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是年冬后,包蕙生育一子,使包拯、董氏又喜添外孫,至滿月慶是賓客盈門,歡歡樂樂會宴怡暢了一番。而轉(zhuǎn)眼則又一年一度,辭舊迎新之傳統(tǒng)佳節(jié),家家凈庭戶,換門神,掛燈籠,釘桃符。并大排美食,飲屠蘇酒,無論士庶之家,都圍爐團(tuán)坐,言笑晏晏,達(dá)旦不寐。滿城張燈結(jié)彩,紅映霄漢,屋外爆竹聲聲,喧闐徹夜。另皇家為慶祝年節(jié),不僅于宮廷呈大儺儀,舉行驅(qū)祟迎祥諸活動。是夜,禁中更是爆竹山呼,聞聲于外。直至新歲,百官朝賀、祭祀天地、祈福冊寶,皆不必詳述。
卻說將年節(jié)與一樣燈火輝煌,人們申旦游樂,笙歌鼎沸之上元節(jié)歡慶畢。約莫去半月,于一日午后,包拯領(lǐng)同艾虎、包興出得皇城,如往常一般由大內(nèi)御街經(jīng)過州橋,又過新橋返歸寓所。接近寓所門首,有見一衣冠樸素,人物軒昂之青年在此徘徊等候。當(dāng)包拯一行到來,雖彼此面生,其甚是堅(jiān)定的上前見禮道:
“晚生韓滿,特有事拜謁包老爺、艾大俠!”
包拯、艾虎見其隨身挎一包袱,風(fēng)塵仆仆的形貌,料定是遠(yuǎn)道而來,遂請入寓所說話。待步入客房,尚未落坐,韓滿就自個言道:
“晚生乃今宰相韓琦從侄,因早年間祖父曾從仕太平州,后來舉家遷居于彼。”
聞其言,且相繼坐定后,包拯問道:“不知汝不遠(yuǎn)千里,特地來會是為何事?”
韓滿答道:“不為別事,只因于地方一友人被害而亡,受冤魂相托難以陳狀……”
其話語未完,即艾虎道:“地方案件自是由州縣,乃至大理寺根究裁處。今包大人任事樞密副使,治理軍國要政,本無職掌訴訟之責(zé)。縱使有曲直不明,抑汝從叔伯為當(dāng)朝宰相,何必來此乞助耶?”
韓滿卻道:“不啻因包老爺極擅斷理疑難,而晚生更是為艾大俠而來。必得請艾大俠同走一遭,恐才能明晰案情,了卻亡友之托。”
聞此,不免使人疑惑,好奇之心油然而生。故包拯頓了頓,相言道:
“既如此,汝不妨將所知情況詳細(xì)說一說。”
于是,韓滿又躬身見了禮,言道:“此事說來話長,還得從前歲殘冬說起。”——適值包興呈上茶點(diǎn)來,他停住話語,持起茶盞,飲過一些茶水后,才慢慢將始末講述一番。
原來,在太平州有一富家龐十二,為人好交結(jié)名士。韓滿雖是家道破落,卻獲其看重,互認(rèn)為知己,往來其家甚密。而龐十二娶妻查氏,容貌風(fēng)情極侈,常出言撩撥,韓滿以與龐友人交厚,敬之如嫂,并不敢亂為。
然于前年冬殘,遇一日雪花飄揚(yáng),韓滿乘興去尋龐友人賞雪,適其赴莊上未回。查氏聞知韓滿來到,即出相見,笑容可掬,便邀入房中坐定,抽身入廚下,整備酒食進(jìn)來與韓滿吃,親自坐在下邊相陪。酒至半酣,查氏問道:
“叔叔,今日天氣甚寒,嬸嬸在家亦等候叔回去同飲酒否?”
韓滿回道:“愚弟家貧,薄酌雖有,不能夠如此豐美。”
查氏有意相勸,飲了數(shù)杯,狎興勃然,斟起一杯起身送與韓滿,說道:“叔叔,先飲一口看滋味好否?”
