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包拯諸人忙亂兩月余去,至如今接跡渡浮尸案總算得以水落石出,包拯不勝快慰。然而,時節轉眼已入陽春三月天氣,近來晴爽暖和,戶外早已是百花爭奇斗艷,草長鶯飛之景象,更聞屋檐下歸燕呢喃聲聲,好不愜意。
這日,大約午后時分,包拯閑來無事,就陪伴著妻子董氏抱著小女包蕙,并邀得王古先生,共坐于一小園石桌邊上消遣春色。此園雖不算廣闊,然假山曲池,涼亭小徑布局典雅,花草樹木錯落有致,其間數種花卉亦不甘落后,競相綻放。不遠處,丫鬟小玥邁著輕盈的腳步,穿行于花叢之間,更顯出婀娜多姿,形貌昳麗,一時間忘乎所以,任由包繶手牽其長妹包穎,相伴著伊的腳步陶醉于花草間。
此時,但見歐陽春手挽艾虎信步來到小園,二人見過包拯諸人后,歐陽春遂道:“今日此般風光旖旎,又已至深春時節,大人、夫人,王先生有意出城踏青否?”
對此,包拯感慨道:“今春以來,因衙門事務煩擾,確未能陪伴妻兒出城游玩。今難得有此閑暇,早聞天長城西有處佳境,名曰葒草湖。拯就借此陪同妻兒,邀請王先生、艾少俠夫妻往去一游如何?”
艾虎道:“在下亦有此意,今日榮幸與大人想到一處去矣。”
接著,王古頷首道:“倒不失為一好去處,今又承蒙大人、艾少俠有此雅興,當速行之。”
故此,諸人相繼起身,董氏遂招手示意小玥帶領包繶、包穎近前來。一行人這便整裝出發,漫步出城來,又往城西行不多久,便到得那湖光春色之佳境。
這葒草湖自古為廣袤的河灘濕地,其處遍生葒草,故名曰葒草湖。其間碧水環繞,曲池婉轉,波光粼粼,葒草蒼茫,一派生機,景色之美世所罕見;望之綠蔭如海,佳木蔥蘢,翠竹風荷,以及亭臺樓閣,棧道廊橋,可謂巧奪天工。置身其間,不無使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也。
一行人相邀著沿湖濱蜿蜒的小徑游覽一番,包繶對此更為欣喜若狂,有意步入草叢間跳躍穿行,長妹包穎于后緊追不舍,卻使得董氏看著擔心不已,趕忙遣小玥一路照應去。
不時,有得艾虎言道:“曾于城東寶林寺瞻仰王先生題于寺中之佳作,今面對此般湖光春色,先生可有好詩?”
見問,王古擺一擺手,含笑道:“艾少俠不必抬舉在下!——再者,今有大人、夫人在此,不可使在下班門弄斧,出來獻丑矣。”說話至此,他又轉而向董氏言道:“早聽聞夫人才思敏捷,慣于填詞,今何不就葒草湖之美景,奉獻一首來如何?”
歐陽春進而道:“王先生提議甚好,今日理當懇請夫人填詞一首,方才不辜負如此佳境。”
待歐陽春說罷,董氏故意責備道:“歐陽妹妹,趁早將話打住。汝今日是有意偏袒王先生,找奴家難堪是否?”
