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月亮與篝火
- (意)切薩雷·帕韋塞
- 2721字
- 2023-11-07 18:45:38
我為什么回到這個村鎮,這里,而不是回到卡奈利、巴爾巴萊斯科或阿爾巴,有一個理由。我不是生在這里,這幾乎是肯定的;我生在哪里,我不知道;在這些地方沒有一棟房屋,沒有一塊土,沒有一些骨頭[1],我可以說“這是我出生前的樣子”。我不知道我是來自丘陵還是來自谷地,來自森林還是來自一幢有陽臺的房子。將我留在阿爾巴的大教堂的臺階上的那個女孩,也許也不是從農村來的,也許是一座宮殿的主人的女兒,或許是兩個窮婦人將我裝在采葡萄用的籃子里帶到那里的,她們來自蒙提切羅,來自奈伊維,或者為什么不是來自克拉萬扎納?誰能說出我是由什么肉做成的?我走遍了世界,足以知道所有的肉都是好的和彼此相同的,但正是由于這樣,一個人疲倦了,于是努力扎下根,為自己創造土地和家鄉,以便使他的肉有價值,并忍受某個比季節的一次普通轉換更多的東西。
如果說我在這個村鎮里長大,我必須要感謝維爾吉利亞,感謝教父[2],所有這些已經不在了的人,雖然他們抱了我并養大我,只是因為亞歷山德里亞的醫院付給他們每個月的費用。在這些山丘上,四十年前,有些被罰下地獄的人,他們為了要看見一塊銀斯古多,就在他們已經有的子女之外,使自己負擔起醫院的一個私生子[3]。有人領養一個女孩,為的是以后使自己有個用人并且能更好地使喚她;維爾吉利亞想要我是因為她已經有了兩個女兒,而當我長大了一些時,他們希望能夠進入一座大農場大家一起勞動并且過得好。教父當時有加米奈拉的小房子——兩個房間和一個牛圈,山羊和長著榛子樹的河岸。我和女孩們一起長大,我們相互搶玉米糊,我們睡在同一張床墊上。大女兒安喬利娜比我大一歲;只是在十歲時,冬天里,維爾吉利亞去世時,我才偶然知道我不是安喬利娜的弟弟。從那個冬天開始,懂事的安喬利娜就不得不放棄和我們一起在河岸上和樹林里轉;她操持著家,做面包和奶酪,她去市政府取我的那個斯古多;我對朱利亞吹噓說自己值五個里拉,對她說她結不出任何東西來,并且問教父為什么我們不再領一些私生子來。
這個時候我知道我們是些窮人,因為只有窮人才養醫院的私生子。在這之前,我上學的時候,別的孩子說我是私生子,我以為這是個和膽小鬼或流浪漢一樣的名字,就立即也這樣回答他們。但我已經是個長大的男孩,市政府不再付給我們那個斯古多了,而我還沒有很好地明白,不是教父和維爾吉利亞的兒子就意味著我不是生在加米奈拉,不是像女孩們一樣從榛子樹林下或從我們的山羊的耳朵里鉆出來的。
前年,當我第一次回村里時,我幾乎是偷偷地來重新看看榛樹林。加米奈拉的山丘,一道由葡萄園和河岸構成的長長的不中斷的山坡,一道抬起頭來看不到頂的難以感覺到傾斜的斜坡,就像是被冬天剝了皮,展示出土地和樹干的裸體畫。而在坡的頂上,誰知道什么地方,又有別的葡萄園、別的樹林、別的小道。我在干燥的光亮中清楚地看到,巨大的山丘向著我們的山谷最終到達的卡奈利降下來。我沿著貝爾波河邊的小路,到達小橋那里的葡萄架,到達蘆竹叢??吹皆诼愤叺恼锷夏怯帽谎诘拇笫瘔K砌的小房子[4]的墻,歪斜的無花果樹,空空的小窗戶,我想到那些可怕的冬天。但是在周圍,樹木和土地都有了變化;茂密的榛樹林消失了,變成一片高粱的殘株。從牛圈里傳出一聲公牛的叫,在夜晚的寒冷中我感覺到一種牲畜糞便的氣味。此刻在小房子里的人不再是如同我們這樣的乞丐了。我一直指望著見到某種類似的東西,或者說是希望小房子已經垮掉;有許多次我在橋的欄桿上想象著問自己,怎么可能在那洞穴里,在這不多的幾條小路上,放著羊,尋找著滾到河岸邊的蘋果,堅信世界就在道路俯臨貝爾波河的那個拐彎處結束,就這樣度過了這么多年?