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火神廟的空曠場地已經被圣火教徒們擠滿，也被他們的燈火照得通明。

馬騎不進去，顧軼下馬，仗著自己強健的體魄，擠開人群，去中央火神像前。

他不止要看談判的熱鬧，趙普全的謎語激起了顧軼內心的波瀾，那座火神像本身就引起了顧軼濃烈的興趣，那里還有自己魂穿來這里的奧秘嗎？

“別沖動。小軼，過去的事我不計較。我相信現在的你?！?

李延香的聲音在顧軼的耳邊響起。她也追了去。

“謝謝姐姐?！?

顧軼道。他沒有沖動，這是李延香的誤會。不過，只要她相信自己就好。

“嗯?！?

顧軼和李延香兩人已經到了火神像下方。

——那是一個風格十分古老的銅像。

此神三丈高，有三目，第三目圓睜火眼金睛，明察人間邪魔妖鬼；

有兩臂，一掌上停一火鴉，統帥萬千火鴉眷屬。一掌運金磚，煉天下財寶為一；

赤甲赤髯，赤發如火焰沖冠。神背靈光圈，也如火焰環繞。

此神沉靜地聆聽信眾的呼喊，于神座千年，如今已沒有任何回應。

到了這里，顧軼方才感受到的火焰焚燒，精神狂潮反而全斷了。面前的神像只是一座沒有靈驗的大銅塊。

“香姐，這個火神是什么職業的正神？”顧軼貌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據說是游俠之神，但不是正神。東土的正神之位只有十二個，這等西域傳來的神明擠不上去?！?

李延香示意顧軼看神像前方，在火神的腳底那里又搭了一個大臺子。

白駝會的高層，也就是真正管事的掌柜們都來了。八個掌柜們又簇擁著中央一個人物，是一個平頭厚髯的四十歲男子，目光晶亮如炬。

“他是‘萬家魁’，白駝會的‘總掌柜’，‘三道體巫師’，年輕時是草原的薩滿。

其他六位大掌柜，不是在白駝會的外柜，就是跟隨‘天傷星’去漠北建城了。

萬家魁就是我們如今這個大同城最強的個體戰力。

其他留這里的掌柜多半是‘一道體’、‘二道體’的傳承者，能力雖然五花八門，但硬碰硬的話，火槍隊就夠取他們性命。”

李延香向顧軼輕道。

顧軼思量，圣火教徒選擇這個時刻向白駝會發難，真是天賜良機。如今就是白駝會在后方最虛弱的時刻。

“三道體”強者對目前的顧軼也是遙不可及。本來白駝會靠一個“萬家魁”就可以坐鎮大同城。但圣火教背后突然另有一個隱退的“三道體”強者趙普全出來撐腰，勝負就難料了。

“巫師之道”，鉆研他心通、祝福、詛咒、通靈、幻術，念力……的職業。

萬家魁這個“巫師”似乎感受到了李延香的到場。一提及他的名字，萬家魁的視線就轉到了這位大股東的俏臉上。

隨即，白駝會總掌柜萬家魁看到了顧軼的臉，微現詫異之情——顧軼這個徒有其名的大股東，本來該躺在床上養傷，怎么也來了？

單單兩大股東站在一起，就讓這位總掌柜覺得不悅。

不過，萬家魁無暇管他們，他還有更要緊的對手。

“砰！”

火神廟爆發了一記劃破天空的火槍聲響！

是來討說法的圣火教徒向天鳴槍示威。

“砰！”“砰！”

人群的情緒被帶動起來，其他帶火槍的也望空射擊，宣泄他們的憤懣。

大臺子上的掌柜們面色難堪，膽小的更是瑟縮發抖。

顧軼感慨。李延香說的是，這個世界，一道體者、二道體者，火槍隊也能要他們的命。

“那么，圣火教的火槍是哪里來的？”

他問李延香，身為真正的大股東，她比原主懂太多白駝會的內情。

“我們白駝會有大明朝廷的火器生產許可。火炮除外，什么火器都可以造。

我們的鐵匠鋪、火藥鋪和礦山有的是圣火教雇工，他們直接從廠坊里拿來的火器?！?

李延香道。

——真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大明王朝。

但到了三道體強者，可并非對火槍無可奈何。

大臺子中央，白駝會總掌柜萬家魁出手了。

“諸位，肅靜。

我來這里，就是為諸位平事。

你們推舉一個代表，一條條講你們的要求，我們這邊一條條地辦了。

這樣喧嘩，永遠無法善了的?！?

萬家魁只是動了動嘴皮子。

但顧軼仿佛感受到了一股冰風般的精神狂潮，從萬家魁這個核心彌漫開來，席卷了整個火神廟場地，十畝地，一個足球場大的面積。

顧軼的頭腦冷卻，心中一派清涼。

那擠在場內的過萬圣火教徒也頃刻鴉雀無聲。人頭不再攢動，最狂躁的幾個也收起了他們的火槍。

所有場內人都聽到了萬家魁的呼喚。他們每一個人的耳邊都有一個萬家魁在安慰他們，讓他們冷靜。

“我讀到的會內檔案，萬家魁的‘巫師三道體’有一個道體是‘他心通’，能操縱聽眾的情緒，用自己的想法影響聽眾。

道體越多，每一個道體的能力比起初始的時候也越強。到了‘三道體’，萬家魁的‘他心通’已經能覆蓋整座火神廟了?！?

