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是年春中,先有三司職僚張田、呂公孺,因朝廷定奪驅策,相繼徙官它職。逾月,又包拯女婿王向改授調任,遂抵京,帶攜妻包穎等一行辭別諸親人,東赴承縣履新去了。
然時至盛夏間,復再官位更易,朝廷則以在任開封府推官司馬光,驟徙為度支勾院。故不幾日,司馬光別離開封府署,至三司官署度支院就職。茲于度支判官王安石引見下,拜會得三司使包拯,并及適值在場官員。而相請著方落坐下來,司馬光也許別有用意,即開門見山的言道:
“下官雖獲朝廷器重,今至三司任職,只是即日于開封府經手推鞫一樁訴訟,終竟懸而未決,不免令下官自覺遺憾。”
——今言及司馬光,字君實,籍陜州夏縣人,乃已故溫國公司馬池次子。光生于真宗天禧三年,至景佑五年,以弱冠年華舉進士第,步入仕林,初授任華州判官。次年,因父司馬池由同州調知杭州緣故,光辭華州職任,追隨而改為蘇州判官。詎料此后二三年間,父母相繼病卒,遂與兄長司馬旦一起辭官,回鄉服喪。
直至慶歷四年,服喪期滿,司馬光出任簽書武成軍判官。后歷升宣德郎、將作監主簿,豐城知縣,大理評事、國子直講。于皇佑中,遷任館閣校勘、同知太常禮院,擢殿中丞、史館檢討,除集賢校理,調任鄆州典學等職。至和元年,進職全州通判;二年,改任并州通判。嘉祐三年秋,回京任開封府推官,特賜五品服。時今盛夏,以直秘閣、判三司度支勾院。
當聞司馬光言語,得王安石道:“君實仁兄何不詳細說之,或許吾儕可相與斟酌斟酌。”
同時,在場官員多少心存好奇,紛紛“正是,正是”相附和。然包拯無以一詞,只是略略頷首。隨后,司馬光講述道:
“即日,有一年僅十八歲之后生劉安住,至開封府控訴。言自潞州來京認親,有一紙合同文字,以及父母當年信物,金釵一副,銀飾釵盒一個,因前一日登門訪堂兄劉保衡不遇,便給與嫂子聶氏,好作會面親人之證見。今堂兄劉保衡吞占物證,矢口不認,欲圖謀父母當年財產,望官府幫助取討。
“經詳問,據劉安住訴言,大約十五六年前,緣其外祖父石九章在京病卒,而外祖父母膝下僅只母親石氏一女,且支庶流離,門庭單薄。父親劉添瑞為盡孝道,故將在京家業寫立合同文字,交托伯父劉添祥打理。待到京中諸事處置完備,遂運送棺柩,與同外祖母苗氏,攜妻及時年才二三歲之劉安住,往至潞州屯留縣下馬村家下,請僧眾為外祖父超升安葬。
“然所謂曰:‘福無雙至從來有,禍不單行自古聞。’哪想不出一年,劉添瑞患腦疽瘡癥,醫治不痊,撒手人寰。又不幾載,石氏因思憶丈夫,懨懨成病,罹天行時氣,頭痛發熱,亦追隨丈夫而歸泉下。此后,劉安住依隨外祖母苗氏生活,漸漸長成,并獨自教授外孫讀書習禮。
“時于年前,外祖母患病,身體每況愈下,眼見不久于人世,才將父母當年信物,一精致銀飾釵盒,內有金釵一副,又一紙合同文字交付安住。把心酸往事盡力告知,要外孫遵行父母臨終時遺志,將遺骨運還京師埋葬。加以十數年間屢遭變故,入不敷出,桑田物業幾番典賣,家事日漸零落,恐不足維持。正好使安住回籍認祖歸宗,今后有可倚賴。
“故而,當其外祖母苗氏病卒,得母族親戚及地方友鄰垂憫,幫襯著忍痛殯葬畢。安住遂選吉日良時,起父母骨骸包裹已了,收拾衣服盤纏等,向母族親戚與友鄰灑淚拜別,徑往京來認親。
“怎奈世事難遂人愿,其伯父劉添祥、伯母杜氏近些年皆已去世。當探詢至劉宅,偏巧伯父養子劉保衡,有逢友人相邀吃酒,未在家中,只面見得保衡之妻聶氏。劉安住講明原委,將父母當年信物與合同文字給與嫂子,待堂兄回轉候見。誰知翌日其與堂兄會晤,堂兄竟言絕無此事,不由分說,將劉安住強橫地推搶出家門。劉安住煩惱無助,即訴訟至開封府,懇乞主持公道。而拘喚劉保衡至府衙問訊,卻信誓旦旦,一口咬定劉安住乃冒騙,不知是何來路,胡攪蠻纏,敢來詐認親人。
“面此,劉安住堅定不移曰:‘原有合同文字等為照,豈有胡認之理?’
