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顧軼發現，自己陷在了一個尷尬的局面。

自己的精神可以在夢幻神廟自由開闊地思考，享有奇異的能力，并且能夠從容地觀察外部世界。

但自己在現實世界的肉體卻僵直不動——某種意義上這個軀殼也成了一個樹干，一邊支撐著自己在夢幻里飛揚的頭腦，一邊足踏著現實的大地，可惜像樹那樣無法挪移。

顧軼一時不知道自己怎么把夢幻世界的奇異能力投射到現實中來；而最要命的是，現實中的自己現在也沒法恢復跑跑閃避。

他亟需在場的人來保護現在這個自己木頭般的軀殼。可在真正的妖怪前，人人自危，自家的性命都難保，誰又有多余的善心來照顧自己？

“砰！”

趙普全的火槍發射了。

破甲彈丸毫厘不差，正中頭只蜈蚣怪的頭部！

人類和妖怪實力的對比出于顯然的下風，那就迅速解決一頭，盡量縮小戰力差距。

這是一名三道體匠人飽經生死之后的經驗。

“滋——”

頭只蜈蚣怪的頭部滋滋作響，可等硝煙散盡，眾人只看到蜈蚣怪的頭部多了一個白點子。趙普全的破甲彈連嵌入蜈蚣怪的甲殼都做不到。

“確認頭部是蜈蚣怪的要害，但也是妖怪裝甲最厚的地方。一發不夠，就再射一次。”

趙普全沉靜道，一邊說著，他一邊給火槍換破甲彈丸。

這個世界的火槍發展水平相當于顧軼本來世界的燧發槍，不見明火，雨雪可用，射程五十丈。但一槍一發，十次眨眼才能裝填一次。

“噗！”

可趙普全的頭一槍也讓蜈蚣怪收了怠慢之心，不等趙普全第二發破甲彈來到，怪物的腹部深處響起了泵機開動般的巨響。

隨即，一口紫色大霧從蜈蚣怪的口器里彌漫噴出，巨網般罩向高臺上的眾人。

“砰！”

趙普全的第二發火槍同時響了，穿過那紫霧，再次擊中蜈蚣怪。

然后，他再無暇裝填第三發彈丸，反而和胡友諒撒腿就向火神像后退。

“是蜈蚣怪的毒氣，比礦山的地下毒氣更烈，傷人頭腦，致人死命——誰有防毒面具！”

李延香也一面后退，一面提示。她的心頭不斷閃回白駝會上代股東與百足山主的戰斗記錄，她全回憶過來了——“鉆地”、“金甲”、“毒氣”，是百足山主的眷屬蜈蚣的三大異能。

“接著！”

鏢局大鏢頭俞新峰即刻拋給了李延香兩張防毒面具——白駝會的鏢局屢屢深入蠻荒，開辟疆域。訓練有素的鏢師為防異域的瘴癘毒氣，隨身常備此物。

李延香戴上一張。

她的整個頭都套進面具，護住耳目口鼻各竅，好像戴上了一只大烏鴉的頭骨。

接著，她幾步跳到火神像陰影里的顧軼身邊，給不能動彈的顧軼也套好了另一張鳥嘴面具。

——顧軼永遠會記得李延香的情誼。

“咦。你有點像那個人。”

忽然，李延香望著戴了鳥嘴面具的顧軼道。

愣了一下，顧軼想到她說的誰——是原主記憶里那個白駝會的大股東“天傷星”，那個男人的正臉始終隱藏在面具里，正是每一個白駝會的鏢師都備的這種鳥嘴面具。

“香姐，別分心，用虎符即刻調遣鏢局的鏢隊來。”

念著對話的目標是李延香，從夢幻神廟的神座上，顧軼開口道。眾人慌亂，但他這個神游夢幻的人還能統觀大局。

人不能動，可顧軼在這個人間的軀殼還能同步把神座上的話語傳遞給李延香。

“是呀，我已經有‘虎符’了。”