韓滿大驚,即推席而起,肅然道:“賢嫂休得如此,倘家人知之,則朋友倫義絕矣。何況人言可畏,從今休要這等。”
韓滿說罷,方走出宅門去時,正遇龐十二冒雪回轉(zhuǎn),相見就欲留住。韓滿心頭大為不快,推說道:
“今日有事,不得與兄長敘話。”
韓滿一面說著,不顧其留勸,徑辭而去。過了數(shù)日,雪霽天晴,韓滿入城去,相逢龐友人在街頭走來,韓滿邀入店中飲酒,乃道:
“兄之尊嫂是個不良之婦,從今與兄不能相會于家,恐遭人有嫌疑之誚。”
龐十二道:“賢弟何出此言?就是嫂有不周之言,當(dāng)看我往日情分,休要見外。”
韓滿道:“兄長門戶自宜謹(jǐn)密,只此一言,余無所囑。”
不時酒食飲罷,各散而去。至去年春,韓滿有舅龐蘭在蘇州販貨,有書來約,韓滿要去,欲見龐十二相辭,亦不遇徑行。
不想一晃,韓滿至蘇州已有大半載。忽一日恍恍惚惚,仿佛才商秋時景,偶出城郊閑行,正過南碕亭,遠(yuǎn)遠(yuǎn)望見龐十二來到,韓滿認(rèn)得,連忙近前攜住手道:
“賢兄,因何來此?”
只覺龐十二形容枯槁,十分迥異,皺了雙眉,對韓滿說道:“自賢弟別后,一向思慕,今有一事相托,萬望勿阻。”
韓滿道:“前面亭上少坐片時。”遂邀到亭上坐定,有相告道:“日前小弟因母舅將書信邀約,正待要見兄長一辭,未能相遇,今幸此會面,為何沉悶不樂?”
龐十二泣下道:“當(dāng)日不聽賢弟之言,惹下終天之別,一言難盡。”
韓滿不知其死,說道:“兄長烈烈丈夫,為何出此言?”
龐十二道:“賢弟體諒!自那日相別之后,愚兄被無恥妻查氏,嗾使家人耒子逞隨同出外時機(jī),陰謀加害,已將愚兄推落于江中溺死,如此如此。——吾與賢弟幽明之隔,再難會面,今且從此別矣。”
韓滿聽得,毛骨悚然,直問道:“賢兄此言是夢中耶?如果有此事情,必不敢負(fù)。”
而聞其言畢,飄飄然遠(yuǎn)去,韓滿驚呼,忽醒來原是一夢,心下亦事頗狐疑。但接連二三夜遇龐友人夢中催促,皆以此相托,韓滿知夢境絕非巧合,事必成真。他遂將因由告知母舅,欲隨即動身回轉(zhuǎn)太平州,訪查龐友人生死實(shí)情,當(dāng)為故人申訴冤屈。
母舅龐蘭相勸道:“此他人事,又無對證,莫若連累。”
韓滿強(qiáng)笑道:“愚甥與龐友人結(jié)交,有生死之誓,只因不良嫂在,以此疏闊,今兩次三番以幽靈托我,豈可負(fù)之。”
龐蘭又勸道:“雖是如此,而今只憑汝夢兆之詞,無根無據(jù),縱使得當(dāng)朝擅斷疑案之包公坐鎮(zhèn)太平州,恐也難為此伸雪。”
韓滿不聽母舅勸說,執(zhí)意回到鄉(xiāng)里訪問,龐友人已死過六十日矣。韓滿備了香紙至靈前哭奠一番,查氏懷恨前事,不肯出見。
韓滿回到家中,思量要去告狀,又沒有頭緒。明知故人抱屈枉死,卻感到束手無策。
于韓滿停頓之間,包拯問道:“汝故人既有托夢,豈不言當(dāng)日渡艄是誰?”
