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相見禮,待問過了姓名后,果然是辛棄疾。
這次他是領了福建提刑官兼安撫使的身份赴閩的。
宋代的地方行政層級分為路州縣三級,基本上是從唐代道州縣的設置上繼承下來的,其中路一級沒有最高長官,而是分屬四個互不統屬的平行機構。
即安撫使司、轉運使司、提舉常平司、提點刑獄司,分別執掌一路的軍事,財稅,司法和義倉水利等。
在林登的記憶中,辛棄疾此時應該還在家中隱居,直到紹熙二年,才被起用為福建提刑,隨后又升任福建安撫使。
此時他提前得到重用,便應該是這次白蓮之亂的緣故了。
朝廷想要借助辛棄疾來迅速平定福建的叛亂。
辛棄疾往日被視作一個能臣,但卻也是個危險人物,其過于驕橫的個性,令昔日的孝宗皇帝,今日的壽皇又愛又恨。
愛的是他很能干,恨的是他不和自己商量,就憑著心意蠻干。
如今辛棄疾得到啟用,很難說皇帝不是存了惡心壽皇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光宗皇帝對于正經界一事的態度,就不難得知了。
林登在這位安撫使面前,不敢怠慢,也沒有理由怠慢,在辛棄疾贊賞的目光下,將白蓮軍的兵權移交了過去。
而村民們的武裝,本就屬于保甲,卻不需要移交。
這兩千多名賊人堆成的火藥桶,便在稼軒的揉搓按壓之下,逐漸的癟了下去,崩不出一點火花來。
這幾日來,林登終于能從先前的緊繃狀態中解脫出來了,也樂的安閑,帶著酒和魚竿,往水中釣飲。
此時的魚兒正肥,在水中騰躍而起,濺出滿滿一圈水花。
秋月橫江,如一柄白玉劍。
林登正自飲時,卻見稼軒也帶了好酒,尋得此處。
他想要起身行禮,卻被辛棄疾勸阻了,說不必多禮,擾了興致。
于是兩人便同坐一舟,于江邊垂釣。
他們都喝了點酒,已經沒有剛開始那般拘謹了,辛棄疾更是搖頭嘆息,說此處水淺,害得自己釣不上魚。
說完也不顧林登的勸阻,直棹著船往江心駛去。
這時夜已經深了,月色卻大明,天如同湛藍的玉石般,只從這光亮來,便知道是極好的天氣。
晴空明月灑入江心,把江水澆得透亮。
兩人都已無心再釣魚,飲酒共賞美景,稼軒突然發問道。
“像什么”
林登瞇著眼看著這道光,自中天映入江心,真如一道劍華般,他便回道。
“像一把湖中劍。”
辛棄疾聽了這比喻只覺得新鮮,因問道。
“哦?把鏡中花水中月比作寶劍,倒還是稀奇,那這劍該叫何名字?”
“誓約勝利之劍。”
誓約勝利?辛棄疾聽到這個名字,便知道這大概算不上是什么典故,因為這名字自己根本沒有聽說過,便打趣的問到。
“哈哈,誓約勝利?勝利又談何容易,區區虛妄之劍,又如何擔當得起此名。”
他說完又不免覺得口中發苦,又痛飲了一大口酒來洗去憂愁,林登緩慢為其解釋道。
“這劍乃月華落入江中,天造地設,萬民同賞,洗滌痛楚,君王治國若能如此,又何愁敵寇不滅,所以叫誓約勝利之劍。”
聽完林登的話,辛棄疾的眼神明亮了起來,又重重的點了點頭。
“但愿你我能獲得此劍吧,如此,方為大宋之幸,萬民之幸。”
兩人一番感慨,頗有心意相通的感覺,話匣子也都打開了,稼軒聽林登吹噓自己如何絕地反殺,擊殺賊首,降伏這兩千余白蓮賊軍。
林登也聽稼軒講自己當年起兵抗金,南下投宋的經歷。
說至興起處,便連好不容易上岸的魚兒也給放跑了。
兩人卻是也不在意,仍是交談,等回過神來,天邊已蒙蒙亮,泛起了魚肚白。
二人這才對視一笑,舉杯同飲,枕著小舟就睡在了水上。
這次聊得投機,此后每有閑暇,稼軒便都會來找林登。
或飲酒,或下棋,一日傍晚,辛棄疾詩性大發,竟然突發奇想,想和林登論一論詩詞。
聽到這個要求的時候,林登心中是既忐忑,又興奮的,忐忑的是和辛棄疾這種詞中圣手論詩,那豈不是班門弄斧,自暴其短?
最終實在是敵不過辛棄疾的熱情,林登只好學著《青玉案·元夕》做得一篇。
他本來還想惡作劇一把,直接抄一首辛棄疾暮年所作的詩詞,挪到現在來。
可轉念一想,此舉不妥,文學史上的東西,歷來都爭訟頗多,各種詩歌的創作年份,根本就沒有一個定論。
就算是那些年譜上言之鑿鑿的內容,真要是細論起來,大多數也只是粗糙的推論罷了。
真要是照著那上面的東西抄,說不定就會鬧出個大笑話出來。
比如某詩詞是年譜中認為乃辛棄疾晚年所作,自己也認為是辛棄疾晚年所作。
真拿給辛棄疾本人看,他卻說那是自己早年的作品,你為啥要抄我的詩來啊?
那看真就是尷尬到家了,可若是不抄辛棄疾吧,后世詞人很難說有哪個可與辛棄疾相提并論。
就算有些好的,氣象宏闊的,也只恐反意甚重,不可顯露于世。
思來想去,林登只打算投個巧處,用《青玉案》寫一下靖康之恥,應該還能說的過去吧。
見林登在紙上涂涂抹抹,絞盡腦汁的憋出幾句話來,辛棄疾也不言語,只是臉帶微笑的在一旁等候。
“北邙山起墳無數,更堆出,冰如玉。胡馬鐵騎魂滿路。人聲嗚咽,銀劍血染,一地河邊骨。”
他終于等的急了,起身看了眼,點點頭說。
“還算說得過去,只是這律用的有些凌亂。”
林登又寫下一段來,辛棄疾點評說道。
“這幾句倒還不如前面的,先前與扶搖你論世上諸事,我還真以為有生而知之者,如今看了你的詞,我卻不信此說了。”
見辛棄疾嘴上說著玩笑的話,臉上卻無半點笑意,林登暗自嘆息一聲,自己這番可是不地道了,戳到了稼軒的痛處。
“閨中魂斷春夢絕,雪下寒寒黃泉去。芳草萋萋周南處。歸雁南來,江山依舊,只是——。”
讀到這里,稼軒停住了,沒有讀下去,因為林登還沒有補上最后幾字。
“只是怎樣?”
見稼軒詢問,林登猶豫了片刻,終于點墨紙上,寫出了最后三字。
“歸雁南來,江山依舊,只是易了主。”
辛棄疾此時已嘴角顫動,重復的念著最后一句,最后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淚水打濕了紙張,暈了墨痕,伴著哭腔和恨意。
“好!好一個只是易了主,好一個只是易了主啊!這只是易了主,讓我有家不能回,讓中原淪陷于胡馬!讓我……”
“那是我的家啊!怎么能就這樣易了主!怎么能就這樣易了主!可恨可恨!”
這個老人哭了,哭的撕心裂肺,為他那再也回不去的家,為他那深愛的國。