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福站起來,走出門去,從后門去往西越河邊遛彎,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馮翠華收拾好碗筷,也是百無聊賴,就走出門,向著家屬院的大門走去。
馮翠華走出大門,不由自主地向西面看去,路南的那家門口,影影綽綽地還有人坐在那里,和過路的人說著閑話。這一段時間,苑蓮英可是得意了,不只是閨女上班,她家大兒子也考上大學(xué),雖然自己家的大兒子也去讀技校,但自己家的閨女還是落榜,又補習(xí)去了,這次和曾家的這輪比賽可不是一比二輸?shù)袅?,想起來都讓人氣憤。尤其是那個苑蓮英,天天坐在大門口,和人拉不上三句,就是我家大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省城的大學(xué)。你自己嘚瑟也就算了,偏偏還那么大聲音,偏偏看著這邊,偏偏老王家的人經(jīng)過她家時更是眉飛色舞的樣子。唉,這兩家也是斗了幾十年,這一輪算是曾家勝出吧。不過,也不要讓他們太得意,早晚我家要翻盤一把。
供銷社家屬院就在十八間屋的西邊緊緊靠著,馮翠華順著老街向東走,這邊是她的地盤,是她引以為傲的地方。
馮翠華站在十八間屋東頭,看著燈火籠罩的老街,不由得思緒回到許多年前。她也是聽家里的老人講,幾十年前,老街也就幾百米的長短,散落著二三十家門面,都是借著西越河直通京杭大運河,京杭大運河再給帶來南來北往的生意。那時,十八間屋的老地方位置最好,生意做得差不多最大的,就是曾來祿的爺爺曾好金,還有老朱家。從那時起,王廣福的爺爺就在曾家經(jīng)常打短工。
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經(jīng)過東面不遠(yuǎn)的武兒莊戰(zhàn)斗,沒有多長時間,日本鬼子攻陷阜寧州后,棠邑縣城也來了小鬼子。就是那一年,馮翠華出生,曾俊的父親曾來祿也出生。
王廣福的家在西越河北約三里地,靠近陽南湖的村莊,王廣福的父親那時候也就二十歲,經(jīng)常到老街打短工,少不了地要到曾家?guī)凸ぁ?
西越河碼頭,背靠豐武曹成丘金等糧棉、物阜豐盛之地,順京杭大運河直通南北,連接津浦、隴海交通要道,再有老街上一幫善于生意買賣、物資集散之人,越發(fā)顯得其戰(zhàn)略地位重要,一時間就成為了湖西南地區(qū)重要的貿(mào)易樞紐。
日本鬼子進駐棠邑縣城時,人數(shù)最多時也就十幾個日本鬼子、幾十個偽軍,還大多龜縮在炮樓里,不敢出來。于是,湖西南的大片區(qū)域成了抗日根據(jù)地、抗日游擊區(qū)。
那是最為動蕩的十年,經(jīng)常有人馬從棠邑縣城穿過,王廣福的父親王傳吉就跟著打鬼子,跟著籌糧籌款,轉(zhuǎn)運物資、人員。
那時,曾家是曾來祿的父親曾登高掌家,別的認(rèn)不清,大道理絕對是認(rèn)得清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國,要我們做亡國奴,那還了得,于是,曾家的錢糧、物資不斷捐獻給湖西南的抗日隊伍,時間一長,日本鬼子的封鎖越來越緊,曾家的捐獻也越多,家里也就越來越空。待到抗戰(zhàn)結(jié)束,再到后來,曾家也就只剩下十八間屋老地盤上的幾間老門面房,也做不了啥大生意了。
打跑了鬼子,又是幾年,王傳吉跟著工作隊評定居民家庭成分,根據(jù)條件,曾家竟然被評得不錯。王傳吉見過曾家的輝煌,見過曾家房后的十幾匹騾馬,大片大片的土地,這樣的家庭絕對不能評成這樣的。為此,作為副隊長的王傳吉和隊長發(fā)生了爭執(zhí),王傳吉堅決要改評曾家。隊長據(jù)理力爭,說是人家在抗戰(zhàn)期間把家財都給了抗日隊伍,現(xiàn)在就是夠這個條件。兩個人官司打到棠邑縣縣長那里,縣長說他就接受過曾家的糧食、物資,曾家的評定不能改。于是,曾家雖然沒有改評,但曾家和王家之間的裂痕就大了。