韓滿道:“乃蕪湖縣艄子龍乙也。”而后,他接著講述道:“晚生正是記起夢中問龐友人,當(dāng)夜落水之時可有人知否?龐友人告說蕪湖艄子龍乙頗知。于是次日,晚生自行前往蕪湖及鄰近州縣,沿江打探有無艄子龍乙此人。
“直到今歲年節(jié)過后,才于蕪湖西郊大江碼頭尋見龍乙。乃說知原委,希望其同往衙署干證,好將查氏與惡仆耒子繩之以法。
“然龍乙卻說道:‘當(dāng)夜事情,雖不敢斷定,到底令人頗疑。倘汝能效力成就吾一心愿,屆時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晚生道:‘請說,若能辦成,必全力以赴,還望兄臺勿有意為難。’
“龍乙道:‘也沒什么,就是汝若請得伴隨青天老爺包公多年,早年于滁州智擒魚妖之俠士艾虎,能來相見一面。不然,吾孑然一身,常年浪跡于江湖,行蹤不定,汝其奈我何?’
“晚生道:‘聞兄臺談吐不俗,如若欲尋求官場門路,有小生從叔父韓琦為當(dāng)朝宰相,小生雖才疏學(xué)淺,無意功名,但設(shè)法引見之,或許能如君之所愿。’
“龍乙連連搖頭,說道:‘山野之民,何得偌大抱負(fù)。只是對艾俠士仰慕日久,期寄有緣結(jié)識,乃平生之愿也。’
“晚生便問之若請得艾俠士來,如何能夠再會面?遂約定期限,至下月中旬仍相見于碼頭。故晚生才趕赴京城來,望包老爺應(yīng)允,更望艾大俠同往太平州走一遭,好弄清楚亡友屈情,使作惡無恥者早日受到懲治。”
對此,以包拯方正無私心性,固不掌理訴訟,而畢竟是人命案件之事,豈有不允之理。遂安排韓滿在京留歇一日,以便他拜見從叔韓琦諸親人。隔日,艾虎簡要的收拾了行囊,與同韓滿起程南去。
當(dāng)艾虎、韓滿直抵蕪湖縣,次日清早,于西郊大江南岸碼頭,見面得不及而立年華,頗挺秀矯健之龍乙。其問明正是艾虎,迅速跳將上岸來,徒手搏斗二十余回合未肯落下風(fēng)。即罷止退下,其拱手言道:
“感謝艾大俠承讓!”
就此,艾虎、韓滿亦無用多言,聽隨龍乙相請下,登船前往太平州。當(dāng)日徑入州廨,面見知州黃湜,陳告故人冤情。黃知州審問事由,向龍乙問道:
“耒子推落主人下水,汝可實(shí)知?”
——言及黃湜,字茂洵,自號正倫,籍洪州分寧人。他生于真宗咸平三年,現(xiàn)已年過花甲,且學(xué)識廣博,又擅長書法,筆法清勁。早年雖未取得進(jìn)士,而由官員薦舉,步入官場起伏騰挪多年。然他老驥伏櫪,志在千秋;一向頑強(qiáng)拼搏,奮斗為范。時至嘉祐二年,以五十七歲高齡終于蟾宮折桂,擢朝散大夫、知舒州。到任約三載,拜給事中,徙知蘇州;年余,于去歲秋,調(diào)知太平州。
而龍乙見問,只是據(jù)實(shí)稟告道:“那日深夜,龐某落水之后,彼家人叫知,待起來時,救不及矣。然是否為其推落謀害,確實(shí)未嘗目睹前情,不敢斷言。”
由是,黃知州再無多問,即差公牌拿得耒子及查氏到案,起初并不使龍乙干證,只將韓滿受冤魂托夢之故,勘問二人有無出于私欲,而謀死龐十二情詞。耒子、查氏爭辯抵賴,不肯招認(rèn),究問數(shù)日,未能斷決。黃知州自忖半日,思量淫通之弊確有,然謀死主人無實(shí)證見,他們?nèi)绾慰险校?
