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〇二回:包知府疏滌河患,游賢女舉發夫惡
- 北宋包公演義
- 冷雪散人
- 4883字
- 2024-12-29 19:38:37
話說自包穎與王向完婚,并隨夫婿辭別父母包拯、董氏諸親人,西行往去硤石縣出職之后。漸漸已至是年麥月下旬,日前下過幾陣婆娑小雨,而天氣仍舊云層籠罩,不見放晴之跡象。這日,適值包蕙暇逸,又無憂、知畫相從,于后苑回廊下閑覽周遭景致。眼前梅樹蒼翠,菊叢葳蕤,奇石卓立于曲徑兩側。另外數只家雀不甚畏人,落入苑內吱喳嬉戲;燕子隨著聲聲呢喃,繞廊宇迅捷飛行;俄而一對白頭翁降臨高枝,婉轉嚶鳴,亦不無意趣。此時一丫頭匆匆跑來,無憂見狀問之,告以崔少奶奶打宛丘至,馬車已到后苑角門外。聞此,包蕙忙領著知畫、無憂迎出,于門首照面,便言道:
“近日天氣郁熱,嫂嫂此一路辛苦矣。”
見言,崔鶯鶯相顧笑靨如花,未與話語。然嫂子此行,不僅新增一將近半老徐娘之仆婦,視家人卸下馬車上行李,亦比之先前犖犖的多有一口衣箱來,使包蕙心下就不免有些疑惑。既而,得采繪在旁言道:
“奴婢等隨奶奶此一路從陳州轉道西華縣,經扶溝、尉氏縣入京城,還于扶溝縣……”
其間,崔鶯鶯吩咐二小丫鬟將衣箱抬往內舍,并回頭向采繪催促道:“汝快去援把手,當心一些兒,不可磕碰著。”
故采繪言此戛然而止,急忙應諾,轉身叮囑二小丫鬟,以及那仆婦相隨著護衣箱趨入角門去了。視此情景,似乎有何貴重嬌氣之物,亦未可知。包蕙終不以為意,無心好事探問,遂扶挽嫂子,于無憂、知畫陪隨下步入后苑,通過廊道,向內宅住所走去。當進入房屋,見面董氏與在場之歐陽春,崔鶯鶯上前施了禮,即相辭風風火火的往內舍而去,不在話下。
卻說至夜,天氣不甘寂寥,又下起雨來。于是斷斷續續,時而霢霂淅瀝,時而陰晴不定,時而滂沱傾瀉,許多日不曾爽利停息。以致過城河水暴漲,漫溢河岸,灌沐街市猶如水城。
面對京師水災,包拯召集判官陳希亮、馮浩,推官呂公孺、吳充,又倉曹參軍盧秉,孔目閻維等官吏,坐于都廳商議治理決策。對此,包拯因不識緣故,乃開門見山的問道:
“不過幾陣大雨,城內水患之情何至如此?”
見問,盧參軍卻答道:“提及水患,今歲還不為要緊。去歲盛夏,京師連續近兩月之大雨,更是洪水泛溢,一派汪茫,毀壞官私廬舍數萬區,城中皆系筏渡人。”
接著,閻孔目言道:“當初,過城之惠民河原自京西至咸平,直達淮水。后為水運之便,又自新鄭引閔、洧二水匯入,使之水量大增。歷年來,兼權貴、戚宦各顯其能,沿惠民河畔或修筑亭臺水榭,或砌荷花池、養魚池,或游畫舫等圈設私人之地。逐漸河道淤塞,每每驟雨來臻,河水輒暴溢街市,全城百姓受其禍耳。”
包拯聞言神色凝重,未有言語,對權貴、戚宦為一己之私,導致全城水患,禍害百姓身家性命之作為,心中不免暗有慍怒。而在坐官員互相點了點頭,則免不得有些嗟吁感慨之詞,在此亦不必詳述了。
