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至和二年秋,因嫂娘崔氏辭世,包拯告假攜了家眷,以及相隨護送之艾虎夫妻等奔喪于南城。至喪葬各事宜完畢,眼見已是冬時,這才辭別綏包坊諸晚輩親人,動身回還廬州。
歸反廬州后,過不多少日,有司法參軍王回妻閔氏前此生育一女,正好舉行滿月之禮。遂包拯、董氏,加之公孫策,艾虎夫妻,又通判趙谷暨內人,司戶參軍霍岳,倚郭合肥知縣夏噩等應邀,將以綾羅錦緞、精巧佩飾各樣禮物,接踵而至相慶賀。且時值盛冬,天寒地凍,房外是銀裝素裹,紛紛揚揚雪花飄舞。當相繼迎入住宅,皆見禮一番,董氏、歐陽春諸女眷便隨閔氏往內室說話;王回陪同包拯、趙谷、公孫策、霍岳、夏噩、艾虎列位就客房圍坐炭爐邊向火閑談。或許別無言論,不免商議些教化百姓,奉行法令,賑濟災傷及賦役之州務。不時,得王回之弟王向,親領虞候劉厚匆匆步入客房,見面包拯、趙谷眾人,劉厚打拱道:
“稟告大人,在下有二位鄉鄰,特地從慎縣前來拜見,現候于房外,有要緊之事陳訴。”
聞言,包拯與趙谷、公孫策等陸續離坐,王回隨著亦起身來,向劉厚、王向招呼道:
“今外面冰封雪蓋,既到此算是緣分,何不領二位鄉鄰進屋,一會將就用些酒食。”
同時,趙谷示意霍岳、艾虎、夏噩等復坐后,言道:
“今日王參軍喜事宴請,若就此皆離去也不成樣子,有余與公孫先生隨大人去看看即可矣。”轉身,他又向王回勸阻道:“不妥,彼風雪載途而來,想必非同小可,于此盡述些污穢血腥事情,豈不大煞風景。”
于是,就趙谷、公孫策、劉厚幾人隨包拯告辭王回等,步出住宅來,冒雪而至州廨。于廊下卸了斗笠、蓑衣一類雪具,步入后堂,包拯、趙谷諸人也褪去身上斗袯,一面命人著炭火取暖。隨后,劉厚二鄉鄰又認真拜揖一回,方識得一個年約四旬,生得眉清目秀,面似冠玉,相貌堂堂者,姓名朱叆,字明真;另一個五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長,淡黃面皮,唇闊口方者,姓名宋子聒,字少言。待相請皆落坐定,少焉,包拯才問道:
“二位鄉民不畏風雪,今來州府是為何事?”
然而,朱叆似乎雅靜一些,動了動唇齒尚未開口,卻見宋子聒言道:
“只為四五年前,明真賢弟之妹朱云麗,以及年幼子女與侍婢青鸞,于慎縣家中被惡仆莫氏縱火焚死一案。而今種種現象表明,當年朱云麗丈夫林廆,恐有暗地操縱殺妻滅子嫌疑。望官府從新根究,莫使邪險狡詐、淪喪人德之徒,長久逍遙于法外。”
對此,想來劉厚就案情亦頗為知悉,因而滿腹狐疑的問道:
“記得當年發案時,林廆外出尚于舒城辦事,聞家人飛報禍喪,才倉卒趕回慎縣家中。況時任慎縣知縣趙冪,緝捕得惡仆莫氏勘問,其就縱火焚死主母多人之惡行招認不諱。今時隔數年,如何又發覺此樁令人神共憤之重案,竟與罹難者丈夫有甚大關聯來?”
——據悉,前任慎縣知縣趙冪,字加車,杭州錢塘縣人。其慶歷二年考取進士,初授龍泉縣主簿,歷東莞縣尉,泰州司理參軍,后于皇佑三年春至五年秋,任職慎縣知縣。上任未久,就遇林宅惡仆莫氏犯事,其迅速處置此使民眾沸沸揚揚,聞者怒目切齒之縱火焚死主母朱云麗諸人一案,當時堪稱大快人心。
而且,見劉厚相問,宋子聒即嘆言道:
“當年在民眾義憤填膺之關切下,很快惡仆莫氏認罪伏誅,原本無甚可疑。然今冬初,有鄰人光顧林廆新宅,見于門右側懸掛帨巾,就疑心其何以生養一女,忽然私下間議論紛紛。”
——言此,據典籍《禮記·內則》云:“子生,男子設弧于門左,女子設帨于門右。”即于門之右側懸掛一帨巾,象征女子陰柔之德,同時向親朋鄰里宣告喜得千金之意。然宋子聒言語于此,頓了頓又才道:
“就在街坊鄰里猜疑不已之中,將月,那林廆欣然相請諸親好友,告知喜得一女,而生母任彡桐,乃縱火惡仆莫氏之女。其輕視血仇,挑戰人性良知,能夠這般茍合生女,著實讓人大開眼界,匪夷所思。且不久,更傳聞林廆與任彡桐早有一子,今已四五歲,寄養在他人之家。據說那孩兒雖不似林廆模樣,然眉目面孔與任彡桐毫無二致;又言林廆多有看顧,必定二人之子無疑,反正真偽難辨,一片嘩然。”
當宋子聒顯得辭嚴義正,滔滔陳述畢,遂有趙谷心存疑惑的問道:
“即使林廆與下人之女有染,道德敗壞,何至喪心病狂,為此謀害正妻與年幼子女焉?”