次日,喚得龍乙當(dāng)廳為證,再取出人犯審究謀害一事。耒子見龍乙在旁邊,便有懼色,不用重刑拷究,只得從直招出實(shí)情。
而據(jù)耒子、查氏互相供詞,于前歲殘冬時,韓滿訪龐十二賞雪不遇,經(jīng)查氏邀入房中,刻意整備酒食陪飲。其間因挑逗不成,韓滿憤然離去,出得門時正遇龐十二冒雪回來。相見挽留不住,目送韓滿徑自去后,龐十二入見查氏問道:
“韓故人來家,如何不留待之?”
查氏反咬一口,怒言道:“爾結(jié)識的好朋友,知爾不在家故來相約,妾以其往日好意,備酒待之,反將言語戲妾。被我叱幾句,沒意思走去,問他則甚?”
那龐十二半信半疑,不敢出門。過有數(shù)日,韓滿與之街頭偶遇,邀入店中飲酒閑話一回,遂各自散去。后于去年春,韓滿得蘇州販貨之母舅將書信相約,未嘗見辭,便遠(yuǎn)行而去。比及龐十二知之,已離家四日矣。
然龐十二家人耒子,姓蘇,人才出眾,言語捷利,令查氏執(zhí)迷不悟,相與暗通款曲,而且情意甚密。一日,龐十二著耒子同赴蕪湖縣黃池鎮(zhèn)一帶收討帳目,耒子因戀查氏之故,推不肯去,被龐十二痛責(zé)一番,只得準(zhǔn)備行李。臨起身,入房中見查氏商議其事,查氏道:
“但只要爾有計(jì)較謀害了他,回來我自有主張。”
耒子歡喜領(lǐng)諾,同主人離家。在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行得數(shù)日,等到黃池鎮(zhèn)將帳目收討訖,龐十二又領(lǐng)著耒子至宣州北水陽鎮(zhèn),拜望妻舅查潔諸親戚。然后返歸時,向往日相識艄子龍乙討船,沿水路復(fù)經(jīng)黃池鎮(zhèn),走青弋水渡過黑沙潭,靠晚泊船龍王廟前,買香紙做了神福,耒子于船上小心服侍,龐十二飲得甚醉,艄子龍乙亦去休息。半夜時,龐十二要起來小便,耒子扶出船頭,乘其宿酒未醒,一聲響推落在江中。當(dāng)即,卻故意驚叫道:
“主人落水了!……”
比及龍乙起來看時,那江水深不見底,又是夜里一片昏黑,如何救得。挨到天明,努力打撈得尸體上岸來,耒子對龍乙說道:
“沒奈何,只得回去報(bào)知。”
龍乙心中生疑,龐某死必不明,因無可見證,遂撐回船自去。耒子將尸體停放龍王廟,忙走回家,見查氏,密道其事。查氏大喜,虛設(shè)下靈席,日夜與耒子飲酒取樂,鄰里頗有知者,隱而不言。
哪知龐十二亡魂能托夢故人韓滿,相尋艄子龍乙來干證。今經(jīng)黃知州審得情實(shí),疊成案卷,將蘇耒子、查氏判以斬罪,押入死囚牢,等候秋后處決之。
當(dāng)案件事畢,艾虎告辭臨行之際,得龍乙施禮誠請道:“吾漂泊江湖中,以撐船為生,無所目的。日后愿追隨于艾大俠足下,鞍前馬后,拱聽驅(qū)策!”
面此,艾虎道:“在下不才,論武藝亦無可傳授與汝。汝既有此心,今有在下師伯公孫策,年前受大弟子穆興延請,現(xiàn)隱居于信州貴溪縣西南龍虎山中,汝不如前往相訪,必定可增長許多見識。”
故而,艾虎特為龍乙向師伯公孫策寫就引薦書信,方才辭別黃知州、韓滿、龍乙等人,獨(dú)自折道北返。
——說來,龐十二家境優(yōu)渥,卻娶妻失慎,遇濫惡儳婦,埋下禍患確實(shí)不幸。然結(jié)交得韓滿這般生死不易、肝膽相照,千里奔波、義不反顧之知友,又實(shí)乃人生一大幸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