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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俞記:緊接回目后原有“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國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后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瘰,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速也。通靈寶玉于士隱夢中一出,今又于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豁然矣,然后于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馀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后文可知。此一回(文)則是虛敲旁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此系本回總批,這里引文有從甲戌本校訂處。以非正文,今從甲刪去。

戚回前: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兩大筆以冒之,誠是大觀。世態人情,盡盤旋于其間,而一絲不亂,非具龍象力者,其孰能哉?

詩云: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甲雙: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甲眉:故用冷子興演說。己雙:此回亦非正文,至詩云一節是楔子,須低二格寫。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甲側:一絲不亂。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甲側:點晴(睛)妙筆。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你。他既是俞校:從戌、己;原“他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俞校:從戌、己、庚、晉;原“封肅家內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甲側:出自封肅口內,便省卻多少閑文。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俞校:從戌、己、庚;原“新任的”。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俞校:從戌、晉;原“湖州人”。曾與女婿舊日相交。蒙側:世態精神,疊露于數語間。方才在咱們前俞校:“咱門前”——從戌、己、庚;原“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甲側:僥幸也。托言當日丫頭回顧,故有今日,亦不過偶然僥幸耳,非真實得塵中英杰也。非近日小說中滿紙紅拂、紫煙之可比。甲眉:余批重出。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后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于側,故又有于前后照應之說等批。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甲側:細。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甲側:為葫蘆案伏線。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蒙側:此事最要緊。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甲側:所謂“舊事凄涼不可聞”也。一宿無話。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甲側:雨村已是下流人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亦未有矣。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甲側:謝禮卻為此。險哉,人之心也。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甲側:一語道盡。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蒙側:知己相逢,得遂平生,一大快事。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俞校:從戌、己、庚;原“以待尋”。女兒下落。甲側:找前伏后。士隱家一段小榮枯至此結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也。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蒙側:點出情事。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甲側:注明一筆,更妥當。誰想他命運兩濟,甲眉: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仆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晉雙: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俞校:“又半載”至“便為人上人”——從庚;原“因此十分得寵”。(“偶因”從戌。)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甲側:妙極!蓋女兒原不應私顧外人之謂。便為人上人。甲側:更妙!可知守禮俟命者,終為餓莩。其調侃寓意不小。甲眉:從來只見集古、集唐等句,未見集俗語者。此又更奇之至!

原來雨村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卻說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理。不上兩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事。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蒙側:罪重而法輕,何其幸也。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甲側:此亦奸雄必有之態。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貲本并家小人屬俞校:從戌、己、庚;原“家小”。甲側:先云“根基已盡”,故今用此四字,細甚!送至原籍安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甲側:已伏下至金陵一節矣。

那日偶又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俞校:從戌、庚;原“鹽政”。下同。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甲側:蓋云“學海文林”也。總是暗寫黛玉。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甲眉: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本貫姑蘇人氏,甲側: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已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甲眉:可笑近時小說中,無故極力稱揚浪子淫女,臨收結時,還必致感動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無人心之至!不知被(彼)作者有何好處,有何謝報到朝廷廊廟之上?直將半生淫(朽)污,穢瀆睿聰,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證護身符,強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甲側:要緊二字,蓋鐘鼎亦必有書香方至美。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甲側:總為黛玉極力一寫。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甲側:帶寫賢妻。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俞校:“無可如何之事”——從戌、己、庚、甲;原“無可如何了”。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生了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甲側: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甲眉:如此敘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最可笑者,近小說中滿紙班昭、蔡琰、文君、道韞。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俞校:從戌、己、庚、晉;原“作合之處”。暫且歇下。幸有俞校:從戌、己、庚;原“幸而”。兩個舊友亦在此境住居,甲側:寫雨村自得意后之交識也。又為冷子興作引。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俞校:從庚;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俞校:從戌、庚;原“看看”。又是一載的光景,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蒙側:先要使黛玉哭起。遂又將要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甲側:又一染。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甲眉:上半回已終,寫“仙逝”正為黛玉也。故一句帶過,恐閑文有防(妨)正筆。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甲眉:大都世人意料此,終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書意在村野風光,卻忽遇見子興一篇榮國繁華氣象。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墻垣折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甲側: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嘆。靖眉:是智者,方能通。誰為智者?一嘆。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舊破”。對聯曰:

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甲雙: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甲側:一部書之總批。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甲側:隨筆帶出禪機,又為后文多少語錄不落空。也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個龍鐘老僧俞校:從甲;原“朧腫老僧”。在那里煮粥。甲側:是雨村火氣。雨村見了,便不在意,甲側:火氣。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甲側:是翻過來的。齒落舌鈍,甲側:是翻過來的。蒙側:欲寫冷子興,偏閑閑有許多著力語。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甲眉: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甲眉: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靖眉:雨村聿意(畢竟)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雙玉等未覺之先,卻不曉既證之后。意欲到那村肆中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來,剛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俞校:從庚、晉;原“此人都中古董行”。貿易的,號冷子興者,甲側:此人不過借為引繩,不必細寫。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蒙戚雙:不贊出則文不靈活,而冷子興之談吐似覺唐突矣。這子興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這冷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慢飲,敘些別后之事。甲側:好!若多談則累贅。蒙側:又拋一筆。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甲側:不突然,亦常問常答之言。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甲側:雨村已無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小小”。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實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甲側: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甲側: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蒙側:如聞其聲。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甲側:嘆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索了,俞校:從晉、甲;原“蕭疏了”。下同。不比先時的光景。”甲側: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索了?”甲側: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甲側: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甲側:點晴(睛)神妙。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路北,東是寧國府,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甲側:好!寫出空宅。隔著圍墻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園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甲側:“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側: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樹木山石,也還都有俞校:從戌、己、庚、晉;原“此都還有”。蓊蔚洇潤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泱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子興笑道俞校:從己、甲;原“子興冷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原何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甲側:二語乃今古富貴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甲側:“甚”字好!蓋已半倒矣。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甲側:兩句寫出榮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眉: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蒙側:世家興敗,寄口于人,誠可悲夫。雨村聽說也納罕道俞校:“納罕道”——從庚傍改(“納”傍添);原“駭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子興嘆道甲側:一轉有力。:“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甲側:演。與榮國公甲側:源。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甲側:賈薔、賈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寧公死后,長子賈代化襲了官,甲側:第二代。也養了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也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甲側: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甲側: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嘆嘆!蒙側:偏先從好神仙的苦處說來。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生下一子”。名喚賈珍,甲側:第四代。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甲側:至蓉五代。晉雙:至此五代。如今敬老爹俞校:從戌、己、庚、晉;原“敬老爺”。一概不管,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俞校:從戌、己、庚;原“也沒有人”。敢來管他的人。俞校:“管他的人”——從晉、甲;原“管他”。甲側:伏后文。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方才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甲側: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甲側:因湘云,故及之。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甲側: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甲側: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長子賈赦襲著官。晉雙:伏下賈璉、鳳姐當家之文。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俞校:從戌、庚;原“政老爺”。下同。一個主事之銜,甲側:嫡真實事,非妄擁(擬)也。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甲側:總是稱功頌德。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側:記清。頭胎生得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一子,甲側:此即賈蘭也。至蘭第五代。一病死了。甲側:略可望者即死,嘆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日就奇了。不想次年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不想后來”。又生了一位公子,甲眉:一部書中第一人卻如此淡淡帶出,故不見后來玉兄文字繁難。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俞校:從戌、庚、甲;原“即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甲側:青埂頑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寶玉。俞校:“就取名叫作寶玉”——從戌、己、庚;原無。你道是新奇異事俞校:從戌、己、庚;原“奇異事”。不是?”晉雙:正是寧榮二處支譜。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俞校:從戌、庚;原“這人來歷只怕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俞校:從戌、己、庚、晉;原“便覺”。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件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俞校:“伸手只把”——從戌、己、庚、晉、甲;原“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酒色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俞校:“不及他一個”——從戌、己、庚、晉、甲;原“不及他”。說起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他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甲側:真千古奇文奇情。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你到”。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甲側:沒有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厲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論?雨村罕然俞校:從戌、己、庚、晉;原“駭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俞校:從戌、己、庚;原“參元”。