見此,宋子聒禮讓之未言,朱叆氣色慘沮的吁嘆一聲,緩緩答道:
“說來其真是狼肺蛇心,孤恩負德!——此林廆,字亞心,本福州長溪縣人。大致于十二三年前,其赴京應試落第,又錢財罄盡,回鄉路遙遠無以為繼。但不知緣何漂泊至慎縣城,終貧病交迫,栽倒在吾布莊門外,正巧舍妹往布莊遇見,命人扶將家中請醫調治。待家人問知原委,同情其困窘不幸,意志消沉,遂好心留宿。不想其寄居日久,巧言令色,使舍妹執意相許,父母勸告無果,只好成全美事招為女婿。此后,于家父與吾之扶助下,其學習營商買賣,逐漸置辦產業,就慎縣安家落戶。然自舍妹與年幼子女一起遇害,數年來其裝模作樣,故作深情,時常揚幡擂鼓悼念亡魂,烈烈轟轟盡人皆知。邑野人戶深受蒙蔽,心懷憐恤,甚照顧其布莊買賣。焉知其早與仇人之女結合,近來揚揚自得、恬不知恥宣告生女,從而巷論洶洶,莫衷一是。”
且宋子聒意猶未盡,見朱叆話音甫落,他緊接著言道:
“然那任彡桐即便年輕,可笑身材矮矬,其貌不揚,更生得一雙無神鼠目,甚是丑陋。豈能與明真賢弟之妹,秀美端淑、亭亭大方的朱云麗相提并論。——不過,林廆現年已將近不惑之齡,滿臉橫肉,眉目間還透著不少陰鷙之氣。比照面對輿情激憤,仍肆無忌憚,且說甚么朱氏母子命運蹇滯、福緣淺薄,可惜家業殷富卻無福消受等惡語,委實大言不慚,不積陰騭的任彡桐,當真蛇鼠一窩了。”
就宋子聒大論,在坐者無從置喙,默然相對。既而,包拯想了想道:
“此案時久,若是復查必定許多困難。但不知諸受害尸首當年是如何處置,現安葬何處?”
見問,宋子聒是長吁短氣,耐人尋味地搖一搖頭。朱叆更是不覺黯然神傷,雙眸噙淚,隨后言道:
“當年,林廆言舍妹生前虔誠禮佛——或許純屬其胡謅,舍妹有此心性,多年來吾與父母等親人豈會全然不知。由于火災導致房倒屋塌,舍妹諸人被掩沒廢墟下,待救拔出來,可憐是面目全非。且因縣衙鞫訊,惡仆莫氏已經招認縱火害命事實,加之林廆及時趕至,伏尸哀慟央浼,仵作未嘗認真勘驗尸體。事后,林廆祈獲官府允許,將舍妹,以及年幼子女與侍婢青鸞,經寺院僧人操持一同焚化了。”
因此,一時使包拯、趙谷皆沈謐無言,得公孫策肅然目視,不露辭色的言道:
“如今了無實證,只憑街談巷議,牽強臆度,官府焉能意氣用事,追隨群愿捕人問罪懲治哉!”