“而劉保衡斬釘截鐵,反駁曰:‘養父母在世時,從未說起有甚么兄弟至親在外,況有無合同文字等誰人見證?’
“見二人是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又無處問旁人為有力干證,難識破真偽淑慝,終究委決不下。今只得將二人散監獄中,差遣府吏馬兵都頭王朝、馬漢赴潞州屯留縣下馬村打探虛實,再作區處耳。”
聞其言訖,包拯仍無所置喙。余者默然,又得王安石道:
“吾知君實仁兄為人清淳嚴謹,實誠方直,然面對狡黠之人,若無施以謀略臨機制變,恐推鞫難免束手無策也。”
見言,司馬光拱手問道:“不知介甫賢弟有何計略,能否一效微勞,辨明二人言詞真偽?”
王安石搖一搖頭,滿面含笑,轉而向包拯拱揖道:“嘗聞大人屢破疑案,可否略施小計,排難解紛,早日揭穿奸宄真面目。”
于是,司馬光不惜起身作揖,向包拯懇請之。包拯思忖片時,只是對司馬光言道:
“就請前司馬推官復返開封府,出一傳牒,抑或可一試虛實。”說話于此,包拯頓了頓又道:“去歲春初,劉保衡因變賣祖產一事發生爭訟,記得其有一姑劉仙英,下嫁京東南陳留縣殷民唐子良,當可傳喚一問究竟。”
言罷,包拯召包興近前,向其小聲耳語一番,遂遣其與司馬光往開封府而去。不久,便相從步兵都頭張龍、趙虎索取得物證,并將劉保衡之妻聶氏拘至府衙對質。
原來,包拯僅密諭包興,由張龍、趙虎引路,持牒直至劉宅傳見保衡妻聶氏,詐稱道:“劉安住被侵占金釵一副,銀飾釵盒等物,汝夫劉保衡今已交代由妻聶氏收藏之。——速交出,隨我等一并見官!”