待天氣晴朗,包拯率同公孫策、陳希亮、馮浩,又艾虎、閻維等一行,親赴惠民河沿岸查看。見洪水盤溢之患,確系中官世族筑園榭貪侵河道,從而水泄不暢,泛濫成災。遂毅然命府衙官吏招集大隊工匠,勒令將跨河修筑之亭臺水榭、花園圍池悉數拆毀,復河道以通暢。遇有一貫橫行霸道之權貴、戚宦,強詞奪理不肯拆除,持地券來相爭。包拯不辭勞苦,皆實地仔細測量審驗,揭示其偽增步數,并上疏劾奏之,要求嚴懲。此事諸權貴、戚宦自不在理,無不忌憚而為之斂手。——若朝廷下令追究,他等勢必貪小失大,方個個無敢拒違,只得聽任將占據河道之建筑陸續拆去。
然此期間,于一個晨暉曚昽之夏日,正好艾虎與張龍、趙虎站立惠民河上“云騎橋”橋頭,督率清除河道違建。但見兩岸碧瓦朱檐,瓊樓郁起,遠近花園梅、菊、柳、桃等各展嬌嬈;且交織于眼前工匠作業間之嘈雜聲中,依稀可聞裊裊蟬聲。猝然,遠遠的目睹一花季女子,由砌以拱橋石基,延伸于河中之紅亭上,咕咚一聲跳下河水里去了。
眾人見此,顧不得遲疑,急忙沿著雜亂無章,瓦礫成堆之施工河岸狂奔前去營救。有趙虎能識水性,決驟間一面褪去上衣,觀視好路徑縱身下得河去。艾虎、張龍沿河岸亦迅速到達現場,經一番努力,雖將投河少女援救上岸,卻已沒了氣息,空令人惋惜而已。惹起趙虎滿心酸澀,赤剝著上身站于一旁,沉沉的搖頭嘆氣道:
“此乃吾同宗長房之兄趙士俊府第花園,溺死者天生麗質,有傾城之姝,看衣著或許是其女阿嬌。況其夫婦已年過半百,膝下僅此一女,愛如掌上明珠,怎生今日竟出此大禍。”
于說話間,不但有皂隸拾取衣服來,給與趙虎穿之。更見兩中年夫婦,踉踉蹌蹌迅趨而至,正是趙士俊與妻田氏。緣有小吏取道去府第大門上告知消息,這才一同直奔花園來。當見女兒已死,那趙士俊不勝悲愴,潸然流涕;田氏伏尸哀慟不已,肝膽俱裂。
良久,趙士俊夫婦方穩住情緒,引路至其女阿嬌生前閨房。中途遇一婆子與數名年紀尚小,神色驚恐的丫鬟,慌慌張張來見。雖令趙士俊夫婦滿面怒氣,終竟無力發作,拊膺頓足而罷。于是眾丫鬟、婆子戰戰兢兢尾隨于后,待步入閨房,只見貼身女婢水蕓被束縛在地上,嗚嗚咽咽正哭泣不住,而且額頭邊明顯有棒擊之傷痕。此外,屋內頗為零亂,勢必遭賊人搶掠翻動,將金銀首飾搜羅一空。
時趙士俊夫婦命婆子、丫鬟扶起水蕓,解除身上絳繩,一面連連追問。乃得知約夜里三更時候,伊聽得響動剛起身想看個究竟,被一強賊打倒在地,不省人事。將及天明醒來時,見自己被束縛動彈不得。姑娘阿嬌一身衣裳不整,發髻散亂,一夜間憔悴形骸,看著仿佛失魂落魄。姑娘自顧自地穿好衣裳,便魂不守舍地走出閨房門去,奴婢一直苦苦哀求,懇請幫助解去絳繩也不予理會。奴婢思想事情不好,夜里那強賊無恥,不止打劫去首飾財物,恐還對姑娘作了惡行。只是奴婢已身不由己,望老爺、夫人饒恕。
面此案事,艾虎即刻命人回轉府衙,稟告包大人,再經現場查勘,問知遭劫掠釵釧等物外,因為夜半黑天摸地之下,水蕓就強賊外貌、穿著皆無從言述,只道應是一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故而,官府一時自然別無良策,僅依據釵釧等掠走物件暗暗打探,以期獲得線索罷了。
然于次日下午,聞趙士俊領一年紀大約而立之齡,生得斯文清秀之男子,奔赴府衙前來擊鼓鳴冤。包拯即時升坐公堂,傳得二人至堂下,忙見了禮,趙士俊持狀言道:
“吾夫婦年過半百無子,止生一女阿嬌。昔年,視亡友沈良謨子猷,讀書君子,才貌兼全,議定結為秦晉。不料前日夜狂賊王倍,潛入閨房劫掠財物,將女玷污懷忿而死。今有王倍義妻游氏持鈿釵一支舉發其惡行,伊兄游申文愿出首為證,望大人速拿此賊徒,決以死罪,方泄此恨。”
見此,包拯命衙役轉遞上狀紙來,遂展開細閱之,但見狀詞曰:
“告為劫色害命事:
“人生此一世,事莫大干死生。痛女阿嬌,年甫及笄,娉婷自持閨房。狂賊王倍,夜潛來室,奸辱劫財;女重廉恥,品性貞烈,懷忿自溺。幸而賊倍義妻游氏,羞為惡門之婦。持一鈿釵投奔吾宅自證,助速決鬼蜮逍遙法外。入室劫財事小,不合貪女艾色而玷污。生者既死,兇賊橫行之驕淫已極;死者不生,償命抵死之法律難逃。人命關天,哭女動地。
“開封府城南趙莊坊苦主趙士俊。
“嘉祐二年五月~日上告。”
包拯閱覽畢,放下狀紙,拿起精致的鈿釵看了看,則問訊游申文,其妹如何知此事為丈夫王倍潛入趙府,劫財害人?當如實以告,不可隱瞞。
游申文見問,即躬身施禮后立定,才將事情之因由詳細以告。
原來,其妹閨名庚娘,嫁入王門尚未滿一月。昨日清晨,覘夫王倍徹夜不歸,獲許多金銀釵釧而回,料知夫為不法之徒,思若一生相隨,豈不擔驚受怕,早晚不得善終。幸而庚娘睿智機敏,不露辭色,至夜見機置酒酬勤對酌,虛與委蛇套問言語,得知王倍夜里潛涉惠民河,由趙府花園遁入閨房劫取首飾財物,又對美色不能自持,玷污其表弟沈猷未婚之妻阿嬌,當真禽獸不如,天理難容。庚娘假意迎合,執壺殷懇力勸之,使王倍大醉睡去,拾掇起衣服,待天明一早逃回娘家去,將此事元元本本言知兄長游申文,要斷絕此樁婚親。未及晌午,聽聞趙阿嬌不堪屈辱,昨日已從自家花園亭上投河而死。庚娘逡巡少間,遂請求兄長游申文帶領前往趙府,投見田夫人,持鈿釵直陳曰:
“妾游氏,自嫁王門未滿一月,因夫脫貴府金銀,妾惡其不義,即歸娘家,今隨家兄來說明實情。速告官府緝捕賊徒,收繳贓證,望早日雪貴府千金之冤。”
因此,游申文隨趙士俊同至開封府呈狀,以作干證。
于是,包拯親率公孫策、呂公孺、閻維、艾虎,并及皂隸多人,往去緝捕王倍,查抄其家。同時,命張龍、趙虎傳喚沈猷至府衙,詳究底細,以便查明事起原委。且幸得游氏及時舉發,王倍所劫掠贓財尚無出手,被悉數緝獲。面對罪證確鑿,生性狡獪之王倍無力抵賴,只能一一招承。
然那年齒十七八歲,氣象雍容,言詞文雅之沈猷,見是表兄劫取財物,并貪色玷污阿嬌,以致伊郁憤自溺而死。竟為之性情大變,氣惱斥詈,悔不當初。
原來,沈猷之父沈良謨,也曾在朝為官,時與好友趙士俊議做兒女親家。未經二載,沈良謨去世,從此沈猷與母親相依為命,家道逐年衰微。不虞至上前歲,母親因積勞成疾,追尋父親而去。于去歲盛夏,則京城接連遭遇暴雨,房舍被水患所淹毀,迫不得已,就借住在姑母家舊宅內,勉強度日。
