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過去,暑假里,曾俊回家了。回到家里,家人商量的就是曾峰上學還是上班的事。
下午,雷陣雨過去,房間內還是熱的,外面則涼快許多。曾峰把飯桌搬到院子里的棗樹下,擺好凳子,準備吃晚飯。
中午剛到家的時候,老娘就叨叨,糧食部門有照顧的名額,曾峰可以待業青年的名義招工,先去上班,等機會再轉正。還有一個機會,就是市職工中專學校專為棠邑縣開了兩個班,也是有條件才能去上的,可以先去上職工中專,畢業后再按照歸口去各系統。
老娘嘮嘮叨叨也講不清,曾俊就等著家里人聚齊,再聽聽。
一家六口人坐在餐桌旁,開始吃飯。曾俊一邊舀著碗,一邊問曾峰:“我聽咱娘說了,你是愿意上學,還是去上班?”曾峰端著湯碗說:“上學回來不是還要上班,我上那個職工中專干啥,我學習又不行,還要再去混四年。”
曾俊苦笑道:“你學習從來沒用功過,沒下過力氣讀書,怎么對學習那么反感?”
曾峰抬頭看著曾俊:“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我不想學習,我也想像你一樣學習,像你一樣考上大學,可我一拿起書本就犯困,睜不開眼。”
曾雪叫道:“你困了不會吃口辣椒啊,你天天和小斌遛河沿,找事惹事,你也不困了。”
曾俊皺一下眉頭:“你要是招工,開始也是待業青年,每月的工資很少,還不知道何時轉正,再說,那樣就一輩子是工人身份了,大多還是力氣活。”
曾峰頭一擺:“工人身份怎么了,都是干活拿工資。”
老娘說話了:“咦,那可區別大了,你爹開始的時候是工人身份,全縣糧食系統那年就轉了兩個干部,其中一個就是你爹,不說別的,我回娘家都感到臉上有光。干部身份,穿著四個兜的中山裝,那就是不一樣。”
曾來祿看一眼曾峰說:“看你也不是學習的料,愿意上班就上班吧,這也是我這一批干部里面一家可以照顧一個,也不是誰家都可以上班的。你這又讀了一年初三,考個高中還是那點分數,就別在那里耗著了。”
曾峰笑瞇瞇地看著曾俊:“哥來,你說呢,我可是啥都聽你的。”
曾俊一笑:“我讓你好好學習,你學了嗎?就是抱著武俠小說看,就和小斌瞎遛。就你這去上班,啥也不會,能干個啥?上個班還不是瞎混。要我說,你就去上職工中專,不是說專為棠邑縣辦了兩個班嗎?回來在棠邑縣可以干部身份安置,就是回到糧食系統,也是內部干部身份。再說,你這年齡太小,上班就是混社會,我是想讓你去讀書,再上幾年職工中專,肚里有點東西,看看外面的世界,長長見識,那是不一樣的。上職工中專,畢業時二十歲,那樣上班才正好。你現在這個年紀,正是學習的年紀,別想著舒服,想著玩。”
曾峰急了:“哥,那我還不得要再熬四年?你熬四年是本科,我熬四年才是中專啊,太難熬了吧?”