之力者,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馀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甲側:此亦略舉大概幾人而言。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俞校:原“仁”作“人”,在“皆應運而生”下,今從戌、己、庚、晉移后。“仁”從己、庚、晉改。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推,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甲側:譬得好。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俞校:“地中既遇”——從戌、己、庚、晉、甲;原“地中”。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甲側:恰極,是確論。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蒙側:巧筆奇言,另開(生)面。但此數語恐誤盡聰明后生者。則為逸士高人;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則逸士高人”。縱然俞校:從庚;原“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俞校:“劉庭芝”——從戌、己、庚、晉、甲;原無。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俞校:從戌、庚、晉、甲;原“崔鶯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甲側:《女仙外史》中論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覺愈奇。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俞校:從戌、庚、晉、甲;原“你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俞校:從晉、甲;原“遍游名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甲側:先虛陪一個。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甲側: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置而勿論。甄家,甲眉:又一真正之家,持(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你可知道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甲側:說大話之走狗,畢真。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俞校:從己、庚、晉、甲;原“卻是一個”。富而好禮之家,甲側:如聞其聲。甲眉: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傳,與子興口中是兩樣。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側: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道:‘這女兒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俞校:從戌、庚;原“這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甲眉:如何只以釋、老二號為譬,略不敢及我先師儒圣等人?余則不敢以頑劣目之。你們這濁口臭舌,蒙側:固(故)作險筆,以為后文之伏線。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俞校:“要說時”——從戌、己、庚、晉;原“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甲側:恭敬。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俞校:“設若失錯”——從戌、庚、甲;原“說,若失錯”。甲側:罪過。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柔和平,聰敏文雅,甲側:與前八個字嫡對。竟又變了一個人俞校:從己;原“一個”。了。因此他尊人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俞校:“后來聽得”——從戌、己、庚、晉、甲;原“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俞校:“只管叫”——從己、庚、晉、甲;原“只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羞!’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蒙側:閑閑逗出無窮奇語,都只為下文。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你說好笑不好笑?甲眉: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為他祖母俞校:從晉、甲;原“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坐館了。你看俞校:“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坐館了。你看”——從戌;原無。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甲側: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在三個也不錯。俞校:從庚、晉、甲;原“亦不錯”。政老爹的長女俞校:從庚;原“政老爺之女”。名元春,甲側:“原”也。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俞校:“選入宮中”——從己;原“入宮”。作女史去了。甲側:因漢以前例,妙!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俞校:戌“前妻所出”;己“赦老爺之女,政老爺養為己女”;庚“政老爹前妻所出”,晉、甲“赦老爺姨娘所出”。(從有正本,例不須有校記;但前印本有誤校處,今仍錄各本異文。)名迎春。甲側:“應”也。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甲側:“嘆”也。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甲側:“息”也。晉雙:賈敬之女。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晉雙:復續前文未及,正詞源三疊。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那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蒙側:黛玉之入寧(榮)國府的根源。卻借他二人之口,下文便不廢(費)力。在家時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他在家時”。原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俞校:從戌、庚、晉;原“蜜”。字,每每如是;寫的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俞校:“的是為此”——從庚;原“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外孫,俞校:從己、甲;原“孫女”。又不足罕矣。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不足駭矣”。可傷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有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正”。方才說這政公已有了一個銜玉之兒,蒙側:靈玉卻只一塊,而寶玉有兩個,情性如一,亦如之(六)耳、誤(悟)空之意耶?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又生了俞校:從庚、晉、甲;原“其妾后又生了”。一個,甲側:帶出賈環。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蒙側:本家族譜,記不清者甚多,偏是旁人說來,一絲不亂。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甲側:另出熙鳳一人。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俞校:從己、晉、甲;原“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甲側:未見其人,先已有照。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甲側:略一總住。你我方才所說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甲眉:非警幻案下而來為誰?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俞校:“邪也罷,正也罷”——從戌、己、庚;原“那管正邪”。只顧算別人家的帳,蒙側:筆轉如流,毫無沾滯。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俞校:從戌、己、庚、晉、甲;原“說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甲側:蓋云此一段話,亦為世人茶酒之笑談耳。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甲側:畫。:“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門。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俞校:“二人起身”——從戌、己、庚、晉、甲;原無。算還酒帳。甲側:不得謂此處收得索然,蓋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時,只聽得俞校:“只聽得”——從己;原“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來這等村野地方何干?”甲側:此等套頭,亦不得不用。雨村忙回頭俞校:“忙回頭”——從戌、己、庚、晉、甲;原“聽說忙回頭”。看時己雙:語言無味,令人不耐。古人云“惜墨如金”,視此則視墨如土矣。似此則演至千回萬回可也。……要知是誰,俞校:“要知是誰”——從晉、甲;原無。且聽下回分解。

戚回后:先自寫幸遇之情于前,而敘借口談幻境之情于后。世上不平事,道路口如碑。雖作者之苦心,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姣杏,是此文之總冒,故在前。冷子興之談,是事跡之總冒,故敘寫于后。冷暖世情,比比如畫。

有情原比無情苦,生死相關總在心。也是前緣天作合,何妨黛玉淚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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