李延香施放了她的道體“猹公”，猹公帶著掌柜們移交的調兵虎符即刻沒入地中。

再拖一盞茶的功夫，鏢局在大同城東的精銳鏢隊就能飛馬趕到城西。

那是五百訓練有素，都戴著鳥嘴防毒面具的火槍手。

按照大明律法，商團的鏢隊沒有官兵的權力，絕不能彈壓同為大明子民的圣火教徒，但對于侵犯人間的妖怪可以盡情釋放火力，這屬于百姓自力救災。

“那么小就長那么大，怪沉的。”

然后，李延香發現還在燒中的顧軼手腳酥軟，仍然動不了。她就把顧軼的軀殼背自己背上，先往火神像后面遁。

梁滿倉帶著其他沒撈到鳥嘴面具的掌柜們也往火神像后面遁。

就剩下套上鳥嘴面具的鏢頭俞新峰，這個二道體武人也撿了一口火槍上前，輪替下裝填中的趙普全，向中央的大蜈蚣射擊。

胡友諒趁著空隙給趙普全和自己套上了防毒的鳥嘴面具。他們是礦山的人，礦里毒氣頻發，隨身攜帶防毒面具也成了習慣。

“砰！”

緩過一口氣，趙普全向那中央的蜈蚣怪射出了第三發破甲彈丸。

“滋——滋——”

硝煙和第一波蜈蚣的毒霧都散去了。

眾人看到，那中央的蜈蚣怪現出了畏縮的情態。

現在，蜈蚣怪的頭部甲殼上有二處彈痕。

——一處彈痕只留下了一道白印子，那是俞新峰的那發火槍所致；

另一處則造成了蜈蚣怪頭部的金甲破損，一滴滴灑出玄黃色的妖怪之血。

——趙普全射了三發破甲彈丸，竟然全部精確命中在一個位置，終于在蜈蚣怪的頭部打開了缺口。

只是怪物太大，要把它的頭部小傷擴大到腦漿橫流，還要射擊更多發破甲彈丸。

“俞新峰的武人二道體一個是‘鬼旗’；一個是‘槍將’，弓馬刀槍的‘槍’，可惜對這樣大的怪物用不太上。他的火器技藝未達巔峰；

‘度量衡’是趙普去的匠人三道體之一，讓他有著機械般的精度、鐘表般的時刻把握。”

李延香向顧軼解釋道，語氣昂揚。她覺得這樣下去能拖到火槍隊救場了。

可眨眼間，李延香的眼神就變了。

中央的蜈蚣不再和他們相持，反向地下縮去。這里沒人能夠限制蜈蚣怪鉆地機動，誰也不知道它要往何處去。

如果它在大同城的民舍商鋪肆意地翻滾，不知道要死傷多少無辜百姓！那會是白駝會極大的失職，遠超過火神廟的焚毀和礦山礦工的失業。

但李延香也來不及尋思良策了。

——神廟左側的蜈蚣怪，已經替換負傷的頭只蜈蚣怪前趨，牽制負責主要火力輸出的趙普全和俞新峰。他們好不容易射出了四發彈丸才讓一只蜈蚣怪微傷，眼看就要重新來過，應付一只全新的蜈蚣怪；

而神廟右側的蜈蚣怪則如入無人之境地撲向火神廟正中的那個火神像。

“喀，喀，喀喇！”

遮蔽火神像的簡易大棚被右側蜈蚣怪一碰即倒，梁木碎片紛紛落下。

那右側蜈蚣怪直立起巨大的身軀，和三丈的火神像齊高。

這三道體妖怪的口器深處傳來惡毒的嘻嘻笑聲，它要把這銅像徹底推翻，把火神像腳下的所有人砸成肉餅。

——從神像腳下避難的七個白駝會掌柜，到李延香，再到顧軼，不管有沒有防毒面具，一個不漏。

可這一次，顧軼卻能做點什么。

顧軼的人間軀殼仍然不能動。

但蜈蚣怪靠近了顧軼另一個軀殼。

夢幻的火神廟，神座上的顧軼與從右側趨中的蜈蚣怪平視著，通過那火神銅像的三只眼睛。

——或許，我可以試試，能不能讓火神銅像動起來。

顧軼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