約半月前,沈猷卒喪期滿,一日表兄王倍相見,告知欲議一佳麗與之為妻。沈猷遂言早年父親在世時,得已議定一門親事,乃趙莊坊趙伯父之女阿嬌,今有勞表兄費心。王倍卻道趙莊坊大都城里中官世族,高門大屋者,不知岳翁為何人?未來表弟妹容貌如何?能夠媲美汝表嫂否?沈猷亦不謙遜,直言惠民河畔趙府正是趙伯父居宅;阿嬌與表嫂相比平分春色,或許端莊淑麗當略勝一籌。王倍聽后稱羨不置,夸說表弟日后前程萬里,還望多關照關照。沈猷感嘆此事已多年,即使趙伯父府上僅阿嬌一女,而今自己父母皆故,家業不濟,若不努力研讀博得功名,又豈能與之匹配等語。當時王倍聞言似有所思的點一點頭,轉身自就去了,未曾想竟作出后來之禍事。
而王倍那夜作下此樁惡事,歸家藏匿得金銀首飾,倒頭睡覺大半日。傍晚,將一支鈿釵相贈游氏,以討妻子歡心。游庚娘忖其徹夜不歸,行蹤詭秘,忽而得此等精致首飾,越加生疑。況兼婚后見丈夫禮貌荒疏,談吐粗率,對此樁親事便感到不滿。又虧得庚娘機敏睿智,為求真相曲意迎合,置酒對酌套問出言語來。量新婚夫惡行乃盜跖、豺狼之徒,決意不可隨從,為虎作倀。且庚娘之父早年在世時,乃是一老學究,加之先前兄嫂善待,略略識得幾個字,遂自作棄夫書曰:
“妾游氏,嫁王門不月,聞夫既劫釵釧,又閨房污其身,這等人禽獸不如,天理豈容!誠不愿為奸邪者之婦,今自求離而歸娘家……”
縱然王倍狡獪,行跡隱秘,不曾想新婚之妻游氏本是正直義婦,疾惡如仇,豈肯同流合污。果敢舉發罪惡,使王倍未能逍遙幾日。況為此大惡,如今論罪擬死,可謂咎由自取。
當命案了卻,一日,趙士俊夫婦親往游宅,召見游庚娘。且看伊棄夫之書,雖是簡略數語,鏗鏘決絕。只因夫脫財事而自求離異,使趙士俊贊嘆道:
“此女不染污財,不居惡門,知禮知義,名家女子不過如是。”
田氏念女不已,視庚娘芳容韶齒,裊娜纖巧十分可愛。聞老爺稱贊伊賢淑,乃道:
“我一女愛如掌珠,不幸而亡,今愿得汝為義女,以慰我心,汝意何如?”
庚娘今除卻兄嫂,別無所依,忙拜謝道:“若得夫人提攜,是妾之重生父母矣。”
對此,趙士俊言道:“汝二人既結契母子,今庚娘無夫,沈女婿未娶,即當與彼成親,當做親女婿相待何如?”
田氏聽言,徐徐的頷首道:“此事甚好,妾身思未及。”
況于游申文夫妻歡悅,庚娘心中甚喜,又趕忙拜禮言道:“從父親、母親尊意。”
即日,令人迎請沈猷來,入贅趙府,與庚娘成親,人皆稱快。——異哉,王倍利人之財,而橫財終歸于無;污人之妻,而己妻反適其人。可見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此足證矣。
又于后不久,趙士俊邀請同宗兄弟趙虎,入酒肆小坐閑話。實則,不過為保全私利,欲暗通款曲,向趙虎問道:
“能否以重禮酬謝知府包大人,勿拆毀愚兄花園亭榭。畢竟小女投水亡身處,留下亦可寄托哀思,時常祭奠祭奠。”
聞此,趙虎滿面不屑,奉勸道:“今包大人大公無私、清正廉潔幾乎家喻戶曉,兄何必枉用心機。若欲留下亭榭,自請工匠移至河岸上,莫阻礙河道即可矣。”
趙士俊見言,只好作罷,怏怏而回。
于經一月多之整治,包拯解除了京師水患,更令城內世風日上,政事清明,民心方正。
然王倍生母沈氏,原本無甚大恙,因為子之惡行,從此萎靡不振,神志恍惚,不一年而死。——嘖嘖,王倍不惜作奸犯科,攘奪財物、美色,又間接害生母郁郁而終,豈不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