
“你當然說對了,我想開下火。”
“那咱們還等什么?”
當然,我是在憑記憶重現當時的對話,盡量忠實報道。特雷特說了“那咱們還等什么?”之后,我沒有再聽下去,而是沖向走廊上的電話。我離開演播室時,迅速扭頭看了一眼演播室。將軍部分恢復了說話能力,在跟卡希爾咕噥什么,我聽到了“電話”和“國防部”兩個詞。
走廊上已經擠滿了人。我腦子里只想著一件事——跟安說話。皮特·埃弗哈特擠著身子經過我身邊,他簡短地說:“完了。”我點點頭。然后我透過一面窗戶往外看。在東部靠上的地方,一道嚇人的光帶向上延伸,稍往下方,另外一道也開始亮起來了,呈可怕的拋物線狀。在飛機上,對第一次爆炸只有輕微的感覺,那肯定是在很遠的地方。接著馬上又是兩次。我看到一側機翼壞了,飛機右側的一個發動機抖動得掙脫固定裝置掉下去了。電話間旁邊,“蜜蜂”還穿著戲服,在笨拙地摸索著找降落傘。墜機時,他的一根觸角掃到了我的臉。我一直沒能擠到電話機前。我的腦海里閃過各式各樣的念頭。我看到安和孩子,他們的頭部用尿布包扎著;我又看到那個戴著皮帽子的人,正在往車上裝彈簧床墊;我再次聽到了皮特的話:“完了。”只是我聽到的似乎是翻譯過來的話:“直到整個遼闊的世界下沉至底。”(詩人可真是無論什么時候,都不失本色啊!)如我所說,我一直沒能打成電話,最后記得的,是武器擊到的萬處毀滅之點,每堆火都具有朝鮮薊的典型外觀。然后是一道巨大的裂口,飛機翻滾,后來我就失去了知覺。
我說不清楚過了多少分鐘或者多少個鐘頭之后,地球才最終崩毀,我不知道。當然,具有一定諷刺意義的是,事實上,要為此負責的正是美國。既然可以說任何一個國家都具有人性的特點,美國的特點就是本意良好,我對此深信不疑。甚至在此時,在遙遠的此處,我還是忘不了我的祖國博大的胸懷和無與倫比的創造精神。我不能問心無愧地說我相信我們把人送上空間站是做錯了——這正像涉及愛情或者烈性炸藥的任何事情一樣,誰都永遠無法預見所有因素。我當然無法肯定地說托利普的理論是正確的,好像對一個胃氣脹毛病很厲害的人來說,他立場正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對他的有些想法的確心有戚戚焉,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有胃氣脹的毛病。無論如何,不可避免的是美國發明了空間站以及讓氫彈相形見絀的新型武器。最后發生的事情不可避免,一開始也是出自良好意愿。
那時候——地球最后的幾天!我經常懷念那時候。一種蔓延開來的愚蠢精神開始出現,不知怎么,生活中的一切在我眼里幾乎全都不對勁,似乎我們都在急急忙忙地沖向一條死胡同。我的很多朋友都好像思想混亂,情緒不穩,我知道在他們眼里我也是如此。在大城市里,交通燈沒換顏色就按喇叭,顯然開車的人也無法忍受他們給自己行為所設的限制。鳥類滅絕之后(除了美洲鶴),我理智地確信人類也正在走向滅絕。美洲鶴之所以幸存,只是因為它們所跳的舞——搞演出的人很快便加以利用。(每個保護地都有電視信號發射機,愛之舞變得比重量級拳擊賽更受觀眾歡迎。)鳥類一直是自由的象征。我一意識到它們已絕種時,就感覺我自己的事情也失去了重要性。不過我是個脾氣急躁的人——我也必須記住這一點——我想表達的,是我個人對這一切極度悲傷,除此之外,并不想表達什么。
最后的日子!有很多種互相沖突的宗教信仰,每一種都準備用自己的教條來拯救世界,每種都完全不能容忍另一種,每天都似乎是漫長圣戰中的一場戰役。這是墮落和皈依的時代。每一周,全國發行的畫報都像是在對以往的過激行為進行補正,把半裸、全裸的女人圖片小心翼翼地隱藏在四色印刷的圣徒像中間。電視是人人都看的下九流節目——在家庭,學校,教堂,酒吧,商店里,無處不在。孩子們早就養成了習慣,看到的圖像都是二手的,通過觀看屏幕,他們長大后相信直接看到的一切都隱隱約約具有欺騙性,只有電子處理過的,才是有效和真實的。我想直接圖像之重要性的衰落,要上溯至電視終于拍到月蝕的那一年,此后,誰都不曾仰視過天空,就好像月亮加入了一個草臺班子。確實,一個小孩,或者甚至一個大人在望向屏幕之外的別處時,從來不會感覺自在,因為他害怕會錯過能夠解釋一切的線索。
在很多方面,我喜歡我目前所在的行星。這里的人沒有急務,無法持久努力干什么事,做事只是憑一時心血來潮,無論什么,只要未能維持住他們的興趣,他們都會半途而廢。就這樣,只因為缺乏才智和目光短淺,他們得以避免建功立業時會犯的許多錯誤。跟地球上的比起來,我更喜歡這兒的蘋果,經常有蟲子,卻甘美無比。這兒有句俗話:“就算是個很懶的人,也會避開蟲子吃。”
可是如果我說我不懷念另一種生活,那就是沒講實話,我很愛的。
(1) 即前面提到的“創意主婦之子”。
(2) 指每一匹木馬的上方的圓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