董氏于話語間,還表露出一臉的苦楚來。故而逗得歐陽春反倒不好說話,忍不住壞笑一回。隨后,包拯轉而道:
“今言及詩詞,卻使拯憶起天圣五年新春時,內子于雪園填詞一事,至今回想來,仍記憶猶新。”
董氏緊忙道:“夫君何必言此,那是一時戲謔之詞,實難登大雅之堂。”
包拯又道:“既如此,內子今日就借眼前之湖光春色,填上一詞,亦不負諸位盛情。”
既而,王古道:“聽聞當年萊國公春日飲酒吟詩而作《踏莎行》,今日雖無士大夫間‘曲水流觴’之雅興,然既是春游,又面對如此春草融融,碧波蕩漾之景致,夫人可借此填《踏莎行》一首,也不失為天長之佳話耳。”
董氏此間并未言語,只頷首表示應諾,又將四周景物環顧一番,尋思移時,乃吟道:
“佳木蔥蘢,碧波縹緲,湖灘遍地生葒草。綠蔭如海染春深,春枝舞動驚飛鳥。
“翠竹風荷,廊橋棧道,何須點綴奢精巧。欲將佳境賽瑤池,可憐拙筆情難表。”
王古回味一時后,評道:“夫人隨口吟來,既有洄沿徜徉之詞,在下不勝佩服之至。”
再說,包拯亦難免贊美兩句,艾虎、歐陽春二人聽取王古之言后,更為稱頌不已。包拯無奈何,又只得陪同妻子謙遜了幾語,才再度相邀著向前游覽而去不提。
且說這日將近黃昏,一行人方才沿路往縣城來。然行至離縣城一望之地,眼前有一處小村莊,此村莊臨近河岸建起,村外有一片田園,雖并未耕作,卻碧草深深,更見一群白鵝游蕩其間,甚是引人注目。至縣城之道路就于村前河岸上通過,但見前面不遠處,有一身形約莫十二三歲的仆童,正對著前路二人且叫且趕。可前面二人任其喊叫,并不與理會,只管行去。看那二人之身形,大概皆二三十歲之青年,看情形理應是主仆關系。一人穿著光鮮,頭上皂紗巾飄逸,昂揚行路于前,到底有幾分書生之神氣;另一人肩挑一條竹擔,擔兩頭各掛一只竹籠,尾隨其后而行。然籠中隱隱傳出鵝之鳴叫聲,與田間群鵝鳴叫聲遙相應和。
不多時,卻又見一中年長者迎面走來,將要于那主仆二人相照見時,只聽得于后面追趕的仆童叫喊道:“官人,前面挑籠者盜我家鵝,可速拿住。”
那長者聞知,搶步上前,將挑籠的仆從一手扭住。挑籠的仆從遂放下籠來,乃憤憤道:
“老伯好生無禮,無故扯人何干?”
長者答道:“汝盜我鵝,竟不知羞恥,還言扯汝何干?”
那青年書生卻道:“老伯何欺心如此?晚生籠中是各有鵝一只,然今彼此路途初見,老伯安能聽信童子之言,憑空指責晚生仆從盜鵝?”
此時那仆童已趕將上去,他急忙扯住一只竹籠道:“官人,小的因偶回家去,于村旁撞見此二人,籠中并無鵝,然小的片刻復回,遠遠就瞧見此二人捉鵝上岸,故一路追趕上來,豈會有錯。”
仆童說罷,欲私自取出籠中之鵝,可對方那仆從趕忙按住道:“汝怎知我籠中先前無鵝,汝怎敢平白賴人!”
故此,二人皆將籠拽著不放,彼此互不相讓,爭鬧不休。
包拯一行人將此番情景看得真切,諸人一時間并未發表意見,唯歐陽春氣忿忿道:“光天化日之下,此二人公然盜取他人放養之鵝,此般目無法紀,豈不可恨!”
聞此,包拯問道:“歐陽妹妹怎可斷定是二人盜取仆童之鵝?”
歐陽春回道:“大人,今日之情形,不已經顯而易見乎?”
包拯道:“何以見得?”
歐陽春道:“大人如若不信,今日之事就交由民女理斷如何?”
包拯尋思片時后,頷首道:“甚好,今當看歐陽妹妹如何處置。”
歐陽春見得到大人支持,很是歡心,亦更為胸有成竹。此刻,一行人已經至那爭鬧四人近前,遂聽艾虎叫道:
“天長知縣包大人在此,爾等休得爭鬧!”