一九五二年,為了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臨湖老區(qū)經(jīng)濟,臨湖地委決定在西越河碼頭南,建立公辦商業(yè)聯(lián)合社,地址就選在棠邑老街路北,準(zhǔn)備在那里建起一溜聯(lián)排商鋪。最初選定的地方是在十八間屋的西面,因為十八間屋的原址上幾家店面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包括曾家的六大間沿街瓦房。此時,王傳吉轉(zhuǎn)任老街區(qū)管區(qū)主任,成為棠邑老街的直接領(lǐng)導(dǎo),王傳吉向上面跑了無數(shù)次,堅決要求就建在老街的東北方向,就是曾家的店鋪上,他說,在那里才能生意旺盛,那是生意寶地。曾家和其他幾家商戶去找縣委領(lǐng)導(dǎo)、地委領(lǐng)導(dǎo),最后還是定在了曾家老鋪的地盤上。經(jīng)過多次協(xié)商后,這幾家門面不是向西挪走,就是又在路南重新選定地址,領(lǐng)導(dǎo)也答應(yīng)在新址按原面積復(fù)建。每每說起來,曾家這次和另外幾家搬家,大家都把這個過節(jié)記在了王傳吉身上,說他以前在這幾家都打過工,他這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懷恨在心。
又是幾年過去,十八間屋轉(zhuǎn)給棠邑縣供銷社,而王傳吉則借助自己的身份,把王廣福安排進供銷社,在十八間屋的其中一間賣土產(chǎn)雜品。
老曾家搬到路南,看著二百米外的老宅原址,看著路北供銷社紅火的生意,想起評成分、搬遷的糾葛,免不了地憤恨,但時間一長,也就那樣了。
馮翠華的娘家在運東村,離老街也就是約三里路,十七八歲的馮翠華成了前后村最漂亮的姑娘,幾個村的小伙子爭著找媒人去馮家提親,馮家的房前屋后也經(jīng)常有小伙子來閑逛,只為來一瞧姑娘的芳容。眼看年紀(jì)到了,馮翠華也不含糊,直接給媒人說,她要嫁就嫁到老街去,那里趕集方便。馮翠華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某一天她去老街時,偶然間看見了在自家門口的曾來祿,曾來祿當(dāng)時也是十八歲的小伙子,長得英俊大方、一表人才,馮翠華一見之下就記在心里。但這事又不能明說,明說的話就太丟人了。馮翠華不明說,媒婆也就不知道,那就看看老街上有誰家小伙子該找媳婦了,就找了兩家,馮翠華當(dāng)然都不滿意,終于,找到老曾家,這老曾家的那孩子不就是和馮翠華般配嗎,媒婆到馮翠華家一提,馮翠華立刻歡天喜地起來。媒婆大喜過望,這才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小妮子的心思在這呢。
馮翠華和曾來祿經(jīng)媒婆介紹后,兩個人都是滿心歡喜,馮翠華到老街趕集,免不了地兩人在一起說說話,關(guān)系也是越來越密切。起初,曾來祿的老娘是不贊成這門婚事的,理由是馮翠華太俊,怕的是招蜂惹蝶,再加其爭強好勝,臉上也有莫名的戾氣,就怕的是今后兒子降服不了媳婦,但無奈的是兒子歡喜,也就沒有辦法了。
馮翠華來老街的次數(shù)勤了,免不了地到供銷社門市部買東西,王廣福第一次見到馮翠華就驚為天人,一次見面就一見鐘情,多次見面后就神魂顛倒、神志不清了,待到他要找媒婆介紹時,才知道路南的曾來祿已經(jīng)捷足先登,說不定和美人已經(jīng)到了哪一步。平常蔫巴性格的王廣福徹底被打倒了,恍恍惚惚、病病殃殃,茶飯不思,待老母親問時才吞吞吐吐露真情。
明明曾來祿和馮翠華已經(jīng)經(jīng)人介紹,老街上許多人都知道,憑著自己家在這條街上的地位,兒子還不是隨便挑對象,誰能想到兒子偏偏看中了馮翠華,也難怪,英雄都難過美人關(guān),何況我家兒子。王廣福的母親急得團團轉(zhuǎn),無奈之下只能告訴當(dāng)家的,王傳吉當(dāng)時沒有說話。
這一年,又到每年一次征兵時,老街管區(qū)有兩個名額,曾來祿去報名,那時,這是一般人家唯一的出路,曾來祿竟然就被領(lǐng)兵的一眼就相中了。在曾來祿體檢后,做著美夢時,有人通知他,體檢是沒有問題,但是他不符合條件。這不是莫須有嗎,這就是污蔑,但很快就知道了,這是王傳吉在中間作梗,那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就是這條街上的領(lǐng)導(dǎo)。