曾俊說:“你不是剛剛聽過,這一次,只有干部子女或雙職工子女才可以上職工中專,一般工人身份家的孩子還不能上呢,這就是區別。”
曾雪搶白他道:“就是,咱哥大學四年呢,看著一點都不難熬,你看他現在多好。就你肚子里的那點墨水,將來能干啥?我是想讓你去上學。”
老娘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道:“我聽說市職工中專啥班都有,學校還不小,里面的女孩子很多,你要是到那里讀幾年書,再找個漂亮的品性好的姑娘談個對象啥的,那不是賺了。你看看咱老街上,和你差不多年紀大的女孩子都少,給你找個媳婦我還作難呢。”
曾雪接道:“我聽幾個同事也說呢,職工中專里面有會計、統計、市場營銷很多專業,這次是下面幾個縣聯合起來在職工中專招生的,咱縣里參加的有糧食系統、供銷系統、商業系統、城建系統,就是為幾個系統培養人,也是照顧幾個系統的孩子就業,機會多好啊。也不是都能上的,干部子女、雙職工子女才可以的,單職工家的孩子還不能上呢,我們那兒老劉家的孩子就想去,還不夠資格呢,正找著關系呢。”
曾杰插嘴道:“咱哥上高中,不只是考上大學,高中就和芳芳姐好上了。你也學學咱哥,我要是你就去上職工中專,不為別的,就為了劃拉個女朋友也要去。你要是在家,你這初中畢業的街滑子找個媳婦都難。”
曾來祿說道:“明天我去糧儲局找找分管局長,問問糧食系統上學的孩子多不多。”
曾峰笑了:“你們這是都逼著我去上學,我只有這一條路嗎?我怎么一聽上學就頭疼。”
曾雪道:“你頭疼個啥,我打聽了,市職工中專學習又不緊張,你只要不搗亂,按時交作業就行,考試都能及格,都能畢業,為了找個媳婦你也得去。”
曾峰看著老娘喊道:“娘啊,看來我只有去職工中專了,我就一門心思為你找個兒媳婦帶回來,我也要去。”
曾杰悠悠地說道:“你也不要太著急,你年滿十八歲的時候再找也不遲。”
曾雪接道:“職工中專幾千人,女孩子肯定很多,入學就要留心,找個最漂亮的女孩談朋友,慢慢培養,別到畢業的時候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棗,你再劃拉就晚了。”
曾峰嘆口氣:“我給人家談啥拉啥,我肚子里面沒墨水,我可不像咱哥似的有文采有口才,咱哥談個戀愛還不是哄得人家五迷三道的。”
老娘看一眼曾俊說:“就你哥,你看芳芳對你哥多好,那可不是你哥哄的人家,你哥有魅力,自然人家姑娘就來了。”
曾峰嘆口氣:“我也想有魅力,可我連魅力是啥都不知道。”
曾杰說:“那你就再去讀幾年書,讀幾年書你就知道啥叫魅力了。”
曾峰推下碗筷說:“我找杜斌去,我喊著他一起去上職工中專,不能讓他一個人在家遛河沿。杜斌上午還跟我說,他爸爸揍了他一頓,逼著他去上職工中專,他跟我說,我去他就去。我說女孩子為啥都不理我,原來我沒有魅力。”
曾雪笑道:“你和杜斌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我看杜斌就有一種獨特的氣質,那是很明顯啊,一看就是街滑子氣,你要不去上學,你的街滑子氣質很快就超過他了。”
曾峰笑了:“你越說我就越要趕快去找他,我怎么感覺,我的街滑子氣已經超過他了。”
曾杰笑著說道:“咱哥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你是腹無點墨街滑氣。”
曾來祿看著走出門的曾峰說:“他就不是那個讀書的料。唉,當年我要是多讀幾年書,我比這要混得好。”
苑蓮英接道:“你小時候,你家又不是沒有那個條件,你也沒好好讀書,你就別說孩子了。”
曾來祿說:“我要是再讀上幾年書,那王傳吉當年還不知道咋收拾咱家呢,那他壓咱家更厲害,他就怕我弟兄倆再起來,就是這樣,他還幾次要把我送學習班里去呢。”
吃過晚飯,王莉的家里,一家人也聚在一起。
王誠手里拿著職工中專的一份招生簡章正高興地看著,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媽媽,你看看啊,我就上這個財會專業,這多好啊,畢業后我可以當會計,天天坐辦公室,輕巧又干凈,我不用像供銷社里的人一樣,天天站柜臺了,又累又臟,和鄉下來的人說不完的廢話。”
王忠說:“唉,最起碼你不是工人身份了,你是棠邑縣承認的干部身份,比我好啊,我一輩子就是工人身份了,我上的這個技校,不是開車床就是開銑床,天天穿著工作服,天天一身油,我手指蓋里的黑色都沒洗凈過。”