聞言,朱叆暗吟不語,宋子聒反而有些內心澎湃,堅毅不餒,他緩了緩言道:
“雖然舒城縣魚泉府一干惡徒,年前已被州府剿除。但往年間,林廆與魚亦、賈直等人益相交結,發案前其又恰好身在舒城。何況當年趙知縣斷案未必諳練,聽聞不曾深究此情,中間是否有暗地勾連,也未可知。”言于此,遲延片時,他進而又道:“然自朱云麗與年幼子女,又侍婢青鸞諸人受害身亡后,茲四五年來慎縣鄉親哀憐林廆凄慘遭遇,頗多眷顧其布莊買賣,相較早年自是贏利倍增。但其貪猥無厭,隱藏販鬻,有匿稅嫌疑。吾等皆慎縣商賈,出于公心,望官府可否一并根究之。”
聞此,在坐包拯、趙谷、公孫策等無話,只是同時默默的點了點頭。
對于案情,至宋子聒、朱叆辭去后,包拯有特地調閱舊年案卷,以便斟酌決斷。而據莫氏供詞,只因其平素閑暇無聊,漸次放誕,隨附近幾個嫂子開設賭局。于犯事前日,又一時大輸贏折了本錢,見沒的撈梢,就盜取主母金鳳簪子,且暫典當以作賭資。可巧尚不得贖回,次日主母詢問那簪子,雖設詞搪塞過去,未被覺察,但皆被申飭了一頓。還說家中缺少安寧,來日要將耍錢吃酒,引奸引盜的攆出去。
故此,莫氏疑慮不受主母器重,保不定就會拿自個作法。竟而三更半夜,突發奇想,尋思著于房中放一把火,親自撲滅以邀功,獲得些兒體面。不料火勢失控,越是手忙腳亂,越是無能為力,便本能的獨自跑將出去了。
后來,慶幸得鄰里鄉親眾力撲救,才控制住火情,未殃及左鄰右舍。但主母朱云麗與之年幼子女,又侍婢青鸞卻喪身于猛火。當時,鄉鄰見房舍中人,惟莫氏平安無事脫身,況半夜三更,此火災著得蹊蹺,莫不令人生疑。經由縣衙官吏緝捕鞫問,莫氏是神色張皇,許多含糊其辭、破綻百出。終歸巧言花語詭辯不過,招認出縱火害命實情,并查證其賭博、盜竊等斑斑劣行。同年,移廬州府定奪申報朝廷,將莫氏斬首抵罪,案件至此了結。
再則,于惡仆莫氏縱火前二日,林廆應該已前往舒城,滯留未歸。案發后,有得家人飛馬報信,方急急趕回。而當年面對官府訊問,視其言詞幾乎水泄不漏、無懈可擊。誰知今時,一直標榜深念亡妻,痛惜夭殤子女,數年來不能釋懷的林廆,居然與莫氏之女任彡桐茍合生女,真是無恥至極,亙古罕見。即令民眾為之震驚而憤慨,促使舊年慘案再度甚囂塵上。
只是,雖疑竇叢生、眾說紛紜,大都為妄加揣度之詞,安能以此論罪。且時過數載,不說莫氏罪惡昭著,被草率處決現已化為白骨;朱云麗等遇害者尸首,當初仵作勘驗有失細致,況兼早就焚為燼骨,無從驗覈;更魚亦一干人犯,因惡積禍盈,恐知悉者如今也皆伏法。面此全無干證之舊案,縱使林廆始終懷有不可告人勾當,暗里操弄利用,作下殺妻滅子之罪行,時今豈肯招承?——只怕是任憑其口辭抵賴,全然不可奈何矣。
此后,包拯差遣都廬州稅務官員至慎縣,會同慎縣官吏多番暗察明訪,乍核實以林廆布莊買賣,數年來確有偶變投隙,采取大小書契,藏匿應算物貨等避稅行徑。今為官司查明捕獲,罰沒銀錢二千余兩,量宋子聒有揭發之功,輒以半畀賞之罷了。
然時至是年末臘月,忽得朝廷差官降臨廬州,令知州包拯奉迎詔旨。其敕文如下:
“制曰:卿執法為公,不避親疏;斷事以理,一視同仁。治理廬州二載,剪除奸朋,除暴安良,匡以清平,朕心甚慰。然卿薦賢不察,有忠烈艾智化之婿盧士安,為官以來不知紀極,昭然若揭,致民困弊,朕痛心疾首。卿過失之責,按律令當罪,故今詔敕如下:
“廬州知州包拯,貶兵部員外郎,調知池州事。
“至和二年臘月~日詔示。”
——言及盧士安,自慶歷八年經包拯舉薦,初獲朝廷授任鳳祥府監稅。至皇佑三年春,遷為柳州軍事判官,又于皇佑五年冬,調任寧國知縣。任官不久,其一路之大肆貪污,今已遭彈劾查實,黜罰為民。蓋當年包拯為推薦人,免不得連帶受累,貶官降職耳。
時下,見不多日就是歲聿云暮,自然允從董氏、崔鶯鶯等家人建議,將回包府過得年節,才南下池州上任不遲。當收拾起行李,在趙谷、霍岳、王回、夏噩、劉厚與戴都頭諸當州官吏,又親戚董炟并王向、文效等后生,以及城內不少鄉民相送,皆至城東門為別。于是包拯領同家眷,又公孫策、艾虎夫妻等一行東向,徑往包府而去。
途中,艾虎因堂妹夫盧士安一事,自覺心顏靦怍,伺機向包拯嘆言道:
“妹婿盧士安饕戾,不但辜負大人昔年舉薦厚恩,今反倒連累大人被貶謫,在下著實汗顏無地也。”
包拯見言,不以為意,只淡淡的言道:
“人性難識,況此本與艾少俠無關,何必自責。亦無論官職陟黜,能夠與百姓為以實事足矣。”
然且,隨著車馬勞動下,道路上曲折不定,相錯開去,說話就難得便宜,自是別無言語了。
于此,不管因朝廷詔旨,是否包拯將轉任池州而離去,無力再探究其案情;也不管林、任二男女如今之結合,是否早有沆瀣一氣,或是后來之彼此倚靠;更不管當年惡仆縱火焚死主母諸人一案,是否人心叵測,到底林、任二男女有無使鬼蜮伎倆。然經此一出,除卻個別臭味相投,依舊蠅營狗茍者外,良善之鄉人已看清其丑惡嘴臉、無恥德行,在大眾唾棄下,想必此地方上其已無置錐之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