很快,有媒婆跑到馮翠華家,先是和她父母翻來覆去地說了許多遍。翠華喜歡曾來祿又有什么呢,管區(qū)主任王傳吉家的小子在供銷社可是吃皇糧的,小伙子一點不比曾來祿差,也是一表人才,如果翠華答應(yīng)王傳吉,那就立馬安排翠華去供銷社上班,立馬就掙公家錢了,那可不就是一步登天。
馮翠華的家人既被曾來祿即將到來的遭遇嚇壞,又被馮翠華吃公家飯的美夢誘惑。馮翠華到家,家里人勸她時,她一開始還很堅決,她就要嫁曾來祿,她還真對曾來祿有了感情。
媒婆見機行事,急忙和王傳吉又去商量,很快,媒婆又傳話給馮翠華,你要是鐵了心跟曾來祿,過不多長時間就把曾來祿抓走,就叫你活守寡,你要是和他散了,也不讓他吃虧,馬上去找領(lǐng)導(dǎo),立馬送他去當(dāng)兵,滿足他的愿望。
要說是馮翠華也很聰明很活泛,她想了一個晚上,就答應(yīng)了,她的小九九只有她自己明白,其實她想的是,她先答應(yīng)下來,她不僅自己能上班,曾來祿還能有個好前程,我答應(yīng)了又能怎么樣呢,我又不去你家,不和你結(jié)婚,我就等著曾來祿幾年后回來,那時我再和曾來祿結(jié)婚。
事情就這樣急轉(zhuǎn)直下,曾來祿走了,他收到的第一封信是馮翠華的家里人模仿的馮翠華的口吻,和他散伙的消息,馮翠華馬上要和王廣福結(jié)婚了,馮翠華在供銷社上班了。這都是王傳吉安排的。
遠(yuǎn)在千里之外,曾來祿回不了家,也曾懷疑這是不是馮翠華的真實想法,而這邊王家一點也不耽擱,馬上就是定親,就是一次次地送禮,王廣福幾乎天天去馮翠華家,不是割肉就是提著點心。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很快就招架不住,就有了隨他去的想法。
兩年后,曾來祿回家探親,雖然馮翠華還一直賴著沒有結(jié)婚,但整條老街上都知道馮翠華和王廣福的關(guān)系了,就是木已成舟,無法改變。
無論曾來祿再痛苦再糾結(jié),好像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這時,就有人給他介紹了苑蓮英。苑蓮英雖然不如馮翠華漂亮,但卻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姑娘,即便曾來祿和馮翠華有過交往,那又能怎樣呢,她就是看上了這個人。本來曾來祿的母親就嫌馮翠華太俊,怕給家里帶來不太平,這下竟然被她言中,見了苑蓮英后更被其臉盤所驚呆,這就是一副國泰民安的臉,這就是一副旺夫的樣,那還不趕快的,那就趕快定親。
馮翠華一直沒有和王廣福舉行婚禮,就是抱著幻想,想著曾來祿回來后再想辦法,她沒有想到曾來祿也要定親了,馮翠華一個人跑到西越河邊哭了一晚上,想著跳河,又覺得自己會游泳,跳河也淹不死,還不是白白凍得栗栗凄凄。
自此,曾來祿和馮翠華再也沒有說過話,曾來祿的心里肯定是覺得馮翠華背棄了自己,嫌貧愛富。而馮翠華覺得曾來祿經(jīng)受不了考驗,都和自己拉手了親嘴了,卻立馬找了別人,移情別戀。自此,兩個人都是躲著,即使遠(yuǎn)遠(yuǎn)看見,也立馬扭頭就走。
就這樣,曾家和王家又一次結(jié)怨。
對于曾家來說,第一次是評成分的怨,第二次是拆遷的怒,第三次就是奪妻的恨,一次次和王家的結(jié)就越結(jié)越大。
一晃經(jīng)年,那一年,這條街上,曾登高、王傳吉先后去世,而曾俊、王莉也在同一年出生。
老一代的人去世,新一代的人糾葛又起。苑蓮英每每看見馮翠華,就沒有過好臉色,怕的是馮翠華再來勾引自家男人,而馮翠華也看不慣苑蓮英,覺得就是她把曾來祿奪走了。兩個女人雖然沒有過直面的打罵,但指桑罵槐、隔空奚落是常有的,尤其是在這老街上的一幫女人堆里,兩人各拉一伙,少不了的許多年明爭暗斗,在老街上留下了許多傳說。當(dāng)然,受影響最大的還是下面的孩子,他們也不斷地被教育被洗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