王誠說:“你那個技校也不錯,全國招生,全國最好的技校,畢業回不了棠邑,要是能換的話我就和你換,好男兒志在四方。”
馮翠華笑著說:“還是干部身份好,畢業后能當領導,棠邑縣承認就行,供銷社承認就行,你還能跑到哪里去,你還志在四方呢,我一巴掌把你扇回來。”
王忠抓過招生簡章看著:“人家的職工中專都是兩年,你這個怎么是四年呀,這時間太長了吧。”
王誠指點著招生簡章說:“你看清楚好不好?招生的都是初中起點的畢業生,前兩年學高中課程,后兩年學專業課,你沒看清就不要亂說。”
王廣福一直笑著:“好,好,不用參加高考,畢業以后就是中專學歷,干部身份,這樣多好啊,只要棠邑縣承認就行。”
王莉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去年,本來有一個技校的招生機會,但總是不甘心,就最終沒有去上,咬咬牙補習了一年,結果還是沒有過高考錄取分數線。還真讓曾俊說中了,真令人羞憤交加。
王誠看著王莉說:“姐,干脆你也和我一樣,你也去讀職工中專吧,也念財會專業,咱姐弟倆一起去。”
王莉一下紅了臉,我這都讀五年高中了,比他們都大好幾歲,這太丟人了吧,于是她急忙說:“我才不會讀你說的財會專業呢。”
馮翠華抬眼看看王莉,嘆了口氣。
王莉沒有再去補習,在家里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曾經一起補習的楊紅民、張春玲都過線了,自己還是沒過線,去補習的話真難為情,去上技校的話還是不甘心。命運無常,連個訴說的人都沒有,也曾經看見大門外閃過的那個身影,可自己又有什么臉面對人家呢。
王莉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那里昏昏欲睡,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是猛然驚醒,頭腦又是昏昏沉沉。
兩天以后,王莉在床上再次醒來,看看鬧鐘,已經夜間快十一點,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輕手輕腳起來,掩上門順著老街向西走去。
月色如銀,照著光亮亮的街道,有人騎著自行車過來,騎得飛快,自行車清脆的鈴聲順著街巷傳出去很遠,王莉加快了腳步。
從醫務室右轉,來到廊橋下,再右轉,那就是涼亭,微風吹來,不覺涼爽了許多,還是到那里清靜清靜吧。
王莉抬眼看去,涼亭里面還有一人,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用再多看,王莉就知道那人是誰,自小在這條街、在這河邊長大,在一個班級里許多年,只一眼就知道是那人,那人就是曾俊。
王莉停頓片刻,邁步跨上兩階臺階,坐在涼亭的連椅上,看著河邊問道:“你,你怎么在這里?”曾俊看著天上的月亮:“你好,好久不見,我這不是月上柳梢頭嗎?”王莉張口就說:“你約的人呢,這么晚了,蘇蓉芳回家了吧?”曾俊說:“我約了誰還要請示你,我自己在這里看風景不行嗎,這里又不是你家的。”王莉苦笑一聲:“好雅興好悠閑,你是看著風景在這里奚落人的吧,欣賞著月色笑話人的吧。”
曾俊看一眼王莉說:“今天下午聽我弟弟說,他去教育局報名,通過了資格預審核,準備去讀市職工中專,在那里他知道王誠也報了名。”
王莉嘆口氣,沒有說話。曾俊繼續說:“就這個市職工中專,我看招生簡章了,看著也不錯,不行你就考慮考慮,總比上技校要好吧。”
王莉低聲說:“人家招生的是初中起點的,我這比他們大好幾歲,我成什么了?”
曾俊說:“那你怨誰,自己高考成績差,自尊心還那么強,你說說,你干啥行,學習不行,家務活也不行,干啥都笨手笨腳的。就這一年,你的高考成績才提高那么點分,你是干什么吃的,你就是笨,就是不用心,我看見你這個樣子就煩。”不自然間,曾俊的聲音大起來,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失態。
王莉一愣,低下頭抽泣起來:“我在家里,父母嘮叨我,你是個啥呀,你嘮叨我干啥?你對我嚷嚷干啥,我煩透了,我跳這河里算了。”
曾俊長長嘆口氣,起身走過去,坐在王莉身邊,看著趴在那里抽泣的王莉,不知道說什么好,手伸出去,但又停留一下,又一下伸出去,輕輕拍著她的脊背。