聶氏雖不識包興身分,見有都頭張龍、趙虎在側,又說得口氣鑿鑿,以為丈夫不堪掠治,事情已覺,縱使滿心不甘不愿,亦只好將金釵、銀飾釵盒皆拿出交與包興。即被張龍、趙虎驅令著聶氏返府衙,一齊復命。
就此,劉保衡終于不敢再假譎抵賴,才招承確有其事。然質問夫妻二人,那一紙合同文字何在?卻謂留之無益,已經燒毀。即便劉安住依憑記憶,大致能說出合同文字所述,但失卻佐證,確實不好裁奪。
同日,還分派府吏至陳留縣,尋訪唐子良、劉仙英夫婦。當唐子良聞得素未謀面之內侄劉安住,今在京因財產紛爭,有將其堂兄劉保衡狀告于開封府。次早,匆匆忙忙,便與妻劉仙英趕赴府衙。遂劉仙英見面侄兒劉安住,問及多年來音訊全無之緣故,方知二兄嫂早歿,及至今種種遭際,不免涕泣而向官府敘述道:
“二兄劉添瑞岳父石九章,原是潞州屯留縣下馬村人。大約二十一二年前,以滿腹學識,端方鴻儒,于朝廷官員相參薦舉下,入京出任國子監直講。此后,二嫂石氏與二兄有緣成婚,不二年生育一子劉安住。然于十五六年前,不想石九章在京一病而卒,加之膝下僅二嫂石氏一女,二兄為了行孝,將家業寫立合同文字,交托長兄劉添祥夫婦打理。遂攜了二嫂及年僅二三歲孩兒安住,與同岳母苗氏扶柩往去潞州屯留縣本鄉下葬,將侍奉岳母終其天年。此一去就十五六年并不音信,哪知家門不幸,與二兄嫂早已是天人永隔。
“然長兄與長嫂杜氏久無生育,便于外家自幼收養保衡為子。近些年,長嫂杜氏,長兄劉添祥因年紀高大,先后離世。當年,二兄嫂別離之時,保衡尚才六七歲,大抵不甚記事,娶妻聶氏更不曉此情,貿然聽聞,又或貪婪家業財產,不肯相認亦實可理解。”
當得知保衡夫妻已將合同文字燒毀,劉仙英又言道:“早年,二兄劉添瑞在家時,與遠房表親,京城西南八角鎮老坊村人利蘇一向交好。且侄兒安住同利家女兒滿堂年齡相仿,自幼下了定禮,議作姻親。當年立合同文字,遂請利蘇為明證見,其必定知曉此事詳實。”
就此,更傳喚得利蘇至府衙。亦有將話語印證無誤后,利蘇言道:
“當年立合同文字,共書寫有兩紙,其兄弟二人各收一紙,以為日后照證。于幾年前,兄劉添祥病困時期,特地命人請小可至家相見一面。因系念弟劉添瑞夫婦多年來杳無消息,又恐養子保衡并吞財產,將來對侄兒安住不利。想到小可乃安住岳父,當年立合同則為明證見。便暗中將那合同文字,并寫就遺書托付小可保管,以防今時之情。”
另外,不幾日得王朝、馬漢返回,言據潞州屯留縣下馬村多位知曉情況的鄉民陳述,兼感嘆之不幸,皆與劉安住言詞相符。
至此,經多方證詞疊加,那劉保衡、聶氏騙詐合同文字,圖謀堂弟財產,韜譎狡慝之真相已明,情理難容,開封府要將其夫妻收監問罪。卻難得劉安住念及父輩至親,連忙求情,直陳只要明白家事,久當不忘恩德。不愿責罪堂兄嫂,徒增仇怨。然開封府度其行事如此可惡,既不問罪,亦難全恕,最終喝令將劉保衡杖責三十,方發放回家。
于后,由開封府裁斷,加上劉安住宅心忠厚,無意虧待堂兄劉保衡,請姑劉仙英,姑丈唐子良主理;又準岳父利蘇為明證見,總體將三就四,并自愿擔負一半經營艱險,將劉氏家業與堂兄嫂對等分割。同時,劉安住祭拜了祖墓,順利葬埋得父母遺骨。
再則,雖是近幾年劉保衡因經營酒場不善,折損本錢,欠下官府重資,變賣去一些家產以抵償。然劉家畢竟京城富戶,兼自包拯權任三司使,掌管國家財政后,通過開源節流,以充盈朝廷收入;又酌情減免額外開支,對危害民生之條制加以改革,著實減輕百姓負擔,令貿易大為興盛。此后,若其堂兄弟二人妥善經營,生活自不落人下。且于來年,劉安住得其姑劉仙英,姑丈唐子良,又堂兄嫂劉保衡、聶氏等親人操辦下,與利蘇之女滿堂圓滿成婚。在此,僅只順帶一提,更不值得贅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