李延香道。萬家魁對兩位股東不悅，她也同樣對萬家魁不悅。

覆蓋整個火神廟的心靈能力，根本不在顧軼本來世界的科技路線，如同奇跡了。身懷如此恐怖的能力，又有哪一個大掌柜會服帖靠長輩繼位的股東呢？

冷靜下來的人群果然推出了他們的代表。

不是來押陣的三道體匠人趙普全出面，而是白駝會在百足礦山的一個雇工“胡友諒”，三十來歲，在圣火教小有威望。

拿出事先準備的稿子，礦工胡友諒念起來，

“……第一條，白駝會應當負擔火神廟之重建費。

從上代大股東起，白駝會承包本城所有官邸、寺廟、書院、民宅之維護，已成慣例。

此次火神廟之所以失火，根本因由乃是白駝會疏忽維護，爾等難辭其咎。

……第二條，火災死難之一百零八人，其家其子，也當由白駝會體恤撫養。

……第三條，恢復百足礦山之開采。

十數年來，圣火教眾之衣食皆仰仗百足山之礦業。

今年秋季，白駝會無故關閉礦山，讓我圣火教徒衣食無著。

前日圣火教徒聚集大同城火神廟，非為別事，乃是禱神顯靈，恢復百足礦山之開發。

不復開礦，我等到底難平！”

至此，顧軼明白了從火神廟那夜到如今這局面的前因后果。根子就在于白駝會斷了圣火教眾的生計，難怪反噬如此嚴重。

大明邊鎮，本來就黃土漫漫，千溝萬壑，一般百姓都難以耕田維生，外出經商求存成風。圣火教眾更無法蓄有田產，全靠向白駝會這樣大商會出賣體力和技藝謀生。一旦礦山停運，就沒有余糧了。

原主也是一個俗事不關心的大少爺，白駝會好歹是他名下的，記憶里竟然沒有一點這些圣火教徒的困苦。

那么，為什么白駝會要停了百足山的礦業呢？

礦山停運，礦工失業，礦主也沒錢賺，難道不是雙輸的事情嗎？

不用說，顧軼也無法從原主的記憶里找到答案，原主誠然是一個純樸善良的少年，只是窮人的世界進不了原主的視野。

“重建火神廟，還有一百多口人的后事，前面這二條，我們白駝會都能接受。

但是第三條，恢復礦山的運營，萬不可行。請諸位要體諒我們白駝會的難處，共度時艱?！?

總掌柜萬家魁道，沒有任何妥協的神色。

“白駝會既然不肯恢復礦山的運營，那你們就該負擔圣火教每家每戶的衣食，直到重新開礦！”

終于，為圣火教壓陣的三道體匠人趙普全發聲了，猶如一陣霹靂，炸響全場。

本來被萬家魁安撫下來的人潮被趙普全的呼號重新攪動。

“我們白駝會的資金都交給大股東去漠北建城，并沒有多余的銀子贍養諸位，恕我們愛莫能助！”

頂著洶涌的怒意，萬家魁講出了冰冷的現實。哪怕眾聲如雷，他的“他心通”仍然足夠把自己的話語傳遞到每一個在場者的心中。

“該死的白駝會大股東！寧可把銀子扔到沙漠里，也不肯給他們賣命的雇工救命錢呀！”

人群暴怒了。

李延香的臉整個都冷起來。

顧軼也看出來——

萬家魁這是在火上澆油，沒有絲毫擔當的責任。去漠北建城，不但是大股東，也是白駝會所有高層的共同企劃，這種開拓墾殖的事業在看到回報前要投入潑天的人力和財力。

但出了事，這位總掌柜只想推卸到了股東上面，撇清自己。

“諸位教內兄弟，且稍安勿躁?！?

竟然是趙普全勸阻了情緒幾近臨界的圣火教徒。

等群情稍靜，這個老者的目光逼視起萬家魁的，道，

“白駝會付不起養雇工的銀子，那就立刻恢復礦山的運營。人命關天，人命之前，沒有萬萬不可的事情?！?

“開礦！開礦！開礦！”

所有的圣火教徒都在附和趙普全。他們并無意和白駝會糾纏，他們有手有腳，只要給他們工作的機會，他們就能自食其力。

“趙普全，你難道沒有告訴圣火教眾，為什么我們要停運礦山嗎？！

——這十數年的開采，我們已經擾動了在百足山底沉眠的那位‘山主’，不得不停下來。

再開采下去，那頭大妖怪就會暴怒地醒過來，屠戮冒犯它的一切人間眾生！——現在這座大同城，是沒有人可以對抗它的！”

十分遺憾，萬家魁道出了一個更加冰冷的現實。

人群徹底安靜了。

——顧軼從原主記憶搜刮到的第一條告誡是，“太平世界之暗處，有妖有鬼，有魔有怪?！?

終于，在這里，他第一次體會到一只大妖怪的逍遙清凈和幾萬人生計的生死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