王莉的身子似乎是哆嗦了一下,抽泣聲更大了。曾俊看著抽泣的王莉,看著月光下她滿是淚水的臉,好像感覺到心里一蕩。曾俊低聲說著:“就上那個職工中專去吧,四年制就四年制唄,說是市職工中專和科技大學合辦的。”
王莉抽泣著說:“連個高考成績都不要,你說這樣的學怎么上,你就是看不得我好,我……我受不了,我……我恨你。”王莉說著,身子一閃,兩手又抓住了曾俊的右手,這幾乎是習慣性的動作,曾俊想抽手,但一閉眼,竟然沒有動。王莉再一次咬住了曾俊的右手臂,那個地方,王莉兩次咬破,曾俊做好了準備,你要咬就咬吧,你愿意發泄你就發泄吧,但這一次沒有咬破,王莉的嘴唇在貼上曾俊胳膊的瞬間,輕輕一碰,忽然停下了,張著嘴看著曾俊,眼睛里閃著淚光。王莉就那樣抱著曾俊的胳膊,一動不動,白亮亮的臉龐在皎潔的月光下如靜止了一般,眼睛癡癡地看著曾俊。
似乎是過了很久,曾俊抽回自己的胳膊,說道:“就知道像你家的大黃狗一樣咬人,你恨我干什么,我又沒有得罪你。”
王莉扭過頭去,說道:“你就看不得我好,讓我去上什么職工中專,我就恨你。”
曾俊一笑:“不然,還能有什么好辦法,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史瑞明早早就看透了你,還是他有先見之明,他就想著你考不上學,你已經補習兩年了吧,你要是實在不甘心,你就再補習一年,那就差不多了。”
王莉踢曾俊一腳:“你快滾啊,你就是氣我,我就是上職工中專,我也不補習了。”
曾俊跳下涼亭的臺階:“你上什么和我有什么關系,不過還是再次祝賀你,祝賀你金榜題名,不負眾望被職工中專錄取,你可是高中同學里面唯一的一個上職工中專的。你這比人家大幾歲,你和人家一個班級,同學們還以為你是老師呢,你也好意思去。”王莉叫一聲滾,追打著曾俊。
曾俊不緊不慢地小步跑著,忽然又轉回身來,靠近王莉:“你這月上柳梢頭,還哭得茉莉花帶雨似的,你就好好哭吧,你就是個苦命的,你就是考不上大學,你就要去上職工中專了。”
王莉的臉感覺到發燙,揚著手追著曾俊打他:“我這樣,都是你咒的,你就不盼著我好。”
曾俊停在那里,任王莉打著:“我聽說,職工中專是四年制的,前兩年就是上高中課程,你都上五年高中了,基礎打得多好啊,你前兩年可以不用上,就在家里玩,就在家里當家庭婦女,你系個臟乎乎的圍裙,就在供銷社門口擺些盆盆罐罐賣,還能掙錢呢,第三年你再去上課,還不是很快活,真羨慕你。”
王莉苦笑著:“我都成家庭婦女了,我還去賣盆盆罐罐,你就是會笑話人,我還要你管,你給我滾。”
曾俊走幾步,回轉身:“你也不要看不上職工中專,我聽說全縣也沒有多少人能上吧,畢業回來到單位,還能按照干部身份待遇呢,那也是屁股上掛暖瓶,有一定的水平的。”
王莉一怔:“你才有一定的水平呢,你就沒安好心。”
兩個人一前一后跑著,空曠的街道上,月光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王莉回到家里,房間被黑暗所籠罩。王莉覺得自己的臉發燙,不覺間手又伸進書包,書包的一角放著那個兩年前被自己從曾俊的胳膊上扯下來的棉紗,不知道被自己摩挲了多少次,今晚,自己竟然又抓住他的胳膊,但沒有咬,在嘴唇接觸到的那一剎那,自己竟然沒有去咬,這家伙還說什么月上柳梢頭、茉莉花帶雨呢,真羞澀真難為情,想起來這家伙也想讓自己去讀職工中專,不然,還能有什么辦法呢。今天晚上,那么晚了,他坐在那里干什么,是和蘇蓉芳約會過嗎,但肯定不會是等我吧。都十一點了,我又去那里干什么,是知道他在那里嗎,他就是等在那里和我說那些話吧,譏笑我不說,還嫌我不好好學習,還急赤白臉地訓我呢,嘻嘻。
王莉拉開窗簾,窗外,月色皎潔,如水銀瀉地,灑在古老的院子里,石板路映出斑駁的光影,她站在窗前,凝望著這如畫的夜景,心中涌動著滿滿的甜蜜。
院子中,桂花樹隨風輕輕搖曳,幾株茉莉花白花點點,似乎也在分享她的喜悅。微風拂過,樹影婆娑,花香四溢,伴隨著遠處時隱時現的蟲鳴聲,整個院子彌漫著恬靜的氣息。
王莉的目光穿過院墻,皎潔的月光似乎也為她開辟了一條通往西南方向的路,就在那不遠處路南的院子里,他剛剛回家,他說著月上柳梢頭的話,他就是夸我像茉莉花一樣呢,茉莉花就是又白又香,不由間,王莉的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