但我沒有預料到會再也找不到榛樹林。這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這一新奇事使我沮喪得不喊叫,也不進打谷場。我漸漸地明白,不生在一個地點,不在自己的血液中擁有它,不與老人們一起已經被半埋在這里,意味著什么,而一種耕作的改變并不重要。當然,還有一些榛樹林留在那些山丘上,我還能在那里重新找到我自己;如果我是那河岸的主人,也許我自己會把它細細耕耘并種上莊稼,但在當時,河岸對我起到的是城市里那些房間的作用,在城市里人們租借房子,在那里生活一天或幾年,然后當搬家后,房間仍然是空的、可支配的、死的殼子。
幸好那天晚上當我將背轉向加米奈拉時,我面對著貝爾波河那邊的薩爾托山丘,它的各個小山頂,那些一直到山頂才消失的大草地。而在更下的地方,也是遍布著被河岸分割成小塊的貧瘠的葡萄園,樹林、小路、分散的農場就和我曾經坐在小房子后面的梁上或是在橋欄桿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看到的一樣。后來,在我為位于貝爾波河那邊的肥沃平原上的莫拉農場做仆人,而教父在賣掉了加米奈拉的小房子后帶著女兒們去了科薩諾[5]的所有那些年,一直到征兵,在所有那些年里,只要我從田地里抬起眼睛,就看到天空下的薩爾托的葡萄園。這些葡萄園也朝著卡奈利,朝著鐵路的方向,朝著從晚到早沿著貝爾波河奔跑,使我想到奇跡,想到車站和城市的火車的汽笛方向降落下來。
就是這樣,這個我并不出生于此的村鎮,我在很長時間里一直相信它就是整個的世界?,F在,在我已經真正地看過了世界,并且知道世界是由許許多多的小村鎮構成的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從童年時我就弄錯了,然后錯得更多。在海上和陸地上轉一圈,也就像我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去到周圍村鎮的集市上,跳舞,喝酒,斗毆,把旗子和打破的拳頭帶回家。采了葡萄,把它拿到卡奈利去賣;蘑菇收集了,被送到阿爾巴。這里有我在薩爾托的朋友努托,他供應整個山谷直到卡莫[6]的大木桶和葡萄壓榨機。這意味著什么?需要一個家鄉,即使只是為了那種想要離開它的愛好。一個家鄉意味著你不是單獨的,意味著你知道在人群中,在樹林里,在土地里,有某種你自己的東西,這東西就是當你不在這里時,也一直在等待著你。但是安心地住在這里是不容易的。我緊緊地盯著有一年時間,當可能時,我逃離了熱那亞,我逃脫了。這些東西要靠時間和經歷才能被理解。怎么可能到四十歲,等看過了整個世界后,還不知道我的村莊是什么?
有某種東西令我不能相信。在這里,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回來是為了給自己買一幢房子,他們喊我美國人,讓我看他們的女兒。對于一個在離開時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人來說,我應該感到高興,確實我感到高興。但是還不夠。我還喜歡熱那亞,我喜歡知道世界是圓的,喜歡一只腳放在舷梯上。從我還是個孩子,在莫拉的柵欄邊,倚著鐵鏟,聽著大路上經過的游手好閑者們的閑談那時起,對于我來說,卡奈利的小山丘就是世界的大門。與我相比,努托從來沒有遠離過薩爾托,他說想要做到生活在這山谷里,根本不需要走出去。正是他還是個小伙子時,就已經能夠在比卡奈利更遠處的樂隊里吹低音單簧管,一直到斯皮尼奧,到奧瓦達[7],在太陽升起的那地方。我們不時地談論這些,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