四人聞得,齊上前跪見,便得那長者言道:“包大人,小民偃遇時,方打縣城回來,至此就聽仆童招祿言田間放養之鵝遭此二人盜去,望大人作主斷還。”
那青年書生卻道:“大人,在下龔昆,家住天長縣城內。今日因岳丈六十歲壽辰,在下備禮攜仆從長財往賀,臨行之際,又聽妻言,特將家中喂養之鵝揀大者兩只并作賀禮。然岳丈憐惜,未受此兩鵝,故與仆從長財挑回,不想行至此卻遇偃老伯與其仆童強認相爭,望大人明斷。”
其間,歐陽春徑直前去將籠中之鵝觀察一番后,即言道:“大人已將爾等之事委以民女受理,今民女相問,爾等當如實回答。”說罷,轉而問長財道:“汝挑鵝行走路上,鵝自是在籠中,招祿何以見汝捉鵝上岸事?”
長財尋思抵賴不過,卻靈機一動,回道:“小的與主子一路行至此,因擔心籠中兩鵝饑渴,故捉至河邊飲水,然鵝掙扎不飲,小的索性將鵝于河邊洗戲一番,方放回籠中,不料招祿看見,誤認為小的與主子捉他田間鵝。——姑娘若不信小的言,可驗籠中之鵝是否其羽皆濕。”
此番話,卻使招祿聽后氣憤道:“汝休要強辯!莫說我親眼所見,汝二人若非盜鵝,我田間鵝何以無故少去?”
歐陽春料想招祿豈敢平白賴人,但還是責令他不可莽撞。然就彼此言語間,歐陽春心中計劃已定,遂又對長財道:“既是汝之鵝,若放入彼鵝群,必定相追相逐,并不合伙。再則,如今汝已將鵝羽洗濕,縱使放入鵝群,想必汝亦當識得,可回轉一試否?”
對此,長財不敢擅自作主,便扭頭看其主子。龔昆雖心生疑慮,但又怎能反對,故依舊表現的鎮定自若道:“姑娘所言極是,為以示清白,在下主仆二人當聽從姑娘行事。”
他說罷,便命仆從挑籠回返田邊,將鵝放出。然兩鵝得以脫身,自是鳴叫著奔入鵝群,轉眼哪里能分出彼此來。想必那龔昆與其仆從自知理虧,如此一來更為無語,主仆二人面面相覷。此時,歐陽春卻笑道:
“民女早料定會是如此情景!——若細說來,一則因籠中兩鵝若說長財從前路挑來,又怎會與田間之鵝鳴叫相應和;二則鵝、鴨皆乃水禽,故鵝羽沾水而不濕,此恰比及雞羽不同之處,然長財方言及將鵝羽洗濕,如此不識鵝性,又豈是養鵝人家。”
這時,董氏進而道:“奴家記得初唐駱賓王有一首《詠鵝》詩曰:‘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試想來,若鵝羽沾水而濕,又怎可浮于水中耶?”
此刻龔昆已經無地自容,然其仆從仍舊強辯道:“小的家鵝因一向與雞混養,故而如此。”
歐陽春聽后忍俊不禁,少時反駁道:“真乃可笑之至,與雞混養安能使鵝失其天性否?——汝休得狡辯,今定是汝主仆二人盜取招祿放養田間之鵝無疑。”
卻說長財放鵝入群后,包繶曾言及籠中有鵝糞,包拯早將此細節觀察一番,故借此時道:“此奴才還自強辯!試想汝主仆家住城中,養鵝必定粟谷、糠麩;招祿主仆居此城外,放鵝田間,所食多為草菜。鵝食粟谷、糠麩,撒糞必黃;若食草菜,撒糞必青。今糞皆青,汝如何混爭?”
包拯說罷,王古進而道:“彼主仆下田捉鵝,雖放入籠中只半盞茶工夫,卻不識鵝受驚后必定撒糞,此乃禽類一族之共性,今亦可巧證彼主仆不法之實也。”
事到如今,龔昆與其仆從已無從狡辯,遂如實招供道:“皆因一時起貪婪之心,故下田捉鵝,還望姑娘開恩,討大人示下,從輕發落。”
故而,歐陽春轉向包拯道:“如今事已審實,此二人當如何處置,就請大人裁決。”
就此,包拯道:“念此主仆二人乃一時之過,今帶回縣衙,各重責二十板,以示懲戒。”
艾虎遂上前將龔昆、長財看押起,一行人便向偃遇時主仆相辭而去。偶有過路之眾人聞此,亦無不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